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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第2部分阅读

    说曹操,连名士们也把自己折腾得太过分了。

    二、陶渊明以自己的诗句展示了鲜明的文学主张,那就是戒色彩,戒夸饰,戒繁复,戒深奥,戒典故,戒精巧,戒黏滞。几乎,把他前前后后一切看上去“最文学”的架势全推翻了,呈现出一种完整的审美系统。态度非常平静,效果非常强烈。

    三、陶渊明创造了一种以“田园”为标帜的人生境界,成了一种千年不移的文化理想。不仅如此,他还在这种“此岸理想”之外提供了一个“彼岸理想”——桃花源,在中华文化圈内可能无人不知。把一个如此缥渺的理想闹到无人不知,谁能及得?

    就凭这三点,曹操在文学上只能老老实实地让陶渊明几步了,让给这位不识刀戟、不知谋术、在陋屋被火烧后不知所措的穷苦男人。

    陶渊明为中国文脉增添前所未有的自然之气、洁净之气、淡远之气。而且,又让中国文脉跳开了非凡人物,而从凡人身上穿过,变得更普世了。

    讲了陶渊明,也省得我再去笑骂那个时代很嚣张的骈体文了。那是东汉时期开始的汉赋末流,滋生蓬勃于魏晋,以工整、华丽的“假大空”为其基本特征。而且也像一切末流文学,总是洋洋得意,而且朝野吹捧。只要是“假大空”,朝野不会不喜欢。

    八

    眼前就是南北朝了。

    那就请允许我宕开笔去,说一段闲话。

    上次去台湾,文友蒋勋特意从宜兰山居中赶到台北看我,有一次长谈。有趣的是,他刚出了一本谈南朝的书,而我则花几年时间一直在流连北朝,因此虽然没有预约,却一南一北地畅谈起来了。台湾《联合报》记者得知我们两人见面,就来报道,结果出了一大版有关南北朝的文章,在今天的闹市中显得非常奇特。

    蒋兄写南朝的书我还没有看,但由他来写,一定写得很好。南朝比较富裕,又重视文化,文人也还自由,可谈的话题当然很多。蒋兄写了,我就不多罗唆了,还是抬头朝北,说北朝吧。

    蒋兄沉迷南朝,我沉迷北朝,这与我们不同的气质有关,虽老友也“和而不同”。我经过初步考证,怀疑自己的身世可能是古羌而入西夏,与古代凉州脱不了干系,因此本能地亲近北朝。北朝文化,至少有一半来自凉州。

    当然,我沉迷北朝,还有更宏观的原因,而且与现在正在梳理的宏观文脉相关。

    文脉一路下来,变化那么大,但基本上在一个近似的文明之内转悠。或者说,就在黄河和长江这两条河之间轮换。例如:《诗经》和诸子是黄河流域,屈原是长江流域;司马迁是黄河流域,陶渊明是长江流域。这么一个格局,在幅员广阔的中国也不见得局促。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人们不禁要问,作为一种大文化,能不能把生命场地放得再开一些?

    于是,公元五世纪,大机缘来了。由鲜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由于文明背景的重大差异,本该对汉文化带来沉重劫难,就像公元四七六年欧洲的西罗马帝国被“北方蛮族”灭亡,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一时陷入黑暗深渊一般;谁料想,北魏的鲜卑族统治者中有一些杰出人物,尤其是孝文帝拓跋宏(元宏),居然虔诚地拜汉文化为师,快速提升统治集团的文明等级,情况就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们既然善待汉文化,随之也就善待佛教文化,以及佛教文化背后的印度文化。这一来,已经在犍陀罗等地相依相融的希腊文化、波斯文化,乃至巴比伦文化也一起卷入,中国北方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世界文明大会聚。

    从此,中国文化不再只是流转于黄河、长江之间了。经由从大兴安岭出发的浩荡胡风,茫茫北漠,千里西域,都被裹卷,连恒河、印度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的波涛也隐约可见,显然,它因包容而更加强盛。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可以作为这种文明大会聚的最好见证,因此我在那里题了一方石碑,上刻八字:“中国由此迈向大唐。”

