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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第9部分阅读

    悖论冶炼为美,向世间呈示出一个最高坐标:什么是第一等级的诗,什么是第一等级的诗人。

    简单说来,这是一种通向辉煌的必要程序。

    抽去任何一级台阶,就无法抵达目标,不管那些台阶对攀援者造成了多大的劳累和痛苦。即便是小人诽谤、同僚侧目、世人疑惑,也不可缺少。

    甚至,对他自沉汨罗江,也不必投以过多的政治化理解和市井式悲哀。郭沫若认为,屈原是看到秦国军队攻破楚国首都郢,才悲愤自杀的,是“殉国难”。我觉得这恐怕与实际情况有一点出入。屈原自沉是在郢都攻破之前好几年,时间不太对。还有一些人认为是楚国朝廷中那些j臣贼子不想让屈原活着,把他逼死的。在宽泛的意义上这样说说也未尝不可,但一定要编织出一个谋杀故事,却没有具体证据。

    我认为,他做出自沉的选择有更深刻的因素。当然有对现实的悲愤,但也有对生命的感悟、对自然的皈服。在弥漫着巫风神话传统的山水间,投江是一种凄美的祭祀仪式。他投江后,民众把原来祭祀东君的日子转移到他的名下,前面说过的包粽子、划龙舟这样的活动,正是祭祀仪式的一部分。

    说实话,我实在想不出屈原还有哪一种更好的方式作为生命的句号。世界上的其他文明,要到近代才有不少第一流的诗人哲学家做出这样的选择。海德格尔在解释这种现象时说,一个人对于自己生命的形成、处境、病衰都是无法控制的,唯一能控制的,就是如何结束生命。

    我在北欧旅行时,知道那里每年有不少孤居寒林别墅中的高雅人士选择自杀。我看着短暂的白天留给苍原的灿烂黄昏,一次次联想到屈原。可惜那儿太寂寞,百里难见人迹,无法奢望长江流域湖湘地区初夏时节那勃郁四野的米香和水声。

    这种想法是不是超越了时代?美国诗人惠特曼说:所谓诗人,就是那种把过去、现在和将来融为一体的人。当然,惠特曼所说的是少数真正的伟大诗人。

    因此,屈原身上本来就包含着今天和明天。

    四

    自屈原开始,中国文人的内心基调改变了,有了更多的个人话语。虽然其中也关及朝廷和君主,但全部话语的和结局却都是自己。凭自己的心,说自己的话,说给自己听。被别人听到,并非本愿,因此也不可能与别人有丝毫争辩。

    这种自我,非常强大又非常脆弱。强大到天地皆是自己,任凭纵横驰骋;脆弱到风露也成敌人,害怕时序更替,甚至无法承受鸟鸣花落、香草老去。

    这样的自我一站立,中国文化不再是以前的中国文化。

    帝王权谋可以伤害他,却不能控制他;儒家道家可以滋养他,却不能拯救他。一个多愁善感的孤独生命发出的声音似乎无力改易国计民生,却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低头思考自己的生命。

    因此,他仍然孤独却又不再孤独,他因唤醒了人们长久被共同话语掩埋的心灵秘窟而产生了强大的震撼效应。他让很多中国人把人生的疆场搬移到内心,渐渐领悟那里才有真正的诗和文学,因此,他也就从文化的边缘走到了中心。

    从屈原开始,中国文人的被嫉受诬,将成为一个纵贯两千多年的主题。而且,所有的高贵和美好,也都将从这个主题中产生。

    屈原为什么希望太阳不要过于急迫地西沉于崦嵫山?为什么担忧杜鹃啼鸣?为什么宣告要上下而求索?为什么发誓虽九死而无悔?因为一旦被嫉受诬,生命的时间和通道都被剥夺,他要竭尽最后一点力量争取。他的别离和不忍,也都与此有关。屈原的这个精神程序,已被此后的中国文化史千万次地重复,尽管往往重复得很不精彩。

    从屈原开始,中国文学摆开了两重意象的近距离对垒。一边是嫉妒、谣诼、党人、群小、犬豕、贪婪、溷浊、流俗、粪壤、萧艾,另一边是美人、幽兰、秋菊、清白、中正、求索、飞腾、修能、昆仑、凤凰。这种对垒,有写实,更是象征,诗人就生存在两边中间,因此总是在磨难中追求,又在追求中磨难。诗人本来当然想置身在美人、幽兰一边,但另一边总是奋力地拉扯他,使他不得不终生处于挣扎之中。

