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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恋香衾第37部分阅读

那漫无边际的疼痛逼得苍白,风卷残云般荡涤得干净。

    她痛苦地呻吟着,呼喊着,可伸出的手已不知该向谁求救。

    人影来来去去,刀光闪闪烁烁,惨叫一声接一声,血雨一片接一片……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可这小小的酒馆里挤入的人也越来越多。

    她已分辨不出来的都是什么人,正打着的又是什么人,只是恍惚地觉得,唐天霄可能没那么容易被人取走性命了。

    李明瑗刻意引他入彀,他亦早有准备,不知安排了多少的人马潜在附近。

    可他不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吗?

    李明瑗杀他,不算是在为自己报仇吗?

    漫长的安闲岁月后,越来越多的鲜血和仇恨拦在跟前后,她居然比当初更没有勇气置他于死地。

    甚至,她无法忍受任何人置他于死地。

    是因为刚刚他说,他愿意跨越所有的鲜血和仇恨,和她厮守到白头吗?

    腹中疼痛得愈发剧烈,她在疼痛中无力地哭泣,哭得天昏地暗。

    那疼痛将时间拉得格外漫长。

    她觉得在许久之后,才有人奔了过来,强硬的手臂猛地将她拖起。

    “天霄……”

    她下意识地便唤了一声,却没能发出声音;她勉强想站直身,腰肢却似折断般无法直起,而拖起她的那人已将她挟入臂腕,夹紧她的身躯往后撤着。

    她沉重地呼吸着,透过糊满眼睛的汗珠和泪水,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七八名黑衣人正簇拥在她的周围,一边打抖,一边后撤。楼上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寥落,围堵过来的唐天霄的人马却越来越多。

    挟住她的是个黑衣人,坚硬的手臂圈紧她胸口向后拖着,圈得她快要透不过气。

    而腹中翻山倒海的疼痛还在继续,湿漉漉的裙子冷冷地粘在身上,在地面留下一条蜿蜒的湿痕,随着黑衣人的撤离一直拖到周家酒馆外。

    明亮的月光下,“周家酒馆”那高高挑起的招旗正在风中猎猎飞扬,沿街的商铺茶坊还是那等朴实粗陋的式样,分明就是往日可浅媚幻想中可以与世隔绝隐居到老的桃花源般的小镇。

    可一夕之间,这小镇竟似变成了森罗地狱,整个镇子看不到一盏亮着的灯,长长亮起的火把却把小小的街道映得亮如白昼,可怕的血腥气如乌云罩顶般在火把的光线中沉沉地压下来。

    挟着可浅媚的黑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浅媚也恍惚明白,李明瑗的这次刺杀,已彻底失败。

    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唐天霄竟瞒过了信王的眼线,连夜调来了兵马,将这整座镇子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此时,唯一亮着灯光的周家酒馆内,唐天霄秀颀的身影缓缓步出,一身的肃杀威霸之气,冷冷地立于台阶,居高临下地望着走投无路的几名刺客。

    立于他身畔的陈材喝道:“还不放下可淑妃,束手就擒!吾皇宽仁,或许还可饶尔等一命!”

    挟着可浅媚的黑衣人剑尖正滴着血,听他说了这话,慢慢提起了剑,搁到了可浅媚的脖颈,说道:“让开一条路,让我们走!否则,你们的可淑妃,今晚将一尸两命活活断送在这里!”

    “我们的可淑妃?她不是你们的可烛公主吗?”

    唐天霄忽然悲凉地笑出了声,“好,你快动手吧!她都长成了朕的一枚毒疮,一味怕痛舍不得剜去,正觉得为难。若蒙你动手代劳,朕必定好好谢你,至少也赏你个全尸!”

    可浅媚不只腹中疼痛,连心口也似给人钉了一剑般钻疼,给黑衣人手上的力道逼得仰起的头颅对着黑暗的夜空,寥落的星子在泪影里旋转。

    黑衣人不料唐天霄这般回答,一时僵立着犹豫不决,长剑依然搁在可浅媚的脖颈间,既未放开,也未割入。

    唐天霄眼睛已经湿润,却高喝道:“可浅媚,今天的路是你自己选的!今天动手杀你的人,是你自己的亲人派来的!你……别怨朕!”

    可浅媚踮着脚尖,努力想站直身,却还是徒劳,反而又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让她疼得颤抖,像一只被扼住脖颈的垂死的母兽,无力地翻滚着,却已嘶哑地喊不出声,更别提回答唐天霄的话了。

    又有热流自身下涌出,她自己看不到,周围的人却在火把下看得清晰。

    她的裙裾已染得红了,慢慢地将碎石的路面也洇作红色。

    唐天霄抿紧了唇,眸心一阵收缩。

    黑衣人盯着唐天霄,忽道:“既然皇上对在下有这等好意,在下也不敢辜负。不如……先让皇上看看自己的皇子或皇女是什么模样吧!”