    这就是说,在差不多同时,当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的文脉被“北方蛮族”突然阻断,而且会阻断近千年的当口上,中国文脉,却突然被“北方蛮族”大幅提振,并注定要为全人类的文明进程开辟一个值得永远仰望的“制高点”。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整个地球。”我觉得,北魏就是一个历史支点,它撬起了唐朝。

    当然,我所说的唐朝,是文化的唐朝。

    为此,我长久地心仪北魏,寄情北魏。

    即使不从“历史支点”的重大贡献着眼,当时北方的文化,也值得好好观赏。它们为中华文化提供了一种力度、一种陌生,让人惊喜。

    例如,那首民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里出现了中国文学中未曾见过的辽阔和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好意思再发什么感叹。但是,它显然闯入了中国文学的话语结构,不再离开。

    当然,直接撼动文脉的是那首北朝民歌《木兰诗》。“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这么轻快、愉悦的语言节奏,以及前面站着的这位健康、可爱的女英雄,带着北方大漠明丽的蓝天,带着战火离乱中的伦理情感,大踏步走进了中国文学的主体部位。你看,直到当代,国际电影界要找中国题材,首先找到的也还是花木兰。

    在文人圈子里,南朝文人才思翩翩,有一些理论作品为北方所不及,如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而且,他们还在忙着定音律、编文选、写宫体。相比之下,北朝文人没那么多才思。但是,他们拿出来的作品却别有一番重量,例如我本人特别喜爱的郦道元的《水经注》和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这些作品的纪实性、学术性,使一代散文走向厚实,也使一代学术亲近散文。郦道元和杨衒之,都是河北人。

    九

    唐代是一场审美大爆发,简直出乎所有文人的意料。

    文人对前景的预料,大多只从自己和文友的状况出发。即便是南朝的那些专门研究来龙去脉的理论家、文选家,也无法想象唐代的来到。

    人们习惯于从政治上的盛世,来看待文化上的繁荣,其实这又在以“政脉”解释“文脉”。

    政文两途,偶尔交错。然而,虽交错也未必同荣共衰。唐代倒是特例,原先酝酿于北方旷野上、南方巷陌间的文化灵魂已经积聚有时,其他文明的渗透、发酵也到了一定地步,等到政局渐定,民生安好,西域通畅,百方来朝,政治为文化的繁荣提供了极好的平台,因此出现了一场壮丽的大爆发。

    这是机缘巧合、天佑中华,而不是由政治带动文化的必然规律。其实,这种“政文俱旺”的现象,在历史上也仅此一次。

    不管怎么说,有没有唐代的这次大爆发,对中国文化大不一样。试看天下万象:一切准备,如果没有展现,那就等于没有准备;一切贮存,如果没有启用,那就等于没有贮存;一切内涵,如果没有表达,那就等于没有内涵;一切灿烂,如果没有迸发,那就没有灿烂;一切壮丽,如果没有会聚,那就没有壮丽。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展现、迸发、会聚,都因群体效应产生了新质,与各自原先的形态已经完全不同。因此,大唐既是中国文化的平台,又是中国文化的熔炉。既是一种集合,又是一种冶炼。

    唐代还有一个好处,它的文化太强了,因此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不以政治取代文化的朝代。说唐朝,就很难以宫廷争斗掩盖李白、杜甫。而李白、杜甫,也很难被曲解成政治人物,就像屈原所蒙受的那样。即使是真正的政治人物如颜真卿,主导了一系列响亮的政治行动,但人们对他的认知,仍然是书法家。鲁迅说,魏晋时代是文学自觉的时代。这大致说得不错,只是有点夸张,因为没有“自立”的“自觉”,很难长久成立。唐代,就是一个文学自立的时代,并因自立而自觉。

    文学的自立,不仅是对于政治,还对于哲学。现代有研究者说,唐代缺少像样的哲学家和思想家。这种说法也大致不错,但不必抱怨。作为一种强大而壮丽的审美大爆发,不能不让哲学的油灯黯淡了。

    文学不必贯穿一种稳定而明确的哲学理念。文学就是文学,只从人格出发,不从理念出发;只以形式为终点,不以教化为目的。请问唐代那些大诗人各自信奉什么学说?实在很难说得清楚,而且一生多有转换,甚至同时几种交糅。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们写出千古佳作。

    为什么一个时代不能由文学走向深刻呢?为什么一批文学家不能以美为目标,而必须以理念为目标?

