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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生命如此多情第6部分阅读

    和床上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小茶几上摆了一盆浓艳触目的鹤顶红,使整个儿卧室显得生机盎然。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床头柜上吴晓留的条子,他告诉她他去演出了,问她还来“月光”酒吧吗,还问她晚上他演完了还过来好吗。林星终于哭出声来。她哭着说:不不,吴晓你再也不要过来了!

    晚上十二点钟,吴晓还是过来了。他一进屋林星就说:怎么又来了。吴晓说:你不知道我现在无家可归了吗?林星说:你也不可能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呀。吴晓笑一下,说:我不是跟着你离家出走了吗?从前天开始,这儿就是我们私奔的避难所了,我不能到我哥们儿那儿去住,我不想让我爸找到我。

    林星看着他,她让自己脸上挂着笑,她说:“吴晓,你听我话,还是回家去吧。你爸再打你,也是你爸。而我,我已经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说到这儿,她说不下去了,脸上的笑抽作一团。她本来想控制住自己,结果压住了哭声却没压住眼泪。她泪如雨下。

    吴晓上来抱住了她,“怎么了,小星星,是我爸又找你了吗?他说了什么?”

    林星摇头,她哽咽得说不出话,这时吴晓看见了桌子上的药和化验单,和没有交费的透析单。他松开她去看那些单子,看那些药瓶上的说明。可他看也看不懂,只是急着问她:

    “你是不是生病啦?”

    林星不记得有哪一次睡得比现在更香甜了,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原始的白夜,让闭上眼睛的心灵感受着一个幻象的背景。那些明丽的梦飘飘地来,飘飘地去。记不住梦中的故事,却记住了无数斑斓的色彩,一片一片浮动着,像云、像雾、像游动着的海市蜃楼。既朦朦胧胧,又伸手可触。直到醒来时她还在寻找,她断定窗帘上那片柔和的阳光,就是那梦的源头。

    在阳光中她看到了自己的鲜血,饱满而又温暖地流动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塑料管里。她忘了自己已经在这间明亮的病房里躺了多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那被骄阳照透的窗帘显然是她睡去之后才拉上的。屋里很暖和,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因此松弛下来,像微微地醉了一样,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真正可以好好休息的时刻。她想抬头看看四周,颈部却软弱无力,但她还是无比幸福地看见了坐在床端的吴晓。

    吴晓说:再睡一会儿吧,快了。

    她又把眼睛闭上。在躺下之前她曾被告知,最少四个小时才能把周身的血液洗上一遍。她事前没有想到“血透析”会做得这么漫长,幸好只是每周一次。病房里一共有四台透析机,四个病人都很老,而且只有她一个始终有人在床前相陪。她看得出在护士医生的微笑里,流露着的羡慕和好奇。

    “透析”结束时已是午后。他们从医院走到街上。明媚的阳光让他们都眯起了眼睛,让林星恍若还留在刚才的梦中。他们走进了一家小小的餐馆,点了菜。点的都是便宜的菜。没要饮料,只喝一种从一个看上去不怎么干净的茶壶里倒出来的茶。茶是免费的。林星还恋恋不舍地想着那个梦。菜来了。他们吃菜。然后离开梦境的唯美开始讨论最现实的问题。她说:我看还是算了吧,你挣的那点钱,都交了透析费还吃不吃饭了。吴晓以茶代酒,和她碰杯,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问:你还恶心吗?林星摇头:不了。恶心是因为血液里的尿素氮刺激肠胃造成的。她刚透析完,把尿素氮都滤净了,至少三天以内不会恶心了。吴晓点头:所以透析非做不可,直到那些尿素氮彻底不再出来了。可钱呢?做一次要七百块钱。林星简直不敢思议。实在不行我可以隔一周做一次,恶心我能忍的。不行,医生说一周一次已经是最低的了。饭我们可以少吃一点儿,来,干杯,这顿饭就算是咱们最后一次在外面吃吧,以后顿顿都得自己做了。他这样一说她又哭了。这些年她好像只有在听到父母出事的噩耗时才哭过,可这几天似乎把一生该流的眼泪都集中了。她告诉自己应该像以前那样坚强,可她还是控制不了眼泪,不知是为了这突然降临的不幸,还是为了这突然降临的幸福。

