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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恋香衾第36部分阅读

    庄遥选择了奉信王为主,庄碧岚所说的天下安定,必是指帮助信王重新夺回大楚的天下了。

    目前唐天霄因宇文启、可浅媚等人的出卖一时失利,但江北以及河水沿岸大周原先就拥有的领土依然处于朝廷的控制之下,连江南也未必会一直处于劣势。

    拖得时日久了,他有大周经营多年积累的雄厚财富和广阔地域作为强大后盾,扭转时局的机会显然很大。

    退一步说,以唐天霄的实力和野心,即便李明瑗能够夺回江南,将唐氏的大周赶回江北,他这江南半壁江山也未必能坐得稳。

    庄碧岚貌似文弱,却已是有名的年轻将领,又是交王之子,只怕很难从这个泥沼脱身而去了。

    可浅媚伸出一只手指,逗那小娃娃伸了胖嘟嘟肉乎乎的粉嫩小手来抓着,轻轻地晃荡着,将淡色的唇抿出一道笑弧,说道:“弹琴画画,吟诗作赋?唉,我都不精通呢!我等天下安定了,找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买上几亩地,然后把孩子养大了,让他学着种田好不好?”

    南雅意听她说出这样的远大志向,半晌才道:“好啊,据说卧龙先生也曾躬耕于南阳,后来蜀王三顾茅庐,也是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可浅媚打着呵欠道:“我才不要孩子成什么名呢!成名为名所累,发财为财所累,就是当了皇帝,也被皇帝的权势所累,哪有农夫日作而起自落而歇逍遥自在?——再不然,我带我孩子回北赫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部落,买一群羊带着他放羊,天天骑了马对着蓝天白云绿草地,一定也快活自在得很。”

    南雅意一呆,道:“没错,说得我也想去放羊了!”

    而可浅媚虽然不打算再见唐天霄,却也决定要把这孩子生下来了。

    若是一个人孤零零放羊,未免太寂寞了些;如果能有个肥嘟嘟的小肉球跟在身后,听着就像个不错的主意了。

    庄碧岚已发现周军大量往太平镇附近增派人马,渐成合围之势,却引而不发,也疑心与可浅媚有关。

    眼见李明瑗和庄遥也开始关注这里,并不断分出兵马前来协助,料得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便去找可浅媚说起。

    可浅媚在医馆内住了半个月,有南雅意日日伴着,不但衣食无忧,心境也不似初来时低落,刚觉得安顿些,闻言说道:“你们打你们的去,又何必问我?唐天霄已经知道我居心叵测,有了防备,就是我回到他身边,也没法再帮你们杀他。我准备快快生下孩子,就回北赫放羊了。”

    庄碧岚温和道:“你既然不愿意,我又怎会把你送还给他?便是信王,也断不会在这等情形下再让你去用什么美人计。只是这里眼看快要打起来,你的身体恐怕经不起,所以我打算送你离开这里。”

    可浅媚调养这些日子,身体已无大碍,但她受孕后屡经惊怒悲恨,几番流离,胎气已不稳固。这次虽然勉强保住,可若再次生病或受到惊吓,只怕会出意外。

    若依大夫说法,胎气不稳加上盆骨窄小,最好安安静静养到生产,再提前找上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伴着才算稳妥。

    如果是身在大周皇宫,唐天霄一定早就将她小心护翼在身后,不教她受一丝儿委屈,操一点儿心;若是卓锐还守在身边,也一定会殚精竭虑将她护得好好的。

    她从未在外独立生活过,又拖着这样一副沉重不便的身子,想靠自己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安然生下孩子似乎有点困难。

    于是,她闷闷地问:“预备把我送哪里去?”

    庄碧岚道:“信王爷也几度问起你,想来很是挂怀。他目前在南华城,距前线有一段距离,暂时还算安全。我让小刀送你过去,先在那里休养一阵吧!”

    提起李明瑗,可浅媚心底已是五味杂陈。

    她曾把他当作爱人,当然他也是她的亲人;自恢复少时记忆,她已知他的的确确是她的亲人,也许还是唯一的亲人。

    若按张静雪的辈分,她本该叫他一声姑父。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的感情已完全变了味。

    她不想当他的棋子,可终究还是为了那遮蔽了满心满眼的鲜血自愿做了他最有利的棋子;他对她并没有真正的男女之情,但他疼她惜她,显然也没有完全把她当作棋子。

    他们……还算是这世上可以彼此相依的至亲之人吧?

