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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生命如此多情第2部分阅读

曾经仔细梳理过自己的想法,他自认为自己并未有一丝封建农民的意识,非要给子孙留下什么金银财宝、田产屋舍才能闭眼。他现在在各地住的几处房子,和公司的其他财产一样,都没有办理过向个人过户的手续,在职时可住,退休时要交。他也从未给过儿子的乐队一分钱的帮助,——除了痛恨这个抢走了他儿子的乐队之外,他在观念上也不主张儿子在事业方面不劳而获,坐享父母的荫泽,因为那样对他的成长反而不利。他现在想方设法避免使公司回到国有体制上去,也不光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公司里那几个多年跟着他风雨同舟的弟兄。他不能让大家脱下干部装赤条条地下了海,闯过惊涛骇浪之后又赤条条地上岸穿回那身旧衣服,那样的话又何必死去活来地滚这一身水呢。

    在他这次回北京以前,他在吉海特意把市委书记梅启良和他的夫人,一起约出来吃了一顿饭。他和梅启良一家人都很熟,席间可以用闲话闲说的方式,从他今后的发展战略谈起,慢慢把话题绕到长天集团关系挂靠的问题上来。梅启良是吉海市的老人,吴长天从环卫局辞职下海的时候,他是市工交党委的宣传部长,和吴长天的年龄、级别,都差不多。对吴长天下海办厂以及后来长天企业在开发区财政局挂靠的大致过程,都还清楚。这些年,长天集团在吉海是数一数二的利税大户,吴长天又与梅启良个人的私交不错,所以梅启良对长天集团在吉海的事情还是比较支持的。那天在餐桌上谈到长天集团的归属,梅启良倒是持非常开明的态度。

    “首先要听你的意见,”他对吴长天说,“长天集团是你一手搞起来的,你觉得什么样的体制更适合它,你最有发言权。”

    梅启良的诚恳和通达,对吴长天的内心起到了一点撩拨的作用。又仗着喝了几杯热酒,一向谨慎的吴长天不知怎么竟把一句还不到火候的话冲口而出:“梅书记你最清楚,长天集团是我一点一滴弄出来的,挂在财政局是当时国家计划经济体制的需要,现在怎么假戏真做就成了国有资产了呢,公司的账上可是没有国家一分钱的投资啊。”

    话一出口,他马上后悔,因为梅启良面色暧昧,沉思着未开口,这使他的酒劲立刻退了下去。他试图着往回收:

    “当然,这么多年我把公司的老营扎在吉海,始终没动,也是因为市委、市政府给我这么大的支持,我得为吉海做点贡献。梅书记你是知道的,市里要我出钱出人,让我办什么事,我们长天公司什么时候没有遵命?企业的资产无论属于什么性质,我吴长天对市委、对市政府,这个组织原则我还是坚定不移的。”

    梅启良这才点头:“你是吉海的利税大户嘛,市委、市政府当然要支持你。长天的总部不离开吉海是正确的,吉海给你的条件和政策,去别的地方你不一定拿得到。至于说,长天的企业性质,历史过程,大家都知道,但是看法恐怕不会那么一致。你们不靠政府投资,白手起家,艰苦创业,这个精神,这个历史,大家都承认。但当时毕竟算是市环卫局下属单位,后来又挂在开发区财政局下面,算局属企业。政府虽然没有资金投入,但当时给你们的政策,对你们的扶持,可是完全按国有企业对待的。当然,从资金投入的角度,搞清楚长天集团有哪些资产应该算你有份,这当然也不是没有一定道理。十五大以后,中央也提倡明确企业产权关系,提倡企业走股份制道路。你吴长天如果能占长天集团的部分股份,这对调动你的积极性,对长天集团今后的发展,也有一定好处。但是,认定股份是个复杂的问题,要有法律的依据。总归这个事我个人意见不是不能讨论,啊,不是不能讨论。”

