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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鬼子(遍地英雄)第4部分阅读

说些什么话了。

    前一段,她曾听人说,杨宗被日本人炸死了,她背着人流了许多眼泪,还偷偷地绕到一个十字路口,烧了几回纸。但她不相信杨宗会死,她一直站在院子里的房山头等待着杨宗。那些日子,她只剩下了痴等。前几日她听说,杨宗没死,又回来了,她说不出有多激动,整晚上睡不着觉,她在等待着杨宗。

    杨老弯见菊冷着脸对他,便冲杨宗说:“侄哇,我去让你婶整饭,晚上咱爷俩喝两盅。”

    杨宗说:“去吧叔,我和菊说说话。”

    杨老弯一走,菊眼圈就红了,所有的委屈和心事顷刻都涌了出来。

    杨宗不知说什么,只说:“菊,你咋哩?”

    菊就趴在炕上,使劲哭,哭了一气便立起身说:“你带我走吧。”杨宗有些不解道:“外面有啥好?外面乱得很,你个姑娘也不方便。”

    “秀能活,我也能活。”菊说。

    杨宗苦笑了一下又道:“等日后太平了,哥在外面有了家,接你去住就是。”

    菊听了,泪水又流下来,呜咽着哭得更加伤心委屈。

    杨宗不知道菊在暗恋着他,连想也没想过。

    那一晚,杨宗想回三叉河去住,不想就多喝了几杯,天色已晚,这么晚赶路他怕遇到朱长青那伙人,便在杨老弯家住下了。

    夜半的时候,他被门声惊醒,他摸出了枕下的枪,喊了一声:“谁?”那人不答,冰冷的身子一头撞在他怀里。菊抽哽着,抱紧他。他一惊去推菊,菊死抱着他。他就说:“菊,半夜三更的,咋了?”

    菊就说;“我喜欢你哩,你要了我吧。”

    杨宗就大惊,费了挺大劲把菊推开,这才看清,菊只穿了内衣,哆嗦着身子伏在眼前。菊说:“你要了我吧。我要嫁给你。”

    杨宗就说:“菊你胡说啥哩?”

    菊说:“我不胡说,我喜欢你,你不带我走,你要了我也行。我还是干净的,那次胡子没要我,要了我你就看不见我哩。”

    菊说完,便脱衣服,最后赤条条地站在了杨宗面前。

    杨宗就颤了声道:“你是我妹哩,这哪行!”

    菊说:“我不是你妹,我是被你叔抱养的。你不知道?”

    “疯了,你真是疯了。”杨宗一边说,一边推扑过来的菊。菊抱紧杨宗就说:“你要我吧,不嫁你也行,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杨宗一把推开菊。就打了菊两个耳光,低喝一声:“菊,你真是疯了。”

    菊怔了一下,摇晃了一下身子,黑暗中她怔怔地瞅了一会儿杨宗,突然嚎啕着跑出了房门。

    天还没亮,杨宗便牵过自己的马,向三叉河营地奔去。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奉天。

    7

    郑清明每天晚上睡觉前,总是要用床单把自己和柳金娜隔开。他无法接受柳金娜的到来。郑清明躺在炕上,嗅着被单那面柳金娜传过来的陌生女人气味,他的神经异常地清醒。月光映在雪地上,又清清白白地照在屋子里。郑清明这时就想起了灵枝。那时,在这样的晚上他有许多话要和灵枝说,说山上的红狐,说灵枝肚子里的孩子。他知道柳金娜也没睡着。红狐的叫声远远近近地传来,莫名的郑清明就有了说话的欲望。他似乎对自己说,又似乎是对柳金娜说,他说到了自己祖上生活过的草原,说爷爷,说父亲,最后就说到了灵枝,还有那只红狐,他说到灵枝的死,便说不下去了。他听到了柳金娜在床那边传过来的啜泣声。他静静地听着那啜泣声,恍似是灵枝仍没有死。郑清明的心里有一缕温柔慢慢滑过。

    在那个有月光的夜晚,柳金娜也向郑清明敞开了自己的心扉。郑清明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幅异国他乡的场面,接着就是波浪滔天的黑龙江,然后是金矿,还有杨雨田撕打柳金娜的场面。他的心冷了,转瞬又热了起来。接下来,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又不知是谁先一步掀开了那半截床单,接下来,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天哪——”柳金娜似乎要背过气去。