    她不想让吴晓总看见她哭,有些男人是讨厌女人的眼泪的。她把脸扭向窗外,假意去看街边的树和过往的路人。她说:吴晓,咱们不过刚刚认识,你没有必要为我过这种生活。我也不愿意承受这份心理压力。因为我也知道,这样的爱是很难长久的,不能长久的事情又何必要去开始呢。

    和她相比,吴晓显得平静多了,像是在协商一件最家常最普通的事情:我可以再找个酒吧,我一天可以到两个酒吧去演出,或者可以去三家,有不少地方想拉我过去呢。我可以和乐队里的哥们儿商量商量,这样一来,钱不就有啦。

    林星没再说话,她知道吴晓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去找他的那位财富缠身的爸爸。她也知道吴晓是不会去的。她也不希望他去。因为他靠自己挣的钱和对她的爱,已经给了她足够的生存信心。她只能麻痹自己不要去想:这种爱究竟能维持多久。在这个世界上,持久的爱或许是有的,但问题是吴晓太年轻了,他爱她的方式和过程无一不表现出那种只有年轻人才特有的冲动。谁能知道一场冲动的爱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可谁都知道冲动会使最终的结局大多相悖于最初的热情。

    从这一天开始,林星就天天陷落在这种难以逃避的忧患中。有时,幸福也是一种负担,特别是在你本来没资格得到它的时候。所以,两人共处的生活并没能让她彻底摆脱孤独,这种孤独就来源于对未来结局的深刻恐惧中。

    在热恋的情人之间,总会有许多激动人心的承诺,她记得吴晓曾放言要带着她去闯遍天涯海角的,这种显然是随口而出的豪言壮语还是哄得林星心向往之,因为她看出吴晓的个性具备了这种浪漫。林星没能看出的是,这个冲动的少年竟然是一个乐于筑巢和特别爱家的人。如果说搞音乐的人都难免沾点颓废的边,那么吴晓显然就是一个特例。他非常入世并且从不厌烦人生的各种情趣,他对家的概念几乎带了些享乐主义的色彩。除了打扮自己外,他还喜欢花大量的心思和精力去做饭、买菜、收拾房间,并且对用各种小花样装饰屋子有无穷无尽的兴趣。有时他弄来几本旧画报,把里边的风景照片剪下来镶进自制的木头镜框里;有时又弄来几朵干花,到处寻找着盛器和适合于摆放的位置。有一天他竟然带回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鸡,大半天时间都忙着为它做窝和喂食。几天后那鸡雏生病死了,他又郑重其事地在楼外的树下,选了风水掘坑厚葬,还用小木片为它竖碑立墓。林星过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她去社里取了工资回家,一进屋子就看见天花板上高高低低挂满了各种彩色的气球,数数一共二十一个。吴晓给了她一根大头针,他和她一起叫喊着跳着脚地把气球一个一个扎破。气球破裂时发出鞭炮一样的脆响,啪、啪、啪、啪……一共二十一响,响声使小小的客厅充满了苦中作乐的情绪和无忧无虑的气息。他还为她自制了一个生日卡,上面画着一支丘比特的箭穿过两颗心,还画着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互相对话。男的说小星星你今天过生日,女的说我最最喜欢过生日啦!那种童趣把林星彻底地感染了,她奇怪自己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突然抵达了自己内心最丰富、最柔软的那个深处。

    和吴晓自己干净讲究的穿戴一样,他同时也非常喜欢干净和讲究的环境。林星家的客厅过去作为三个人的公共区域,一向是疏于打扫的。吴晓入住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不仅客厅干净起来,连厨房和卫生间都变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开始艾丽和阿欣都感到惊奇和高兴,并在他的感召下,重现女人的本色,个个都分担了部分家务。但她们毕竟都懒惯了,自私惯了,集体意识和卫生习惯对人的约束毕竟不无繁琐,譬如一进客厅就得换鞋;东西和衣服也不能随手乱放,一乱放吴晓必定敲开你的门让你收走,时间一长,怨言四起。看来每件事物都是一样,都有利弊两个方面。

