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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第15部分阅读

手中并把它们一起推上高天的奇才。

    安史之乱时王维本想跟着唐玄宗一起逃到成都去,但是没跟上,被叛军俘虏了。安禄山知道王维是大才子,要他在自己手下做官。一向温文尔雅的王维不知如何反抗,便服了泻药称病,又假装自己的喉咙也出了问题,发不出声音了。安禄山不管,把他迎置于洛阳的普施寺中,并授予他“给事中”的官职,与他原先在唐王朝中的官职一样。算起来,这也是要职了,负责“驳正政令违失”,相当于行政稽查官。王维逃过,又被抓回,强迫任职。

    但是,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大问题了。后来唐肃宗反攻长安得胜,所有在安禄山手下任伪职的官员,都成了被全国朝野共同声讨的叛臣孽臣,必判重罪,可怜的王维也在其列。

    按照当时的标准,王维的“罪责”确实要比李白、杜甫严重得多。李白只是在讨伐安禄山的队伍中跟错了人;杜甫连人也没跟错,只是为一位打了败仗的官员说了话;而王维,硬是要算作安禄山一边的人了。如果说,连李白这样的事情都到了“世人皆欲杀”的地步,那么,该怎么处置王维?一想都要让人冒冷汗了。

    但是,王维得救了。

    救他的,是他自己。

    原来,就在王维任伪职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个事件。那天安禄山在凝碧宫举行庆功宴,强迫梨园弟子伴奏。梨园弟子个个都在流泪,奏不成曲,乐工雷海青更是当场扔下琵琶,向着西方号啕痛哭。安禄山立即下令,用残酷的方法处死雷海青。王维听说此事,立即写了一首诗,题为《闻逆贼凝碧池作乐》。“逆贼”二字,把他心中的悲愤都凝结了。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首诗,因为是出自王维之手,很快就悄悄地传开了,而且还传出城墙,一直传到唐肃宗耳朵里。唐肃宗从这首诗知道长安城对自己的期盼,因此在破城之后,下令从轻发落王维。再加上王维的弟弟王缙是唐肃宗身边的有功之将,要求削降自己的官职来减轻哥哥的罪。结果,王维只是被贬了一下,后来很快又官复原职,再后来升至尚书右丞。

    能够传出这么一首诗,能够站出来这么一个弟弟,毕竟不是必然。因此,我们还是要为王维喊一声:好险!

    李白、杜甫、王维,三位巨匠,三个好险。由此足可说明,一切伟大的文化现象在实际生存状态上,都是从最狭窄的独木桥上颤颤巍巍走过来的,都是从最脆弱的攀崖藤上抖抖索索爬过来的。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三个人的危机还说明,如果想把不属于文化范畴的罪名强加在文化天才身上,实在是易如反掌。而且,他们确实也天天给别人提供着这方面的把柄。他们的名声又使他们的这些弱点被无限地放大,使他们无法逃遁。

    他们的命运像软面团一样被老老少少的手掌随意搓捏,他们的傻事像肥皂泡一样被各种各样的“事后诸葛亮”不断吹大。在中国,没有人会问,这些捏软面团和吹肥皂泡的人,自己当初在干什么,又从何处获得了折磨李白、杜甫、王维的资格和权力。

    但是,不管什么样的手和嘴可以在这些人身上做尽一切,却不能把这些人的文化创造贬低一分一毫。不必很久,“世人皆欲杀”的“世人”就都慢慢地集体转向了。他们终于宣称:他们的手,并没有捏过软面团,而是在雕塑大师;他们的嘴,并没有吹过肥皂泡,而是在亲吻伟人。

    能够这样也就罢了,不管他们做过什么,历史留给他们的唯一身份不是别的,只是李白、杜甫、王维的同时代人。他们的后代将以此为傲,很久很久。

    既然写到了王维,我实在忍不住,要请读者朋友们再一起品味一下大家都背得出的他的诗句。他的诗不必分析,因为太平易了,谁都能看懂;又太深邃了,谁都难于找到评论言辞。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眺》)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