    对梅启良的这番若明若暗,左右逢源,既不失原则,又变通灵活的表态,吴长天翻来覆去,揣摩良久。一会儿觉得山重水复,一会儿觉得柳暗花明;猛然一想似觉暗含机锋,细一分析又不得要领。唯一给他留下一线光明的,是结尾那句连续说了两遍的“不是不能讨论”的话。只有此言,为他的希望留下了一个相对实在的活口,虽然梅启良并没有明说这个可以讨论的空间,究竟有多大。

    和梅启良吃过这顿饭以后,吴长天匆匆回到北京,人们以为他是为筹划长天实业股份公司的董事会而来,其实不然。董事会的事他几乎全部交由郑百祥暗箱操作,他只在幕后对个别关键环节进行遥控。这些天来除了刚刚和那位有点来头的深圳建筑商见了短短的一面之外,他一直闭门谢客。今晚的董事会也称病不出。他一天到晚只和集团的财务总监、法律部的主任和有时由他们带来的几位国务院有关部委的干部,关在他的书房里开小会。既然梅启良表态长天集团的股权认定要有法律依据,他就不能不有所准备。法律的、政策的、财务的、理论的、历史过程的依据,都要准备。这件事在全集团除了几个参加研究的财务和法律干部之外,只有副总裁郑百祥和行政部经理李大功知情。对郑百祥,吴长天私下里许给了他百分之十的股份。李大功和其他几位长天的老人,尽管没有得到具体的许诺,但心里都清楚他吴长天的人品。他与他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会亏了他们。

    这件头等大事,存亡所系的大事,就在这个世纪最后的一个隆冬,在吴长天的小小的书房里,悄悄地启动了。也许吴长天这种急迫的心态也是世纪末情绪的一种,他心里总是觉得一个时代的期限将近,很想在新世纪开篇之前把这等生前身后的大事一揽子了结。知情的人中,只有李大功一个人不需要参加具体的研究和操作,他负责搞好这些人的生活食宿和车辆的安排,以及一切行政后勤的事务,包括今天用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去寻找吴长天的儿子吴晓。

    第二章

    吴晓是晚上快九点钟了才出现在他演出的那家酒吧的,李大功把他带回京西别墅时,几乎快要夜深人静。吴长天从内心的最深处,是非常非常疼爱这个儿子的,其情之切甚至难以形诸言语。他时常会在日理万机之时,不期然地想起他来。儿子似乎成了他对家庭、对亡妻的爱心和怀念的唯一实实在在的对象,尽管父子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在日常生活中的距离也有点疏远。

    儿子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床和屋子都很干净。虽然吴长天从不让保姆替儿子收拾房间,但儿子的这间卧室和他自己的穿扮一样,总是整整齐齐一尘不染。这种生活上的讲究倒是和那些流行乐手的流行习惯相去甚远。见父亲进来,他坐起了身子,还是那副永远长不大的表情。吴长天想把儿子叫到客厅里去谈,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他把儿子放在沙发上的乐器盒子往旁边挪了挪,就地坐了下来。

    “这几天还在搞你们那个乐队吗?”他问。

    “啊。”儿子拿起床头柜上的一瓶矿泉水,仰着头喝。

    “拍tv的事,找到资助了?”

    “正找呢。”

    吴长天沉默下去,不知后面的话该如何开口。倒是儿子问:“爸,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和儿子说话,吴长天的口气照例是威严的,只是习惯而已,其实他面对儿子时的内心是充满慈爱的。他问:“最近你见到梅珊了吗?你去找过她吗?”

    儿子反问:“我去找她干吗?”

    吴长天说:“上次你和她,还有她妈妈,一起去香港旅游,你们不是处得挺好嘛。怎么,现在不来往啦?”