    屈原的挣扎启示后代读者,常人都有物质上的挣扎和生理上的挣扎,但诗人的挣扎不在那里。屈原的挣扎更告诉中国文学,何谓挣扎中的高贵,何谓高贵中的挣扎。

    屈原的高贵由内至外无所不在,但它的却是承担了使命之后的痛苦。由痛苦直接酿造高贵似乎不可思议,屈原提供了最早的范本。

    屈原不像诸子百家那样总是表现出大道在心,平静从容,不惊不诧。相反,他有那么多的惊诧,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不忍,因此又伴随着那么多的眼泪和叹息。他对幽兰变成萧艾非常奇怪,他更不理解为什么美人总是难见、明君总是不醒。他更惊叹众人为何那么喜欢谣言,又那么冷落贤良……总之,他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困惑。他曾写过著名的《天问》,其实心中埋藏着更多的《世问》和《人问》。他是一个询问者,而不是解答者,这也是他与诸子百家的重大区别。

    而且,与诸子百家的主动流浪不同,屈原还开启了一种大文化人的被迫流浪。被迫中又不失有限的自由和无限的文采,于是也就掀开了中国的贬官文化史。

    由此可见,屈原为诗做了某种定位,为文学做了某种定位,也为诗人和文人做了某种定位。

    但是恕我直言,这位在中国几乎人人皆知的屈原,两千多年来依然寂寞。虽然有很多模仿者,却总是难得其神。有些文人在经历和精神上与他有局部相遇,却终究又失之交臂。至于他所开创的自我形态、分裂形态、挣扎形态、高贵形态和询问形态,在中国文学中更是大半失落。

    这是一个大家都在回避的沉重课题,在这篇文章中也来不及详述。我只能花费很长时间,把屈原的《离马蚤》翻译成了现代散文。为什么花费很长时间?因为我要经过颇为复杂的学术考订,拂去覆盖在这个作品上面的大量枯藤厚尘,好让我们的屈原,真的走近我们。

    附:《离马蚤》今译

    我是谁?

    为何忧伤?

    为何孤独?

    为何流浪?

    我是古代君王高阳氏的后裔,父亲的名字叫伯庸。我出生在寅年寅月庚寅那一天,父亲一看日子很正,就给我取了个好名叫正则,又加了一个字叫灵均。我既然拥有先天的美质,那就要重视后天的修养。于是我披挂了江蓠和香芷,又把秋兰佩结在身上。

    天天就像赶不及,唯恐年岁太匆促。早晨到山坡摘取木兰,傍晚到洲渚采撷宿莽。日月匆匆留不住,春去秋来不停步。我只见草木凋零,我只怕美人迟暮。何不趁着盛年远离污浊,何不改一改眼下的法度?那就骑上骏马驰骋吧,我愿率先开路。

    古代三王德行纯粹,众多贤良聚集周旁:申椒和菌桂交错杂陈,蕙草和香芷联结成行。遥想尧舜耿介坦荡,选定正道一路顺畅;相反桀纣步履困窘,想走捷径而陷于猖狂。现在那些党人苟且偷安,走的道路幽昧而荒唐。我并不是害怕自身遭殃,而只是恐惧国家败亡。我忙忙碌碌奔走先后,希望君王能效法先王。但是君王不体察我的一片真情,反而听信谗言而怒发殿堂。我当然知道忠直为患,但即便隐忍也心中难放。我指九天为证,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的君王!

    说好了黄昏时分见面,却为何半道改变路程?(原文为“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宋代洪兴祖《楚辞补注》认为这两句可能是衍文,或为后人所增。我倒是欣赏其间出现的突兀之奇,又不伤整体文气,所以保留。)既然已经与我约定,却为何反悔而有了别心?我并不难以与你离别,只伤心你数次变更。

    我已经栽植了九畹兰花,百亩蕙草。还种下了几垄留夷和揭车、杜衡和芳芷。只盼它们枝叶峻茂,到时候我来收摘。万一萎谢了也不要紧,怕只怕整个芳苑全然变质,让我哀伤。

    众人为什么争夺得如此贪婪,永不满足总在索取。又喜欢用自己的标尺衡量别人,凭空生出那么多嫉妒。看四周大家都在奔跑追逐,这绝非我心中所需。我唯恐渐渐老之将至,来不及修身立名就把此生虚度。