    她摸了摸自己挺起的小腹,低声道:“好,我回七叔身边去吧!”

    庄碧岚行事极谨慎,料得唐天霄在镇中必有眼线监视,却让可浅媚换了男装假扮成自己的亲卫混在随从中出了医馆,又在城中混了一圈,才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由他的心腹近卫小刀亲自送往南华府。

    一路之上,不时见到信王辖下的楚兵执了刀戟来去巡逻,往日繁盛的城镇却甚是寥落,连商铺客栈都没几家开张的。

    小刀因庄碧岚再三嘱咐,生怕可浅媚动了胎气,引了马车只择宽阔平坦的官道行走。

    往日畅通无阻的官道此时已是戒备森严,处处设着关卡,都需出示了庄碧岚的亲笔手谕才肯放行。

    可浅媚自觉已恢复得差不多,但小刀颇有乃主之风,行事极为谨慎,沿路走得缓慢,竟走了三四天才赶到南华府。

    却不知可浅媚沿路见民生凋敝,行人来去匆匆,全无大正月的喜庆气氛,回思两度随唐天霄出宫游玩所见的繁华热闹的景象,心下竟是说不出的难过沮丧,竟是巴不得快快到达南华府,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到南华府那天,天阴沉的厉害,看样子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雪。

    小刀庆幸道:“这老天还算帮忙,如果在路上给风雪阻住,只怕公主身体吃不消。”

    因可浅媚已经离了大周皇宫,他自家的公子更是反了朝廷,小刀并不以“淑妃”相称,只以其未嫁时的“公主”头衔相唤。

    不论称之为淑妃,还是称之为公主,可浅媚都有些刺心。这两重身份,本该都与她无关。

    只是现在若是有人称她为张二小姐,只怕她更不习惯。

    进了南华府,找到李明瑗向来下榻的宅第,寻来管事的询问时,才晓得李明瑗这几日并未住在城内,而是留在了城外的营寨中,亲自看着练兵布阵。

    小刀问:“公主,要不要让人安顿你先在城里住下来?想来营寨中都是些大男人,去了有些不便。”

    南雅意倒是改换着男装跟着庄碧岚一直呆在军营中,可浅媚的肚子却已经日渐明显,连改男装也不大方便了。

    而且,李明瑗并不是庄碧岚。

    她沉默片刻答道:“走吧,去营寨瞧瞧。”

    转道城外时,风愈发大了,卷着狂沙扑喇喇打在马车上,让可浅媚疑心是不是下起了冰雹。

    撩开帘子看时,正有一大团风沙击到车前,透帘而入,直直地扑在脸上,洒到了眼睛里,一阵地刺疼。

    小刀忙道:“公主,风太大了,小心冻着!”

    他说话的工夫,可浅媚已揉着给吹迷的眼睛,勉强看清了天际黑压压翻滚着的乌云。

    她低声道:“这大正月的,可不是好兆头呢!”

    小刀不解,只是掩紧风帽,让车夫加快了步伐,务要在暴风雪到来之前赶到营寨。

    可浅媚轻声道:“暴风雪总要来的,早到晚到,哪里有差别?”

    小刀不曾听清,问道:“公主说什么?”

    可浅媚振足了下精神,道:“没什么。这都快春天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一个人骑马过去都没问题。”

    小刀笑道:“公主说笑了,有小刀在,怎么着也会将公主安然送到信王爷身边。”

    可浅媚便不再说话。

    傍晚时分方至李明瑗所在的营寨。

    但报上庄碧岚和可浅媚的名字后,守卫的将士并没有立刻放他们进去,而是急急遣人过去通禀了。

    可浅媚已走下马车,看着前方连绵的营寨出神。

    小刀已有些不安,笑道:“前线打得正厉害,这里信王爷亲驻着,想来防范得更紧了。”

    又一道冷风卷过,可浅媚紧了紧身上的裘衣,还是觉得冷,却笑道:“幸亏雅意姐姐给我备了几件厚实的衣物,不然这样的春寒时节,实在难捱。”

    小刀干笑道:“可能这里地处荒野,才格外的冷吧?”

    片刻后,有人自内快步奔出,走至近前,却是当日在荆山将她接去见李明瑗的四方。

    他向她行了一礼,低头道:“公主,王爷传话,公主若想回来,请带曹姑姑和卡那提公子一起回来。”

    小刀茫然道:“曹姑姑?卡那提?是谁?”

    而可浅媚连心都冷了。

    她淡淡问道:“就这句吗?”