    还有这一首——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一个“惊”字,把深夜静山全部激活了。在我看来,这是作为音乐家的王维用一声突然的琵琶高弦,在挑逗作为画家的王维所布置好的月下山水,最后交付给作为诗人的王维,用最省俭的笔墨勾画出来。

    王维像陶渊明一样,使世间一切华丽、嘈杂的文字无地自容。他们像明月一样安静,不想惊动谁,却实实在在地惊动了方圆一大片,这真可谓“月出惊山鸟”了。

    与陶渊明的安静相比,王维的安静更有一点贵族气息、更有一点精致设计。他的高明,在于贵族得比平民还平民、设计得比自然还自然。

    八

    与李白、杜甫、王维相比,在安史之乱中也有一些艺术家表现了另一番单纯,那就是义无反顾、激烈反抗,如磬碎帛裂,让天地为之一震。我前面提到的乐工雷海青,以及首先领兵反抗叛军以致全家做出可怕牺牲的大书法家颜真卿,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们不仅把政治抗争放在第一位,而且立即采取最响亮的行动,一下子把朝廷的政治人物、军事人物比下去了,把民间的江湖大侠、血性汉子比下去了,当然,也把李白、杜甫、王维比下去了。这一点,连李白、杜甫、王维也诚恳承认,否则王维就不会快速写出那首《闻逆贼凝碧池作乐》的诗了。

    对多数诗人而言,任何英雄壮举都能激动他们,但他们自己却不是英雄。他们心中有英雄之气,但要让英雄之气变成英雄之行,他们还少了一点条件、多了一点障碍。他们的精彩,在另外一些领域。

    在那些领域,虽然无法直接抗击安史之乱这样的具体灾难,却能淬砺中华文明的千古光泽,让它的子民永远不愿离去,就像我在本文开头所说的那样。

    在安史之乱爆发的十七年后,一个未来的诗人诞生,那就是白居易。烽烟已散,浊浪已平,这个没有经历过那场灾难的孩子,将以自己的目光来写这场灾难,而且写得比谁都好,那就是《长恨歌》。

    那场灾难曾经疏而不漏地“俘虏”了几位前辈大诗人,而白居易却以诗“俘虏”那场灾难,几经调理,以一种个体化、人性化的情感逻辑,让它也完整地进入了审美领域。

    与白居易同岁的刘禹锡,同样成了咏史的高手。他的《乌衣巷》、《石头城》、《西塞山怀古》、《蜀先主庙》,为所有的后世中国文人开拓了感悟历史的情怀。李白、杜甫、王维真要羡慕他们了,羡慕他们能够那么潇洒地来观赏历史,就像他们当年观赏山水一样。

    再过三十年,又一个未来的诗人诞生。他不仅不太愿意观赏山水,连历史也不想观赏了,而只愿意观赏自己的内心。他,就是晚唐诗人李商隐。

    唐代,就这样浓缩地概括了诗歌的必然走向。一步也不停滞,一步也不重复,一路繁花,一路云霓。

    一群男子,一路辛苦,成了一个民族迈向美的天域的里程碑。他们,都是中国文脉的高贵主宰。

    第十八章 乱麻蕴藏

    一

    远远看去,宋代就像一团乱麻。

    乱到什么程度?我想用一句俏皮话来表述:乱到连最不怕乱的历史学家也越讲越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讲乱,更不知道如何来摆脱乱。

    既然如此,所有的中国人也就找到了从乱局中泅身而出的理由。宋代是我们大家的,它再乱,也像祖母头上的乱发,等待我们去梳理。我们没有理由让乱发长久地遮蔽了祖母,因为遮蔽祖母也就是遮蔽我们自己。

    根据小时候的经验,祖母是不信任我们梳理的,却喜欢我们把小手当做梳子在她的头上游戏。有时她还会高兴地说:“对,就这地方,再给我敲两下!”她长年患有头痛,我们不经意地碰到了某个岤位。