    晚上,林星当然不会再让吴晓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进入了正式的同居时代。林星过去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定会烦躁得无法入睡,而现在每夜他们都相拥而眠。吴晓喜欢林星为他挠痒,说是比自己挠的舒服。林星就给他挠,挠痒成了每天睡前必不可少的功课。林星挠的痒痒几乎是一种按摩的艺术,刚柔相济张弛有度。吴晓每晚则用一通粗重的抚摸作为回报,而这时候林星就肯定会主动问他:你要吗?要就来吧。她这样一问吴晓便背过身去,说那哪儿行啊,医生非杀了我不可。林星挠着他的背,诚心诚意地说:你要要我就给你。只要你舒服就行。可吴晓始终没再像初夜那样进入她的身体。这反倒成了林星的一个隐忧,她真怕他得不到满足会慢慢讨厌自己。她觉得自己必须在性的方面继续对他保持充分的吸引,于是每天不遗余力地花时间打扮和化妆,甚至试着用以前听来的各种方法让他完成生理上的兴奋。这样做很奏效,她自己也没有低贱肮脏的感觉,甚至每次看到吴晓达到高嘲时,她的心里也会产生莫大的快感,有一种共振的效果。这一段他们就这样居然过得还挺和谐。

    后来她在一本书上看到,从五十年代开始西方就流行了一个突破性的观念:x爱的目的主要不是为了生育,而是为了人本身的快乐。她挺认同的。这个观念让她更加理直气壮地把这种事当做基本的人性和人的生活权利。每当她和吴晓赤裸相向时都会在心里满意地对自己说:ok,我们真的很快乐!

    快乐的生活当然更主要是精神上的,是一种无可代替的依托感。每一天,当吴晓出去的时候,林星就会寂寞得手足无措,就会坐立不安地,几乎是数分读秒地等待他回来。她常常在很晚的时候还出去站在街口等候他的身影,哪怕是刮风下雨。吴晓每次都心疼地骂她,不许她再去街上等,但她还是去。她喜欢在街口的行人中,看到他终于出现时的感觉。

    精神上最享受的,还是在她半躺在床上,拥着被子,看吴晓擦地、做饭,里里外外地为自己忙碌的时候。后来她也让他躺在床上看电视、看报纸杂志,由她来端茶倒水,尽心尽力地伺候着,以此来体味两种享受。被爱是一种幸福,爱人也是一种幸福,滋味各有不同。

    幸福确实不是现在人人都趋之若鹜的汽车、房子、金钱和具体的鸡鸭鱼肉,而是一种内心的感觉。她对吴晓的感觉就到了一种迷恋的程度,包括他的缺点。吴晓的缺点主要是太过沉默,但他有时又喜欢争强好胜,争起来甚至不懂得让着女方。有一次睡觉时林星的肚子咕噜作响,她问他听得见吗,可吴晓非说是他自己的肚子响。林星说明明是我的肚子响,我都摸出来了。吴晓说我也摸出来了,我肚子响不响我还不知道吗?两人争执不下,互相摸了对方的肚子也没分出输赢,最后居然都生了气。别看吴晓不爱说话,林星知道他是有脾气的,他发脾气的时候会暴露出那种浑不讲理的少年式的野蛮,平时是看不出来的。有一次他陪她走在街上,迎面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说不清是故意还是无意地在她身上撞了一下,撞完了还回头看她。吴晓立即冲上去厉声理论,三言两语之后竟疯了似的大打出手,她拉都拉不住。好不容易交通警察来了他们才松了手。那人眼睛黑了,吴晓鼻子破了,各有损失。她怕再把他们都带到公安局去处理,急急地拉着吴晓就走,埋怨他:打什么架呀,何必呢。吴晓擦着鼻血叫她住嘴!她就真的住了嘴。毕竟有种受保护的感觉,所以吴晓的犯浑也没让她反感。

    无论是亲和还是吵嘴,彼此有同有异,但生活在一起就是快乐的。开始确实有些清苦。后来吴晓果然在另一个酒吧里又谋到了一份演出合同,拮据的状况马上有所缓解。自从陈美小提琴音乐会轰动京城之后,这年头找一个青春少年来演奏一件古老的乐器就成了一种流行时尚。这样吴晓每月就可以挣到五千多块钱了,加上林星的工资和从艾丽阿欣那里拿到的房租,一半用于给林星治病,另一半,供给着他们知足常乐的生活。