    早晨喝几口木兰的清露,晚上吃一把秋菊的残朵。只要内心美好坚定,即便是面黄肌瘦也不觉其苦。我拿着木根系上白芷,再把薜荔花蕊串在一起,又将蕙草缠上菌桂,搓成一条长长的绳索。我要追寻古贤,绝不服从世俗。虽不能见容于今人,也要走彭咸遗留的道路。(彭咸,相传为殷代贤大夫,谏其君而不听,自投水而死。见王逸《楚辞章句》注。)

    我擦着眼泪长叹,哀伤人生多艰。我虽然喜好修饰,也知道严于检点。但早晨刚刚进谏,傍晚就丢了官位。既责备我佩戴蕙草,又怪罪我手持茞兰。然而,只要我内心喜欢,哪怕九死也不会后悔。

    只抱怨君王无思无虑,总不能理解别人心绪。众女嫉妒我的美色,便造谣说我滛荡无度。时俗历来投机取巧,背弃规矩进退失据。颠倒是非追慕邪曲,争把阿谀当做制度。我抑郁烦闷心神不定,一再自问为何独独困于此时此处。我宁肯溘死而远离,也不忍作态如许。

    鹰雀不能合群,自古就是殊途。方圆岂可重叠,相安怎能异路。屈心而抑志,只能忍耻而含辱。保持清白而死于直道,本为前代圣贤厚嘱。我后悔没有看清道路,伫立良久决定回去。掉转车舆回到原路吧,赶快走出这短短的迷途。且让我的马在兰皋漫步,再到椒丘暂时驻足。既然进身不得反而获咎,那就不如退将下来,换上以前的衣服。

    把荷叶制成上衣,把芙蓉集成下裳。无人赏识就由它去,只要我内心依然芬芳。高高的帽子耸在头顶,长长的佩带束在身上,芳香和汗渍交糅在一起,清白的品质毫无损伤。忽然回头远远眺望,我将去游观浩茫四荒。佩戴着缤纷的装饰,散发出阵阵清香。人世间各有所乐,我独爱修饰已经习以为常。即使是粉身碎骨,岂能因惩戒而惊慌。

    大姐着急地反复劝诫:“大禹的父亲过于刚直而死于羽山之野,你如此博学又有修养,为何也要坚持得如此孤傲?人人身边都长满了野草,你为何偏偏洁身自好?民众不可能听你的解释,有谁能体察你的情操?世人都在勾勾搭搭,你为何独独不听劝告?”

    听完大姐劝说我心烦闷,须向先圣求公正。渡过了沅湘再向南,我要找舜帝陈述一番。

    我说,大禹的后代夏启得到了乐曲《九辩》、《九歌》,只知自纵自娱,不顾危难之局,终因儿子作乱而颠覆。后羿游玩过度,沉溺打猎,爱射大狐。滛乱之徒难有善终,那个寒浞就占了他的妻女。至于寒浞的儿子浇,强武好斗不加节制,终日欢娱,结果身首异处。夏桀一再违逆常理,怎能不与大祸遭遇。纣王行施酷刑,殷代因此难以长续。

    相比之下,商汤、夏禹则虔恭有加。周朝的君王谨守大道,推举贤达,遵守规则,很少误差。皇天无私,看谁有德就帮助他。是啊,只有拥有圣哲的德行,才能拥有完整的天下。

    瞻前而顾后,观人而察本,试问:谁能不义而可用?谁能不善而可行?我虽然面对危死,反省初心仍无一处悔恨。不愿为了别人的斧孔,来削凿自己的木柄,一个个前贤都为之牺牲。我唏嘘心中郁悒,哀叹生不逢辰,拿起柔软的蕙草来擦拭眼泪,那泪水早已打湿衣襟。

    终于,我把衣衫铺在地上屈膝跪告:我已明白该走的正道,那就是驾龙乘风,飞上九霄。

    清晨从苍梧出发,傍晚就到了昆仑。我想在这神山上稍稍停留,抬头一看已经暮色苍茫。太阳啊你慢点走,不要那么急迫地落向西边的崦嵫山。前面的路又长又远,我将上下而求索。

    我在咸池饮马,又从神木扶桑上折下枝条,遮一遮刺目的光照,以便在天国逍遥。我要让月神作为先驱,让风神跟在后面,然后再去动员神鸟。我令凤凰日夜飞腾,我令云霓一路侍从,整个队伍分分合合,上上下下一片热闹。