    四方犹豫着,目光从她明显隆起的肚子扫过,轻声道:“王爷还说,他不想见到公主现在的模样。”

    可浅媚抿紧唇,一言不发走上马车。

    小刀意外李明瑗的态度,但可浅媚并不意外。

    这么多的恩怨纠葛之后,对于前来投奔李明瑗,她早就有着自己的顾虑和忐忑。

    庄碧岚既然送她过来,在她到来之前,必定早有书信前来知会过。但方才李明瑗府中的管事,明知天色不好,见小刀带她冒着风雪出城,竟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她便晓得不对了。

    曹姑姑和卡那提早已遇害;唐天霄为绝了可浅媚的念头,甚至令人栽赃给她,把她变成了他们遇害的罪魁祸首。

    但这样的嫁祸,在她帮助南雅意逃走并交出兵防图后,并不难识破。

    可李明瑗居然还在生气。

    也许是恨她不够精明拖累死了卡那提,也许是觉得她本可利用唐天霄的感情做得更彻底些,也许是厌恶她腹中怀着的仇人骨肉。

    她厌烦为了仇恨和权势做的这一切,包括唐天霄做的这一切,李明瑗做的这一切,以及她自己做的这一切。

    但木已成舟的事实,可浅媚不想也无力去改变。

    拖着个不时在腹中耸动的小生命,她甚至恨都已无力。

    小刀还要问时,四方却向他说道:“兄弟,我们王爷想细问问庄世子那里的情况,请你过去相见。”

    小刀一呆,只得应了,转头向可浅媚道:“公主请先在车中等着,我去去就来。若信王爷不肯收留,我自然好端端把公主带回去。”

    收留?

    可浅媚唇边挑起凄冷的笑弧,慢慢道:“你去吧,我收拾收拾。”

    小刀不大放心,又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避风处静候,才急匆匆跟了四方步入营寨。

    可浅媚把车中的行囊收拾了下,连同原先吃剩的干粮一起塞到包袱里,跳下了车。

    车夫和随行的另两名庄氏随从惊讶地望向她时,她已散漫一笑,说道:“帮我回去转告庄大哥,浅媚谢他这些日子相救相助之恩。如果我是个有福的,想必已是后会无期。”

    她转头,去牵小刀扣在一旁的坐骑。

    随从忙问道:“公主,你不回去吗?你……你要去哪里?”

    可浅媚踩住马蹬,笨重的身体向上一跃,居然也稳稳坐上了马背。

    她牵着缰绳,说道:“打成这样,我只怕是没法回北赫放羊了。我去找个地方种田吧!”

    众人目瞪口呆中,她已一鞭击在马臀,单人单骑,箭一般射了出去。

    黄沙漫天,冷风呼啸,乌云密布,怪物般在黑沉沉的天幕下森森地奔走。

    这样阴冷的天气,真像父母和姐姐被人活活凌辱至死的那个夜晚,孤寂得让人害怕。

    不同的是,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而如今,她的腹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再没有一个素白的身影,满蕴着温柔和怜惜,用他暖和的怀抱,解她于危难和绝望。

    奔不多远,天色愈暗,大颗大颗的雪霰伴着冰雹扑头盖脸砸了下来。

    行得越快,砸在脸上愈疼,紧拢的风帽挡不住寒风,已吹落下来,连带着发髻亦被吹散,在风雪里猎猎飞扬,乱舞青丝。

    吸入的寒气灼烧着喉嗓,呼出的气息却还温热,一点点带走体内仅余的热力,化作冷风里顷刻消散的白色雾气。

    渐渐,霰粒和冰雹已转作了大雪纷扬。

    她便记起了当年李明瑗在她重生的记忆里第一次下雪时,携了她和张静雪看雪。

    鹅毛细翦,琼珠密洒,漫漫倚东风,铺玉作楼台。

    他们一身素衣,观梅赏雪,又微笑着看她快活地在雪地里抛掷雪球。

    她是不同的,一身艳烈的红衣,像雪地里燃烧的一把火。

    她总是热切地看着那双素影,带着隐约的冀盼。

    他们执手相对时的目光,并容不得他人;而她终于找到她可以执手一生的人时,记忆里的鲜血和火海,如熔浆般吞噬了这个世界。倾尽所有的爱情成了生命里最大的笑话。

    她终究找不到一个人,和她执手比肩,看这漫天飞雪。

    她终究抛开所有的梦想,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让雪花染白了头。

    天黑了,满地的银白依然炫目。

    腹中隐隐的闷疼提醒着她那个小生命的抗议。

    咬牙穿过一片田野,她停在一间土地庙前。

    是乡间人家就近设来祭祠的那种小小的庙宇,烧土制的墙壁,茅茨的屋顶,并没有门扇,破旧的供桌上有个陶土的香炉,缺了一只脚,用碎砖衬着,半歪不歪的,看着极是萧索。

    她把马扣在旁边的树上,走进去对着那面目模糊的土地老爷画像默祷片刻,方才打开包袱,找了条顺手从车上带出的锦褥铺在一角,拿出一块大饼来啃了,裹上两件厚实棉衣,抱着腿静静地阖眼休息。