    “我的灵枝哟——”郑清明走进了一片温暖的故乡。他在那里迷失了方向。

    郑清明在这个夜晚,又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柳金娜有了依傍的男人,两人在拥抱中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杨雨田的长工谢聋子出现在木格楞前,柳金娜正挥起斧子一下下劈着柞木子。郑清明天不亮就扛着枪进山了。金娜挥舞着斧子一下下劈向柞木。他上前从柳金娜手里接过斧子。柳金娜冲谢聋子笑了笑。她知道谢聋子听不见她说话,她便不说。

    谢聋子独自说:“这是男人干的活。”

    柳金娜又冲他笑了一次。

    谢聋子又干了一会,停下斧头,指着木格楞说:“这个男人对你好不好?”

    柳金娜点了点头。

    谢聋子就咧咧嘴,他想笑一笑,却不是笑模样。谢聋子又说:“他待你不好,你就跑,我帮你。”

    柳金娜就笑。

    谢聋子不再说话,认真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挥起斧子认真地去对付柞木,他把劈好的拌子码在一处。

    谢聋子虽聋却不哑,谢聋子的耳朵是被枪震聋的。那一次杨家大院来了胡子,谢聋子用的是大枪,他在枪里填满了药,蹬上院墙就放,枪却炸了膛。他没伤着筋骨,却震聋子一双耳朵。从那以后,他怕打枪,一看见别人打枪,先用手护住耳朵,浑身抖个不停。

    自从柳金娜离开了杨家大院,谢聋子隔三差五总要到木格楞门前看一看,柳金娜干活,他便帮助干一会儿,若没什么事,他就蹲在雪地上看一会儿。柳金娜让他到屋里坐,他不去,仍蹲在那看。要走了,他冲柳金娜笑一次,然后踩着雪,高高低低地离去。

    鲁大带着人是半夜时分包围郑清明那间木格楞的。

    郑清明是被马蹄踩雪声惊醒的,他以一个猎人的机敏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他穿好衣服,扒着窗缝看了一眼,他就看见了雪地上的人。他冲柳金娜说了声:“胡子。”柳金娜惊叫一声:“天哪——”她在慌乱中穿着衣服。

    郑清明知道胡子迟早会来找他的,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迅速地从墙上摘下枪。他摘下枪之后,脑子里就有些糊涂,他不知自己是该打还是不该打。柳金娜躲在身后,颤抖着身子说:“咱们跑吧,胡子是不会饶过咱们的。”

    这时,郑清明听见花斑狗的喊声:“郑清明,你快点滚出来。”喊过了,并没见胡子近前,郑清明心里便有了底,他知道胡子不敢轻易靠近的。他又听鲁大在喊:“烧,烧死他。”接下来他听见木格楞上有人。他把枪伸出窗外朝鲁大放了一枪,他听见鲁大大叫了一声,火光也从房顶上燃起。胡子身后突然响起了枪声,便听到谢聋子喊:“柳金娜,快跑,胡子来了——”

    郑清明一脚踹开门,又放了一枪,接下来,他拉着柳金娜的手,朝后山跑去。枪声在身后响着,他们一口气跑上了山头,回身再望时,木格楞已烧成了一片火海。郑清明又听见红狐的叫声,那是红狐得意又开心的笑。郑清明打了个冷颤,红狐的叫声时断时续在他耳旁响起。他甚至没看见一个黑影向他们跑来。

    “柳金娜——”谢聋子在喊。

    谢聋子喘吁着跑到他们近前,柳金娜看见谢聋子的一只手臂被子弹击中,血水正点点滴滴地落在山坡的雪地上。

    谢聋子便喊:“快跑,胡子来了。”