    他的剑尖忽然转了个方向,从可浅媚的脖颈挪到了她高挺的腹部上方,对准顶部那凹陷处,扎入。

    鲜血迸溅。

    和腹中的剧痛相比,那扎于肌肤上的痛楚已经算不了什么,只是剑尖的凉意透入骨血的感觉,让可浅媚陡地惊恐,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凄绝的惨叫。

    她的身体只是很轻微地挣动了下,一直垂落着的手臂却努力地抬起,苍白的手伸向唐天霄,纤细的五指无力地抓动两下,拖过一道浅浅的暗影,又软软地垂落下去。

    她低垂的眼睫下满是泪水,那样绝望地望向他,面色灰败,如暮春里被人狼藉踩踏的荼蘼花瓣。

    她在向他求救。

    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唐天霄都已看得清晰,她不想死,她不想孩子死,她在向他求救。

    黑衣人紧盯着唐天霄,依旧扎在她肌肤中的剑尖微微一动,作势欲往下划。

    可浅媚没有再惨叫,甚至连一丝挣动也没有,如被奉上祭台的牺牲品,由着人刀刀分割,切得零碎。

    单薄的上襦已被鲜血染红,在暗夜中艳烈得扎目;她的裙裾的颜色也越来越深,由浅粉渐转作深红。

    曾经美丽灵动的溜圆乌瞳已经闭上,眼角有泪水垂落。

    那是曾在他身畔巧笑倩兮的女子,那是顽皮得让他哭笑不得却满怀欢喜的女子,那是让他每每恨不得捏死却在她嬉笑着送上亲吻的瞬间全线崩溃的女子……

    唐天霄蓦地高喝:“住手!”

    黑衣人的剑顿住。

    唐天霄垂下眸,疲惫地挥挥手,道:“让他们走!”

    街上的兵卒无声地分开了一道路。

    黑衣人挪开了剑,却不敢松懈,依然把剑搁于可浅媚脖颈,拖抱着她慢慢向前走着,他剩余的同伴则紧紧围绕在他的四周,警惕着遍布的敌手。

    风卷来,沙尘漫天。

    她被人拖曳着的身影在沙尘和黑衣人衣角的掩映下越来越不清晰。

    除了轻微的颤抖,唐天霄已经感觉不出她还是个活人。

    他的指尖冰凉,心口却有一团火焰在烈烈地烧燎着,灼痛不已。

    看着黑衣人带着可浅媚上了镇后的小船,急急渡河而去,陈材问道:“皇上,要不要追?”

    唐天霄握紧拳,道:“不能追!她……不能再耽搁。必须让他们尽快到达安全的地方,才可能把她安顿下来生产。”

    “是!”

    陈材应着,却道,“可他们……会让她生下孩子吗?”

    “总得……赌一赌。”

    唐天霄凤眸里有火焰腾腾跳跃,“李明瑗……太过恶毒!她帮他引了朕前来送死,他居然还能对她下这样的杀手!朕总以为……总以为那些人必定不敢真的动她!”

    可那些人不但真的劫持她,还真的打算把她开膛破肚!

    他走回酒馆,心中更是愤恚不平,向陈材恨恨道:“你告诉朕,这笨丫头要蠢成什么样,才会到现在还深信她的七叔才是她的亲人?她……她就真的有那么恨朕?或者,真的有那么喜欢李明瑗?”

    陈材明知他根本就舍不得可浅媚,忙转开话题,说道:“幸亏皇上武艺高强,又早有防备,不然这次还真中了这叛贼的j计。”

    唐天霄沉默片刻,低叹道:“朕还真没想过这丫头会舍得置朕于死地。只是这里距李明瑗占据的州府很近,百姓也多记挂着南楚故国,支持他的人也多,这才多留了个心眼。没想到……”

    他蹙紧了眉,沉吟道:“近月来朝廷兵马连连取胜,李明瑗那里被朕釜底抽薪算计了去,必定恨朕入骨。他不会拿可浅媚怎样,但绝对难以容下朕的孩子。即便看在可浅媚份上暂时不杀他,早晚也会被他当作威胁朕的棋子。为了复国,只怕没什么事是这男人做不出来的了!”

    “那……怎么办?”

    唐天霄抬手把桌上的一盏油灯剔亮,道:“拿舆形图来!”