    镜花水月,天教心愿违

    还是很冷,但被母亲小心地用双腿和棉衣藏得严实,腹中的胎儿却似感觉出了温暖和舒适,开始缓缓地在腹中蠕动。或许,也困了,正在舒适地伸展着手脚预备睡了?

    可浅媚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滑过自己的小腹,心下无端地觉得安慰不少。

    她开始庆幸当初没打掉它;当所有人离她远去时,只有它对她不离不弃,——只要她不舍弃它。

    睡得昏沉时,耳边有马嘶声、人语声渐次传来。

    “咦,这里有马。”

    “不早了,我们也在这里歇着吧!”

    “好,只怕地方太小了。”

    “没事,挤一挤……”

    都是男人的声音。

    可浅媚困倦,依旧紧紧蜷缩着,只是右手悄悄地执住了马鞭。

    有人进来了,六七个大男人,顿时把庙宇里挤得满满当当,然后有人点了火折子往内察看。

    “有个人先睡着了。”

    “别管他,我们挤挤。”

    “是……是个女人!”

    声音已不知是惊讶还是惊喜。

    可浅媚只作睡着,搁不住那人把点燃的火折子照到脸上,睁开眼睛瞪了他们一眼。

    她这一抬眼不要紧,那边正看向他的几个男人已是惊叹:“好……好漂亮的妞儿!跟个瓷娃娃一般!”

    外面依旧风雪肆虐,呼嚎着似要吞没整个天地。

    可浅媚正想要不要忍耐一晚,不去理会这些人时,离她最近的那男人已摸上她的脸,叫道:“喂,喂,兄弟们,莫不是土地老爷送上来给我们享用的小仙女?”

    可浅媚大怒,闪脸躲过那人爪子,扬手一鞭已经抽了过去。

    那人靠得极近,这一下没能闪过,发出一声惨叫。

    其他人一惊,忙过来按抓可浅媚时,可浅媚已站起身,一手拎过自己的包袱,一手已甩出鞭子,喝道:“都给我滚!”

    她身手不错,即便怀着身孕,想赶走这样几个寻常的壮汉应该该不困难。

    但问题时,等她和这些人交上手,她蓦地发现,这些人如果不是土匪,就是受过训练的军士,绝不是寻常的壮汉。

    他们竟然能在逼仄的空间里闪避开她的鞭子,并伺机反击。

    “抓住她,抓住她!好够味儿的妞儿!”

    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如此邪恶,如此熟悉……

    她想起了害死母亲和姐姐的那些大周兵卒,以及把十二岁的她按到地上的禽兽。

    骤然间,恐惧像一只手扼住了脖颈,甚至比死亡更可怕。

    她尖叫着,拿鞭子狠命地抽出一条血路,向外冲去。

    不过是寻常的马鞭,经不起她这等使力,很快断了;总算这时候,她终于夺路冲出,踉踉跄跄奔向自己的马匹,慌乱跳上马去,拍马便跑。

    身后,是那些忽然间变成了禽兽的男人在暴风雪里兴奋地嚎叫着:“快追,追她回来……”

    而马厮声起,凌乱的马蹄声此起彼落,汇合成混乱的一团,鼓点般敲击在心口。

    她感觉不出呼啸而来的北风的刺骨寒意,也感觉不到雪霰铺头盖脸打过来的疼痛,只是咬了牙,拍马向前飞奔。

    不知奔了多久,也不知奔到了哪里,那步步逼迫而来的马蹄声终于远了。

    她满背都是汗水,转过头看看自己身后,雪花纷扬中,只有自己的一行马蹄在路上延伸。

    算是逃脱了吗?

    她惊魂未定,还未及松一口气,腹中一阵绞痛,把她疼得差点栽下马去。

    颤抖的手勉强勒住马,努力要下马来,脚上已经失力。

    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时,她唯一的神智,竟是紧紧护住自己的腹部,护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