    梳理宋代,情景也差不多。

    二

    宋代还没有开门,中国似乎已经乱成一片。

    从唐王朝灭亡到宋王朝建立,中间隔了五十几年。在这短短的五十几年时间内,黄河流域相继出现了五个王朝,史称“五代”;南方又出现了九个割据政权,再加上山西的一个,史称“十国”。就这样“五代十国”响响亮亮地作为一个正式名称进入中国历史,史籍间也一本正经地排列着“五代本纪”、“十国世家”之类,乍一看还以为是概括了多么漫长的年代呢。

    把十几个各自独立的皇帝挤在一起,会出现什么情景自可想象。更麻烦的是,这些皇帝为了表明自己正统,喜欢沿用历史上已经出现过的朝代名称,例如梁、唐、晋、汉、周等,人们不得不一一加一个“后”字来表示区别,也实在让人头晕的。

    宋朝,就是在这样的乱局中建立起来的。

    结束混乱,这本来是一件好事,谁料想,却迎来了更大范围内的危机。原先的五代十国都是汉族政权,而宋朝面临的是一个又一个强大勇猛、虎视眈眈的少数民族政权。风起云涌般的马蹄声永远回荡在耳边,令人沮丧的战报不断从前方传来,什么办法都想过了还是没有办法,除了失败感就是屈辱感,这就是宋朝。

    先是北方契丹族建立的辽,立国时间早于宋朝,领土面积也大于宋朝,宋朝哪里是它的对手?留下的只是杨家将一门抗敌的故事。然后是西北方向的党项族建立的西夏,一次次进攻宋朝,宋朝也屡战屡败。再后来,辽的背后女真族建立的金,领土也比宋大,先把辽灭了,又来灭宋,宋朝的剩余力量南迁,成为南宋。南宋在军事上更是不可收拾,留下的只是杰出将领岳飞被枉杀的故事。等到蒙古族的骑兵一来,原先的这个族那个族、这个国那个国、这个军那个军,全都齐刷刷地灰飞烟灭,中华历史也就郑重地走向了唐之后的又一个大一统王朝——元朝,留下的只是文天祥他们英勇拒降的故事。

    这么一段历史,如果硬要把宋朝选出来作为主角,确实会越想越不是味道:怎么周边的力量都与自己过不去?但是,如果从宏观的中华历史来看,其他各方也同样是主角,每一个主角都有自己的立场系统,构成了一重重诡谲不定的旋涡,根本无法受制于同一个价值坐标。宋朝固然有英雄,其他各方也有英雄,而且都是中华民族的英雄。宋朝固然受委屈,但也做过不少自以为颇有韬略的坏事,像“联金灭辽”、“联蒙灭金”之类,不仅使乱局更乱,而且一再踩踏了政治伦理的底线,也加速了自身的灭亡。

    这么一想,我们在谈论宋朝的时候,就不会像过去那样充满失败感和屈辱感了。

    在热闹的中华大家庭里,成败荣辱驳杂交错,大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站高了一看也就无所谓绝对意义上的成败荣辱。如果有哪一方一直像天生的受气包一样不断地血泪控诉、咬牙自励,反而令人疑惑。浩荡的历史进程容不得太多的单向情感,复杂的政治博弈容不得太多的是非判断。秋风起了,不要把最后飘落的枫叶当做楷模;白雪化了,又何必把第一场春雨当做仇敌。

    历史自有正义,但它存在于一些更宏观、更基本的命题上,大多与朝廷的兴衰关系不大。

    三

    蒙古族的马蹄使得原来一直在互相较劲的西辽、西夏、金和南宋全都落败,好像大家一起走向了死亡。是不是这样呢?不是。

    死亡的是朝廷,而不是文明。

    朝廷的存在方式是更替型的,必然会你死我活;文明的存在方式是积累型的,有可能长期延续。

    两相比较,朝廷的存灭实在是太小太小的事情了。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中国文人那么固执,至今还牢牢捧着宫廷史官的职业话语不放,把那些太小太小的事情当做历史的命脉,而完全不在乎九州大地真实的文明生态。

    宋代,最值得重视的是它的文明生态。

    一提它的文明生态,它完全改变了形象,立即成了一个繁荣、富庶、高雅、精致、开明的时代,稳坐在中国历史的高位上蔼然微笑。

    这是宋代?