    终于到了天门,我请天帝的守卫把天门打开,但是,他却倚在门边冷眼相瞧。太阳已经落山,我纽结着幽兰等得苦恼。你看世事多么混浊,总让嫉妒把好事毁掉。

    第二天黎明,渡过神河白水,登上高丘阆风。拴好马匹眺望,不禁涕泪涔涔:高丘上,没有看见女人。

    我急忙从春宫折下一束琼枝佩戴在身,趁鲜花还未凋落,看能赠予哪一位佳人。我叫云师快快飞动,去寻访古帝伏羲的宓妃洛神。我解下佩带寄托心意,让臣子蹇修当个媒人。谁知事情离合不定,宓妃古怪地摇头拒人。说是晚上要到穷石居住,早晨要到洧盘濯发。仗着相貌如此乖张,整日游逛不懂礼节,我便转过头去另作寻访。

    四极八方观察遍,我周游一圈下九霄。巍峨的瑶台在眼前,有娀氏美女住里边。我让鸩鸟去说媒,情况似乎并不好。鸣飞的雄鸠也可用,但又嫌它太轻佻。犹豫是否亲自去,又怕违礼被嘲笑。找到凤凰送聘礼,但晚了,古帝高辛已先到。

    想去远方无处落脚,那就随意游荡无聊。心中还有悠远夏朝,两位姑娘都是姓姚。可惜媒人全都太笨,事情还是很不可靠。

    人世浑浊嫉贤妒才,大家习惯蔽美扬恶,结果谁也找不到美好。历代佳人虚无缥缈,贤明君主睡梦颠倒。我的情怀向谁倾诉?我又怎么忍耐到生命的终了?

    拿着芳草竹片,请巫师灵氛为我占卜。

    占问:“美美必合,谁不慕之?九州之大,难道只有这里才有佳人?”

    卜答:“赶紧远逝,别再狐疑。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总是怀故土?”

    是啊,世间昏暗又混乱,谁能真正了解我?人人好恶各不同,此间党人更异样:他们把艾草塞满腰间,却宣称不能把幽兰佩在身上;他们连草木的优劣也分不清,怎么能把美玉欣赏;他们把粪土填满了私囊,却嘲笑申椒没有芳香。

    想要听从占卜,却又犹豫不定。正好巫咸要在夜间降临,我揣着花椒精米前去拜问。百神全都来了,几乎挤满天庭。九嶷山的诸神也纷纷出迎,光芒闪耀显现威灵。(巫咸,据《山海经》之《大荒西经》所记,巫咸为“灵山十巫”之一。)

    巫咸一见我,便告诉我很多有关吉利的事情。他说:勉力上下求索,寻找同道之人。连汤、禹也曾虔诚寻找,这才找到伊尹、皋陶协调善政。只要内心真有修为,又何必去用媒人?传说奴隶傅岩筑墙,商王武丁充分信任;吕望曾经当街操刀,周文王却把他大大提升;宁戚叩击牛角讴歌,齐桓公请来让他辅政……

    该庆幸的是年岁还轻,时光未老。怕只怕杜鹃过早鸣叫,使百花应声而凋,使荃蕙化而为茅。

    是啊,为什么往日的芳草,如今都变成了萧艾?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实在只因为它们缺少修养。我原以为兰花可靠,原来也是空有外相。委弃美质沉沦世俗,只能勉强列于众芳。申椒变得谄媚嚣张,榝草自行填满香囊。一心只想往上钻营,怎么还能固守其香?既然时俗都已同流,又有谁能坚贞恒常?既然申兰也都如此,何况揭车、江蓠之辈,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独可珍贵我的玉佩,虽被遗弃历尽沧桑,美好品质毫无损亏,至今依然散发馨香。那就让我像玉佩那样协调自乐吧,从容游走,继续寻访。趁我的服饰还比较壮观,正可以上天下地、行之无疆。

    灵氛告诉我已获吉占,选个好日子我可以启程远方。

    折下琼枝做佳肴,碾细玉屑做干粮。请为我驾上飞龙,用象牙、美玉装饰车辆。离心之群怎能同在,远逝便是自我流放。向着昆仑前进吧,长路漫漫正好万里爽朗。云霓的旗帜遮住了天际,玉铃的声音叮叮当当。早晨从天河的渡口出发,晚上就到达西天极乡。凤凰展翅如举云旗,雄姿翩翩在高空翱翔。

    终于我进入了流沙地带,沿着赤水一步步徜徉。指挥蛟龙架好桥梁,又命西皇援手相帮。前途遥远而又艰险,我让众车侍候一旁。经过不周山再向左转,一指那西海便是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