    郑清明这才看见,火光中的胡子们叫骂着朝后山追来。他来不及多想,带着柳金娜和谢聋子朝山里跑去。

    天亮的时候,郑清明才发现已经跑进了野葱岭。他们又冷又饿,这时他们看见沟底一排搭起的窝棚,窝棚上飘着缕缕炊烟。

    第三章

    1

    那一年冬天,那一场大雪一连下了三天。风裹着雪直下得天地间浑沌一片。

    风雪中大小金沟里驶来了车队。车队牛一样在雪上吼叫,车下随着一队队扛枪的兵。兵们都戴着屁帘一样的帽子,随着牛一样吼叫的车,虫子似地向大小金沟蠕动。

    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是被那牛一样的吼叫吸引出来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过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非驴非马非牛,却用四个黑蹄子走路,那吼声忽大忽小,像天边响过的雷鸣。人们驻足观望一会,才看见那一列列穿戴奇特的兵们。兵们也说话,人们却听不懂。最后抬眼再望时,就看见了那怪物头顶插着的那面旗,旗是白旗,中间是圈红,人们便联想起自家腌的鸡蛋。

    人们听说过日本兵来了中国,还听说过日本兵连张大帅都敢炸。大小金沟的人们对日本人并不陌生,日本浪人在这里开过金矿,可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日本兵。人们醒悟过来之后,便逃也似地跑开了。回到家里,插上门,坐在炕上,捅破窗纸,仍向外望,望着那一队似驴非马的东西费劲地在雪地上吼。

    指挥官北泽豪一直看到杨家大院,才让车停下来。北泽豪从车上下来,背着手向杨家大院里看了一眼,一招手叫过随在身后的潘翻译说:“潘君,你的去叫门。”

    潘翻译官打量了一下杨家大院,便向杨家大院走来。早有家丁往里通报,说是外面来了一支队伍。杨雨田以为杨宗带着队伍又回来了。他穿鞋下炕的时候,就听见了潘翻译官的叫门声。

    他看见潘翻译官时,就怔住了。他是被潘翻译官的装束打扮弄愣的。潘翻译官上身穿着军装,戴着日本兵的军帽,下身却穿着土青色棉裤,棉裤腰一定在腰上挽过了,鼓鼓囊囊地似怀了孕的女人。杨雨田想笑一笑,还没有笑出,目光越过潘翻译官的肩头便看到了车队,和那列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杨雨田马上想到了日本人,顿时灰下脸。这时他看见北泽豪大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北泽豪腰间的指挥刀一摇一晃。北泽豪笑着,杨雨田看见了那笑,下身急急的想尿。北泽豪抬了一次头,看见炮楼里几个家丁把枪探出来对着他们,北泽豪就迅疾地从腰间抽出指挥刀喊了声:“巴嘎。”架在车棚上的机枪就响了,顿时炮楼上那几个举枪的家丁狼哭鬼嚎,爹一声妈一声地从炮楼上滚上来。

    杨雨田屁股坐在雪地上,张着嘴巴,惴惴地喘。北泽豪把刀又插入腰间,仰起头大笑了一声。他伸出手把杨雨田从地上扶起来,拍着杨雨田的胸说:“你是良民,要枪何用?”他冲身后一挥手,跑过来几个日本兵爬上炮楼,车顶上那面旗也插在了炮楼顶端,在风雪中欢跳着抖。

    杨雨田眼睛就一黑,他心想,“日本人来了。”

    北泽豪说:“你不请我们到家一坐?”

    杨雨田看着这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心里哀嚎一声,他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他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冲北泽豪伸了伸手。北泽豪和潘翻译官便随着杨雨田往堂屋里走去。

    那个大雪天的黄昏,大金沟所有的村民都被集中到了杨家大院。北泽豪命令两个日本兵拖来墙脚放着的马车,他站在上面说一句,潘翻译官站在车上翻译一句。

    北泽豪说:“我们是日本天皇派来的——”

    北泽豪还说:“你们都是良民,以后要叫我们太君。”

    两只狗一黑一黄,不知深浅地在雪地上追逐,极亢奋地吠叫。北泽豪又说:“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啦,杨先生是保长了,你们以后就听他的——”

    杨雨田站在潘翻译官身后,他不知自己笑好还是不笑好,就那么难受地看着众人。

    人们袖着手,缩着脖,新奇地看这些日本兵。人群里嘈杂又喧闹。孩娃们啼哭着,似乎不明白这大冷的天爹妈把他们抱到外面干什么。有的爹娘就哄孩子:“哭啥,一点也不出息,听听人家说的日本话,跟猫叫春似的。”

    北泽豪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挥了一下手,从马车上蹦到地下。潘翻译官就冲杨雨田说:“让他们散了吧。”

    杨雨田就冲众人走去,边走边说:“回去吧,都回去吧,该干啥就干啥。”

    有人就问:“东家,保长是啥官呀?”