    有时,艾丽会拉他们出去下馆子,会拉林星到吴晓演出的酒吧里喝一杯鸡尾酒。林星看得出来,艾丽和吴晓之间,彼此都有着些好奇。在艾丽交往的所有的男人中,吴晓是一个异类,在艾丽眼中,他好像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艾丽表面上喜欢有钱的男人,但在本质上,却羡慕林星。当然也仅是羡慕而已,并不想仿效和克隆,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她的本质早已经埋葬在每天夜晚的醉生梦死之中了。

    在吴晓看来,艾丽则是一个悲惨的少女。他很认真地问过艾丽:为什么背井离乡出外漂泊,为什么甘于对那些嫖客一样的男人言不由衷。问得艾丽双泪直流。艾丽告诉他自己过去也有一位像他这样的少年爱人,可那少年最终移情别恋,使她从此以后失望沉沦,失去了好好生活的愿望。吴晓被深深感动了,他的过分的同情心使林星不得不告诫他,艾丽和阿欣在北京实际上是做“小姐”的。这种做“小姐”的人最常见的就是向新认识的男人讲述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一个单纯美丽的少女被负心的男人抛弃,导致对爱情和人生的灰心绝望……既是为博取同情和宽容,也是给自己保全面子。她对吴晓说,别听她们念这套俗掉牙的苦经了,你看她们和那些有钱人在一起吃喝玩乐有多开心,其实她们现在什么都可以离舍,就是离不开这个了。

    后来林星就不大接受艾丽她们的邀请了,她隐隐觉得吴晓和她们接触多了并不是好事。直到有一天她去医院做透析回来,一推门看见艾丽和吴晓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起翻看一本画报,艾丽纤细的涂了玫瑰色指甲油的手正搭在吴晓的肩头,而吴晓正迷恋于画报上的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歌手,对艾丽得寸进尺的亲昵浑然不觉,让人占了便宜还看着林星傻笑呢。林星脸都白了,她知道是到了该请这两位小姐搬出去的时候了。

    当天晚上吴晓一走她就叫住了也要出门的艾丽和阿欣。她提出了收回房子的要求。艾丽和阿欣当然感到突然,问她是发财了还是变着法的想要提租。她力图委婉地解释:我生病了你们都知道,医生说这种病要有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艾丽阿欣说我们一到晚上就出去了,常常是在外面过夜,我们怎么吵你了?林星只好换一个理由,她说:我和吴晓,你们知道的,肯定要同居一阵子,再和你们住在一起就不太方便了。可艾丽和阿欣还是异口同声:当初我们提出房租一个月一交,是你非得要求起码交一年的。现在半年刚过你就要赶我们走,打官司你也输着理呢。谈了半天谈不通,大家面子上都闹得有些不开心了。

    没办法,她们不走只能自己走。林星第二天便拉着吴晓看着报纸上的广告去找房子。租房单住是吴晓早就提出过的想法,当然他一百个赞成。他们非常投入地,甚至带着几分幸福感地在城区各处一家一家地看房,与房主讨价还价,偶尔自己之间也发生争执。看房使吴晓有机会去想象和设计未来两人世界的生活空间,他喜欢这个。而林星更关注价钱和地理位置是否合适。两人的争执通常就发生在各自侧重点和出发点的不同上。最后幻想总是让位于经济现实——有多少钱、离单位远近等等。而林星作为记者的善辩本能和吴晓天生的沉默少言也使两人的争执不可能势均力敌,一方占据优势有利于尽快形成决议。到了晚上一回家他们就开始收拾东西,并且开始商量如何把这间即将搬出的卧室也尽快地租出去。

    他们选定的,是扬州胡同里的一幢孤楼。有一个一房一厅的老旧的单元。不带家具,没有电话,但有煤气和暖气,位置适中。他们正好就不想用别人的家具,睡别人的床该多别扭啊。没有电话也不要紧,他们要找的就是这种大隐于市、离群索居的感觉。以前吴晓是有一部爱立信手持电话的,可惜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