    那边有人应了,即刻将附近州府的舆形图呈上。

    陈材看着那图说道:“离这里最近的落凤坡有交州庄碧岚刚刚撤退过来的兵马。但信王有亲信将领驻扎在扶风郡,虽比庄碧岚的驻地远些,但这些人直接听命于信王的,说不准会舍近投远奔往信王的兵马。”

    唐天霄指着一处官道,吩咐道:“立即飞鸽传书,派人封锁这条路,他们一时无法去扶风郡,自然会投奔庄碧岚。”

    旁边有人急忙去传旨时,陈材道:“庄碧岚的兵马目前正和成安侯的兵马打得厉害,只怕无暇照应可淑妃。”

    唐天霄头都不抬,说道:“他会照应她的,他也不会忍受李明瑗拿朕的女人或孩子来威胁朕。跟着这样的主子打天下,可真为难他了!通知天祺,暂时休兵,留心落凤坡的动静。”

    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温柔的冀盼,“告诉他,一旦发现浅媚产下孩子,偷也罢,盗也罢,抢也罢,哄也罢,一定要把她和孩子夺回来!”

    唐天霄这样说着,在陈材看来,不过是在安慰他自己罢了。

    他年长可浅媚七岁,虽然素性潇洒,却已不是不解事的少年。

    即便没有人提醒他,他自己也明白,女人生孩子,从来都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险事。

    可浅媚年少,又是头胎,在这样混乱的情形下被劫去,无疑是险上加险。

    若李明瑗真的只在利用她的孺慕之心把她当作了棋子,那些刺客即便脱险也未必会尽心照料,何况此间距离庄碧岚的驻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估计不到天亮都无法赶过去。

    她已受了伤,亟待生产,还能等得了那么久吗?

    忽想起衡一所说可浅媚活不过十八岁之事,唐天霄已沉不住气,也不顾自己在打斗中受伤,只在酒馆中来回踱着,再也无法安然休息。

    他生恐刺客们起疑心,并未派人跟踪监视,只在临山镇静候刺客消息。

    但唐天祺那里始终没有回音,连封锁通往扶风郡道路的那些暗卫也传讯过来,说是不曾见到那些刺客踪影。

    直到第二日午时,唐天祺的密信才传来,却道一直留心落凤坡动静,并未看到那些刺客。

    落凤坡易守难攻,从南方通往那里的道路却只有两条,早已在他的控制之下,若有人挟了着大肚女子过去,不可能看不到。

    唐天霄愈发心神不宁,再也安坐不住,当下领着自己从属,前往唐天祺兵营。他一路急奔,天未入暮便已赶到,竟然不曾看到唐天祺。

    有晓得些内情的部将匆忙过来禀道:“午间敌方首领庄碧岚忽然率一支兵马从落凤坡南冲出,我方阻拦不及,派了探子跟过去查看,到傍晚时传过信来,却不知回复了些什么,侯爷便也急急率了一支精锐轻骑奔了过去,再不晓得去了哪里,又为着什么事。”

    唐天霄立时心头砰砰乱跳。

    他传过密旨,让唐天祺按兵不动,但同样也吩咐过,若发现可浅媚产子,不惜手段也要将他们夺回来。

    唐天祺领兵匆匆而去,难道是有了可浅媚消息?

    可那些刺客为什么不带了可浅媚投奔庄碧岚,也不带了她投往扶风郡?

    细问唐天祺所去方向,正与庄碧岚所去方向相同,都是通往南方,而且都有可以直达临山镇附近的官道,只是不知中间转道何处,竟没能和唐天霄的人马碰上。

    唐天霄一刻也呆不下去,即刻带人离营而去,一面让人在前方打听这两支人马所行方向,一面循着踪迹往前寻去。

    好在这两支兵马人数并不少,沿路总会有人注意到,虽然行得缓慢了些,大致方向倒还不错,——竟然真的是通往临山镇的方向。

    只是这两支兵马都抄了近路,中间偏离了官道。

    沿着村间小道一路奔驰,颇有几处向来还算安泰的小村落受了惊扰,几乎家家都早早熄灯闭户,半天敲不开门来。

    至三更时分,眼见前方道路崎岖,荒山连绵,再也找不到人家打听,唐天霄领着部属硬了头皮向前继续行着,忽觉眼前情景很是熟悉。

    细看时,竟然又回到了临山镇后的那条大河边。

    唐天霄正踌躇时,背后人马马蚤乱,却是唐天祺的兵营十万火急地传来了一封密信。

    竟是唐天祺在傍晚时分飞鸽传书发出的密信,本该早就送达唐天霄手中;但等离临山镇最近的驿官得了信送往周家酒馆时,唐天霄已领兵而去;那驿官无奈,只得附上说明,将鸽子连同密信送回了唐天祺兵营。