    杨雨田想了想说;“我也整不太明白,等我整明白了再告诉你们。”

    众人就脚高脚低,踩着雪窝一摇一晃地往家里走去。

    2

    日本兵有许多,杨家的房子住不下,北泽豪大佐便让杨雨田领着潘翻译官挨家挨户去号房子。有两间房的腾出一间,南北两铺炕的腾出一铺炕。日本兵住进屯子里,屯人就觉新鲜。南北炕住着,低头抬头都能看见,熄灯、睡觉,比往日小心了许多。

    天刚麻麻亮,日本兵便从各家各户走出来,聚到杨家大院墙外,排成几列,扛着枪,绕着院墙跑步,日本兵管这叫军操。杨家大院的空地上,架起了一溜铁锅,木袢子在锅下燃着,锅上热气蒸腾,出完军操的兵们,围着锅,手执饭盆,热气蒸腾地吃饭。屯里的猪狗大小孩娃围在一旁新鲜地看。猫咬狗叫,娃喊,很热闹的样子。

    少尉三甫知良一走进大金沟,鼻子就一酸,他望着熟悉的山岭、土地、天空,心快捷地跳着。他似乎又看见了三婆那张暖和的脸,还有草草那双动情的眼睛。他心里一遍遍地说: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么?

    当他站在三婆家门前,他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当他看到那熟悉的草舍,房檐下挂着黄灿灿的苞米棒子、红红的干辣椒时,他的鼻子又酸了一次;他试着喊了一声“干娘”。推门探头的是草草,草草只探了一次头,便很快地又关上了门。三甫知良没想到草草竟没把他认出来,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又上前两步,颤着声喊:“干娘,草草,我是三甫哇——”

    半晌,门又开了。草草立在门里,上下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又过了一会,草草惊讶地叫了一声:“三甫,真的是三甫,娘,三甫哥回来了。”

    草草迎出来,她的脸红着,三甫知良又看见了那双深情的目光。三婆趿着鞋张着一双手迎着三甫知良,看了半晌道:“孩子,真的是你?”

    三甫一走进三婆家,眼泪便流了下来,几年过去了,这里仍然如故。变化的是三婆老了,草草大了。他此时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对三婆和草草说,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他跪下去,抱住三婆的腿,喊了一声:“干娘——”三婆捧起三甫知良的脸,泪水也盈出了眼眶,她哽咽着道:“孩子,你真的回来了?”

    三甫知良五年前随父亲来到中国。他们先到的朝鲜,不久,日本就发兵朝鲜,战争使他们无法在朝鲜呆下去。他们便过了鸭绿江,走过长白山,最后来到了大兴安岭。他们来到大金沟,认识的第一家人就是三婆和草草。那时,他们的语言还不通,三婆收留了他们,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们住。三甫知良和父亲便以淘金为生。一住就是几年。后来,父子俩学会了中国话,三婆和草草才知道他们是日本人。三婆和草草不知道日本是个什么样子,在父子俩的描述中,知道和这里隔着一片海,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并不知道,那个叫广岛的地方是属另外一个国家。三婆想起了自己山东逃荒到这里艰难,她就想,父子俩也是逃荒才来的吧。

    那些日子三婆和草草把他们父子俩当成了一家人。每天,三婆和草草做饭菜。中午的时候,总是草草提着篮子把饭莱送到矿上,等着父子俩从矿井里爬上来。日子平淡,却有滋有味。

    事情的变故,是那一年的那场暴风雨。那场暴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那天下午,屯里炸了窝似的都往金矿上跑,边跑边喊:“矿塌了,矿塌了。”

    草草正在屋里摘菜,听见人们的呼喊声,她想起了三甫父子俩,和母亲说了声,也向矿上跑去。矿果然塌了,雨水正顺着矿上的裂缝“咕咕咚咚”地往矿下淌。屯子里,几乎每家都有在矿上做活的人。人们喊叫着,开始扒矿。草草也在扒矿,她一边扒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可别出啥事,千万别出啥事。矿开得不太深,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