    唐代文学,说起来太冗长。我多年前在为北大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时曾鼓励他们用投票的方式为唐代诗人排一个次序。标准有两个:一是诗人们真正抵达的文学高度;二是诗人们在后世被民众喜爱的广度。

    北大学生投票的结果是这样十名——

    第一名:李白;

    第二名:杜甫;

    第三名:王维;

    第四名:白居易:

    第五名:李商隐;

    第六名:杜牧;

    第七名:王之涣;

    第八名:刘禹锡;

    第九名:王昌龄;

    第十名:孟浩然。

    有意思的是,投票的那么多学生,居然没有两个人的排序完全一样。

    这个排序,可能与我自己心中的排序还有一些出入。但高兴的是,大家没有多大犹豫,就投出了前四名: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这前四名,合我心意。

    在一个琳琅满目的世界,学会排序是一种本事,不至于迷路。有的诗文,初读也很好,但通过排序比较,就会感知上下之别。日积月累,也就有可能深入文学最微妙的堂奥。例如,很多人都会以最高的评价来推崇初唐诗人王勃所写的《滕王阁序》,把其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说成是“全唐第一佳对”,这就是没有排序的结果。一排,发现这样的骈体文在唐代文学中的地位不应该太高。可理解的是,王勃比李白、王维大了整整半个世纪,与唐代文学的黄金时代相比,是一种“隔代”存在。又如,人们也常常对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赞之有过,连闻一多先生也曾说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但我坚持认为,当李白、杜甫他们还远远没有出生的时候,唐诗的“顶峰”根本谈不上,更不要说“顶峰上的顶峰”了。

    但是,无论是王勃还是张若虚,已经表现出让人眼睛一亮的初唐气象。在他们之后,会有盛唐、中唐、晚唐,每一个时期各不相同,却都天才喷涌、大家不绝。唐代,把文学的各个最佳可能,都轮番演绎了一遍。请看,从发轫,到飞扬,到悲哀,到反观,到个人,到凄迷,各种文学意味都以最强烈的方式展现了,几乎没有重大缺漏。

    因此,一个杰出时代的文学艺术史,很可能被看成了人类文学艺术史的浓缩版。有学生问我,如果时间有限,却要集中地感受一下中国文化的极端丰富,又不想跳来跳去,读什么呢?

    我回答:“读唐诗吧。”

    与我前面列述的中国文脉的峰峦相比,唐诗具有全民性。唐诗让中国语文具有了普遍的附着力、诱惑力、渗透力,并让它们笼罩九州、镌刻山河、朗朗上口。有过了唐诗,中国大地已经不大有耐心来仔细倾听别的诗句了。

    因为有过了唐诗,倾听者的范围早就超过了文苑、学界,拓展为一个漫无边际的不确定群落。他们粗糙,但很挑剔。两句听不进去,他们就转身而去,重新吟诵起李白、杜甫。

    十

    再说一说唐代的文章。

    唐代的文章,首推韩愈、柳宗元。

    自司马迁之后九百多年,中国散文写得最好的,也就是他们两位了,因此他们并不仅仅归属于唐代,也算是“千年一出”之人。

    他们两位,是后世所称“唐宋八大家”的领头者。我在前面说过,“唐宋八大家”的文学成就,在整体上还比不过司马迁一人,这当然也包括他们两位在内。但是,他们两位,做了一件力挽狂澜的大事,改变了一代文风,清理了中国文脉,这是司马迁所未曾做过的。