    而此时唐天霄又已追出,再次与这封密信擦肩而过。

    待军营中派出的信使终于将密信送到唐天霄手中时,唐天霄一路走走停停,已经不知耽搁了多少时候。

    密信上写了几行字,极缭草,看来必是临行时匆匆写就。

    “淑妃应在临山镇西北方五里处的鉴峰小筑产子。庄碧岚已至,臣弟当即刻驰援!天祺。”

    唐天霄猜着那些刺客贪生怕死,必定挟着可浅媚走得越远越好。

    谁知他们渡了河后根本不曾走远,白白浪费了唐天霄那许多安排。

    唐天祺认为唐天霄仍在临山镇,距离那里不过四五里路程,顷刻便至,等他率兵赶到时,唐天霄早该接了密信,先行到了那里,所以才有“即刻驰援”云云。

    算来唐天霄一时心急,白白浪费了大半夜的时间,竟然还在原地打转。

    他吸着气,向身畔近卫问道:“快,去鉴峰小筑……”

    近卫还未及问起碧湖小筑在何方,但听里许外一座小山丘下,忽有马蹄声骤然奔响,似惊雷滚滚,一路往官道方向疾驰而去,掀起大片黄尘,在暗夜里腾腾飞起,一直飘到唐天霄等人站立之处。

    看那声势,当有数百精骑,却再看不清是哪一路的人马。

    唐天霄急驱马上前,说道:“过去看看!”

    片刻便已至那处小山丘,远远便有人喝问道:“成安侯驻扎于此,你等是哪一处的兵马?”

    唐天霄定睛看时,已见那山丘上兵马密布,俱是周军服饰,愈是疑心,急喝问道:“成安侯呢?”

    军士认出是当今大周天子亲至,慌忙见礼时,唐天霄已跃下了马,飞快奔上山道。

    山腰处,有一座朝南的别院犹亮着灯,却是临江而建的屋子,可远远看到南方重山叠岭倒映江中的景象,想来便是鉴峰小筑。

    唐天霄一路疾奔,径冲入那间门户大敞的院落时,一眼便看到了唐天祺。

    他正惊惶在灯下来回踱步,不断地擦着满额的汗水,脸上气色不成气色,竟似受了极大的惊吓,连唐天霄冲到近前都没能察觉。

    唐天霄高唤道:“天祺!”

    唐天祺恍然大悟,忙上前见礼道:“皇上,你……你怎么才来……”

    唐天霄拉起他,只觉他掌心都是汗水,急问道:“浅媚呢?”

    “走了。”

    “走……走了?”

    唐天祺神色略定,指向山下道:“刚刚……庄碧岚带她走了。”

    就在刚刚惊雷般卷走的那支骑兵中吗?

    这一回,轮到了唐天霄煞白了脸,气色不成气色了。

    他吼道:“你让他从眼皮子底下带走她?你是死人?你这群部属全是死人?”

    唐天祺刚要解释,里屋忽然传来咿呀呀的婴儿啼哭,稚嫩柔弱的小小声线,顷刻将唐天霄所有的怒火当头化去,连心都似随着那声音软软地化开了一般。

    他的脚也有点发软,像踩在云雾中一般,飞快地奔了进去。

    屋里满是刺鼻的血腥味,四五盏高烧的烛火下,屋中的景象触目惊心。

    拉开的帷幄后,仿佛四处是血。

    沾满血的衣裙,浸透血的棉絮,带血的剪刀,盛满血水的木盆,以及床榻上染着大团大团鲜血的枕席和衾被。

    桌上的半旧竹篮里,却铺着干干净净的素白衣衫,盛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咿呀哭着,细细的嗓门,听着倒似在唱歌一般。

    屋中的两个稳婆跪倒在地。

    唐天霄视若无睹,怕惊着婴儿般蹑着手脚,悄悄走过去,小心地将他抱到腕间。

    那么轻,那么软,柔弱稚嫩得仿佛禁不起他轻轻一碰。

    但他到底忍不住,轻轻地触了触那红红皱皱的小脸蛋。

    婴儿若无其事地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继续“咿呀”一声,不知是啼哭还是唱歌。

    他的嘴巴小小的,鼻子也依稀见得可浅媚那种细致挺直的轮廓,眼睛已经睁了一线,却明显是酷肖唐天霄的凤眸。

    而漫不经心地啼哭时,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已与可浅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