    儿子的目光有些疑惑,不是因为他问的这个问题,而是因为他问这个问题时脸上那异乎寻常的温和。儿子说:“来往过,不过很少。”

    吴长天点了点头,说:“我这次离开吉海前,请梅珊的爸爸妈妈吃了一顿饭。她妈妈跟我说梅珊很喜欢你,不知道你对她印象怎么样。梅珊现在也到北京要和一家模特公司签约了,我看你们可以多接触接触嘛。她妈妈很希望你在北京能够帮她照顾一下梅珊。”

    他的意思是明白无误的,但儿子不知是因为天真的本性还是故意装傻,无动于衷地答道:“没问题,你跟他们说,梅珊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我一定会帮忙的。”

    吴长天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再把话说得更明白,他今天必须拿到儿子的一个明确的态度,他不得不露骨地追问了一句:“梅珊……你对她印象到底怎么样啊,啊?”

    儿子未即答言,他又说:“在香港我就看出梅珊对你挺有好感。她妈妈说,她这次一个人孤身到北京来考模特,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你。这种事本来应该你妈妈来管,可现在,我是既要当爹又要当妈。不能不为你操这个心。”

    尽管后面这句话暗含了些伤感,但儿子听了依然是那种平静如水的目光,语言却是他嘴里从未有过的尖刻:

    “爸爸,是不是杨白劳借了黄世仁的印子钱,得拿喜儿去顶债啊?”

    在“阿伊鲍鱼”与刘文庆较完劲儿之后,林星仅仅在心里别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神清气定,自我解脱了。她马上就到二十一岁了,对一般女孩子来说,正好是个青黄不接的年龄。她那些同学都是这样的:想装扮成熟又放弃不了幻想;渴望独立自主又实际上依赖他人;尝到了现实的平庸又期待着突逢奇遇……这时候的女孩子比男孩子更加摇摆不定。但二十一岁的林星似乎早就定格了,她早就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既充满朝气又老练自持的成年人。

    她的朝气表现在对任何想做的事都敢去做,对任何去做的事都满怀信心,她的老练表现在对未来从不热衷细节的规划和具体的憧憬。未来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天才晓得呢。最重要的是把握现在的生活态度,并做好眼前的每件事情。她的生活态度是坚强如铁和相信自己,而且还必须保留那么一点基本的道义;她拥有的优势是:习惯孤独。

    因为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甚至没有一个日常有来有往的亲戚。尽管许多同龄人还在拼命挣脱家长的管束,讨厌父母的关怀呢,但有和没有还是不同的,因为父母和家庭永远都会是你精神上一个潜在的支柱。

    在大学里,同学和老师对林星都不错,她有数不清的朋友。可朋友是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最后你依然要自己面对一切,这时候,孤独就成了你的财富。

    经历和环境养成了她的这种理性心态,也让她在大学的全部课程里,对心理学一直情有独钟。心理学不像宗教那样让人的灵魂盲目地净化或麻痹,而是使人的内心充满了科学思辨的光辉。心理学对孤独的评价也是令人振奋的,比如它认为孤独的人往往专注于事业,这博得了林星极大的认同。在这个时代里,像她一样埋头读书和踏实上班的漂亮女孩儿真是越来越少了。和刘文庆一吵架,她更觉得只有工作着才是美丽的。所以在“阿伊鲍鱼”吃完那顿饭的第二天,她就向社里主动请缨,买了去吉海的火车票。虽然只买到了“硬座”,但她还是兴致勃勃整装待发。按照计划,她将在吉海完成整个儿采访的材料框架,因为那里是长天集团的总部和它的发祥地。

    从退守孤独转化为对事业的专注,既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又是典型的坏事变好事。所以当第二天中午刘文庆又开始呼她的时候,她几乎分不清这对她来说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她没有回,呼了她一整天,她都忍着不回。但忍着忍着就有些不忍了,到了傍晚刘文庆终于跑来敲响了她家的房门,她才意识到孤独也是很容易被瓦解的。

    林星拉开门,她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她不知他的一个眼神是否就足以令她弃守。刘文庆走进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先是自己给自己倒水喝,继而拉开冰箱在里边找着什么。林星板着脸回身到桌前整理着台面,心里已经有点软,但她还是想等刘文庆先开口。

    刘文庆关上冰箱门,砰的一声打开一罐可乐,说:“你知道我今天干吗了吗?我今天到证券市场过了一回大户瘾,我下了二百万的单!”