    他们再也不能容忍从魏晋以来越来越盛炽的骈体文了。自南朝的宋、齐、梁、陈到唐初,这种文风就像是藻荇藤蔓,已经缠得中国文学步履蹒跚。但是,文坛和民众却不知其害,以为光彩夺目、堆锦积绣,就是文学之胜,还在竞相趋附。

    面对这种风气,韩愈和柳宗元都想重新接通从先秦诸子到屈原、司马迁的气脉,为古人和古文“招魂”。因此,他们发起了一个“古文运动”。按照韩愈的说法,汉代以后的文章,他已经不敢看了。(《答李翊书》:“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这种主张,初一看似乎是在“向后走”,但懂得维护文脉的人都知道,这是让中国文化有能力继续向前走的基本条件。

    他们两人,特别是韩愈,显然遇到了一个矛盾。他崇尚古文,又讨厌因袭;那么,对古人就能因袭了吗?他几经深思,得出明确结论:对古文,“师其意而不师其辞”,学习者必须“自树立,不因循”。甚至,他更透彻地说:“惟陈言之务去”。只要是套话、老话、讲过的话,必须删除。因此,他的“古文运动”,其实不是模仿古文,而是寻找千年来未颓的“古意”。“古意”本身,就包含着创新,包含着不可重复的个性,即“词必己出”。

    他与柳宗元在这件事上有一个强项,那就是不停留在空论上,而是拿出了自己的一大批示范作品。韩愈的散文,气魄很大,从句式到词汇都充满了新鲜活力。但是相比之下,柳宗元的文章写得更清雅、更诚恳、更隽永。韩愈在崇尚古文时,也崇尚古文里所包含的“道”,这使他的文章难免有一些说教气。柳宗元就没有这种毛病,他被贬于柳州、永州时,离文坛很远,只让文章在偏僻而美丽的山水间一笔笔写得更加情感化、寓言化、哲理化,因此也达到了更高的文学等级。与他一比,韩愈那几篇名文,像《原道》、《原毁》、《师说》、《争臣论》等等,道理盖过了审美,已经模糊了论文和文学的界限。

    总之,韩愈、柳宗元他们既有观念,又有实践,“古文运动”展开得颇有声势。骈体文的地位很快被压下去了,但是,随之也带来了一些消极的后果。在骈体文盛行的魏晋南北朝,文学已经逐渐自觉,虽触目秾丽,也是文学里边的事。现在“古文运动”让文章重新载道,迎来了太多观念性因素。这些因素,与文学不亲。

    十一

    唐朝灭亡后,由藩镇割据而形成了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一度曾经诗情充溢的北方已经很难寻到诗句,而南方却把诗文留存了。特别是,那个南唐的李后主李煜,本来从政远不及吟咏,当他终于成了俘虏被押解到汴京之后,一些重要的诗句穿过亡国之痛而飘向天际,使他成了一种新的文学形式——“词”的里程碑人物。

    李煜又一次充分证明了“政脉”与“文脉”是两件事。在那个受尽屈辱的俘居小楼,在他时时受到死亡威胁而且确实也很快被毒死的生命余隙之中,明月夜风知道:中国文脉光顾此处。

    从此,“春花秋月”、“一江春水”、“不堪回首”、“流水落花”、“天上人间”、“仓皇辞庙”等等意绪,以及承载它们的“长短句”的节奏,将深深嵌入中国文化;而这个倒霉皇帝所奠定的那种文学样式“词”,将成为俘虏他的王朝的第一文学标帜。

    人类很多文化大事,都在俘虏营里发生。这一事实,在希腊、罗马、波斯、巴比伦、埃及的互相征战中屡屡出现。在我前面说到的凉州到北魏的万里蹄声中,也被反复印证。这次,在李煜和宋词之间,又一次充分演绎。

    十二

    那就紧接着讲宋代。

    我前面说过,在唐代,政文俱旺;那么,在宋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