    不错,这是宋代。

    宋代的文明生态,首先表现在社会经济生活上。我本人由于很多年前写作《中国戏剧史》,花费不少时间研究宋代的市井生活,比较仔细地阅读过《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梦梁录》、《武林旧事》等著作,知道北宋时汴京(今河南开封)和南宋时临安(今浙江杭州)这两座都城的惊人景象。本来唐代的长安城已经是当时全世界最繁华的所在了,而汴京和临安的商市比之于长安又大大超越了。

    长安的坊和市,都是封闭式的;而汴京的街和巷,则完全是开放式的了。手工行业也比长安多了四倍左右,鳞次栉比地延伸为一种摩肩接踵式的热闹。这一点,我们从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中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这种热闹,在唐代的长安城里是有时间限制的,一到夜间就闭坊收市了;而宋代的都城却完全没有这种限制,不少店铺的夜市一直开到三更,乃至四更,而到了五更又开起了早市。

    这样的都城景象,是不是一种畸形的虚假繁荣呢?并不。

    都城以数量巨大的全国市镇作为基座,在北宋时,全国的市镇总量已接近两千。城市人口占到了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二,因此,熙熙攘攘的街头脚步还是会聚了大地的真实。据历史学家黄仁宇统计,当时的商品流通量如果折合成现在的价格,差不多达到了六十亿至七十亿美元。可以断言,宋代的经济水平是当时世界之最。

    作为城市后方的农村,情况如何?宋代无疑是中国农业大发展的时期。水稻种植面积比唐代扩大了一倍,种植技术更是迅速提高,江浙一带的水稻亩产量已达到八九百斤。此外,蚕桑丝织进入了专业化生产阶段,产量和质量都突飞猛进。

    由于农业的发展,中国人口在宋代进入一亿大关。

    至于科技,宋代也是整个中国古代史的峰巅。例如把原先的雕版印刷推进到活字印刷,把指南针用于航海,把火药用于战争,都是宋代发生的事。这些技术都相继传到西方,极大地推动了人类文明。在宋代,还出现了一系列重要的科技著作,像沈括的《梦溪笔谈》、秦九韶的《数书九章》、苏颂的《新仪象法要》、王惟一的《铜人腧岤针灸图经》、宋慈的《洗冤集录》等,各门学科都出现了一种认真研究的专业气氛。

    说到这里我需要提供一个时间概念。宋代历时三百二十年,这期间西方仍然陷落在中世纪的漫漫荒路中,只有意大利佛罗伦萨那几条由鹅卵石铺成的深巷间,开始出现一点市民社会的清风。在南宋王朝最终结束的那一年,被称做欧洲中世纪最后一个诗人的但丁,才十四岁。直到一百七十年后,文艺复兴的第一位大师达·芬奇才出生。由文艺复兴所引发的欧洲社会大发展,更是以后的事了。

    可见,宋代的辉煌,在当时的世界上实在堪称独步。

    四

    宋代的文化,更不待说。

    我不想亟亟地搬出苏东坡、朱熹、陆游、辛弃疾、郭熙、梁楷来说事,而要特别指出宋代所开拓的一个重大文化走向:文官政治的正式建立。

    宋朝一开始就想用大批文官来取代武将,为的是防止再出现五代十国那样的军阀割据局面。大批文官从哪里来?只能通过科举考试,从全国的平民寒士中挑选。为了让平民寒士具备考试资格,又随之在全国广办公私教育,为科举制度开辟人才基础。

    按照这个逻辑层层展开,全国的文化资源获得空前的开发,文化空间获得极大的拓展,上上下下的文化气氛也立即变得浓郁起来。

    所幸的是,这个逻辑还在一步步延伸:为了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