    尽管这是林星目前最厌烦的话题,但刘文庆的口气还是把她惊住了。

    “二百万?”

    “一百五十万是客户的,五十万是我自己的。”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没把我也卖了吧?”

    “瞧你说的,卖谁也不能卖你呀。钱是我借的。我妈给了我五万,我哥拿了八万,我嫂子他们家出了十万,再加上从几个朋友那儿凑了点儿。我一个朋友正好要买车,我让他晚几天再买,再加上我自己的钱。这是一个好机会,一般人都以为长天实业的股价已经这么高了,都不敢再收,我是摸准了消息下单子。做股就是靠消息。那帮小股民老是盯着哪个公司的业绩好,哪个股票的价位低。那些大炒家光是琢磨哪个庄家有实力,就知道闭着眼睛跟庄跑。我呢,我是一不买公司,二不买庄家,我买的是趋势!”

    刘文庆踌躇满志之态,溢于言表。林星冷笑:“看来你昨天那顿饭没白吃。”

    说到吃饭刘文庆的得意更进了一步:“长天实业开发公司的那位金总,我今天早上跟他通了电话,我本来想谢谢他,结果他还真跟我聊了会儿,还要请我吃饭呢。”

    刘文庆的神态简直有点小人得志的味道。把林星与之交谈的兴趣搞得荡然无存。她甚至有点后悔开门让他进来。她满怀恶意地说:“是吗,看来我还是离开你好,我一离开你,你就时来运转了。”

    对林星的态度,刘文庆以一种不与之计较的豁达笑了笑:“你现在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坏了啊,老这么阴阳怪气干什么。哎,我告诉你,明天晚上七点,在亚洲大酒店老船坞餐厅,金总说他去订一条船,让我带你一起去,就单请咱们俩。”

    这下林星明白那位金姓老总为何要请刘文庆吃饭了,按这个进展速度说不定三天后就该单请她了。她不知道刘文庆是真糊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与他冷眼相对,狠狠地说:

    “对不起,我明天要到吉海出差,恕不奉陪了。”

    “出差?真的假的,你帮帮忙别闹了好不好。”

    “你要看看我的火车票吗?”

    刘文庆急了:“我可以帮你把车票退了,你晚一天再走怕什么。人家金总特别忙,平常很难抽出时间来。而且我都答应人家了,和这种老总打交道,信用是很重要的……”

    林星忍无可忍:“你告诉那姓金的,那个什么狗屁金总,你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见刘文庆刚要开口,她又厉声打断他,“不是你!”

    说到男朋友,刘文庆的愤怒终于倾泻出来:“对了,我还没问你呢,昨天你到底想干什么?啊!那小白脸是干什么的?啊!不会是你在街上现找的‘鸭’吧!”

    话说得这么难听,争吵于是不可避免地升级。“刘文庆,你怎么说这么不要脸的话!”

    “我要脸,你给我脸吗?你昨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给我留了一点脸面吗?你带那么个小白脸去,大庭广众之下你们亲亲热热那德行,你要脸吗!”

    林星全身发抖,竭力压制住自己,她只是拉开门。刘文庆也克制住了,不再叫嚷。他面色凶狠地走出去,走出去之前没有忘了说:“我给你时间,你好好想想你都他妈干了些什么!”

    林星在他身后用劲儿摔上门。

    客厅里安静下来,艾丽和阿欣探头探脑,分别从自己的房间钻出来,做惊恐状地问道:“怎么啦你们俩,他怎么对你那么厉害呀?”

    林星当然无法和她们解释,她重重地吐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说:“没事。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出去?今天没有约会吗?”

    艾丽说:“正要去呢,你们在客厅吵架,我们都不敢出来了。”

    林星苦笑着挥了一下手,像是个抱歉的表示,又像是一种解嘲。艾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