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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鬼子(遍地英雄)第14部分阅读

    后竟成了一具硬硬的壳儿,紧紧地包裹着卜成浩,卜成浩觉得身体里那一点热气,都被这具硬壳吸了。

    北泽豪最后冲他笑了一次,用很温暖的声音说:“你真的想死?”

    卜成浩闭上眼睛,他听见北泽豪远去的脚步声,卜成浩咬牙说:“日本人,我日你祖宗。”

    潘翻译官一支接一支在吸烟,他站在屋里望着卜成浩,卜成浩像个冰人似的被绑在树上,他知道,也许一会儿之后,卜成浩会呼完最后一口热气,便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的心里哆嗦了一下。转过身的时候,他看北泽豪正在望他。他冲北泽豪笑了一下。

    “潘君,你说人最害怕的是什么?”北泽豪突然这么问。

    潘翻译官狠吸了口烟,答非所问地说:“人要是不怕死,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北泽豪便立在那不动了,他透过窗口认真地看了一眼被冻成冰棍的卜成浩。

    “这人不怕死,你让他死也没用。”潘翻译官这么说。

    北泽豪动了一下。

    “不如让他先活着,这人也许有用。”潘翻译官转过身,冲北泽豪笑了一次。

    “潘君,你说得对。”

    卜成浩没想到自己仍能活着,他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子里飘着酒精的气味。那一瞬间,卜成浩以为自己死了,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就看见了潘翻译官。潘翻译官站在他的面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潘翻译官为什么要这么看他。

    朱政委和郑清明两个人出现在杨么公面前是那天傍晚。杨么公正从马棚里小解出来,他就看见了郑清明和朱政委。郑清明他认识,他却不认得朱政委。杨么公一看见两个人,心里便乱跳了几下。他想叫一声,还没等开口,郑清明就说:“管家,不认识我了。”

    “咋不认识?”杨么公哆嗦着说。

    “这大雪天,打不成猎了,找你讨口吃的。”郑清明又这么说。

    杨么公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听说郑清明被鲁大追到山里,先是投奔了朱长青,后来又奔了抗联。昨天抓住的那个抗联的人,日本人又打又烧的,他看得清楚。此时他看见郑清明和朱政委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又想尿。

    “咋的,连屋都不让进了?”郑清明这么说。

    杨么公头重脚轻地把两个人领进屋里,便哆嗦着说不成话了。

    “大兄弟……咱们没冤没仇的……可别害我……你们愿干啥就干啥……和我没关系……”杨么公扶着墙,他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朱政委冲他笑了一下说:“跟你借个地方,不连累你。”

    半晌,杨么公摸索着要去点灯,被郑清明一把抓住了双手。杨么公那瞬间,觉得自己要死了。

    卜成浩是半夜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惊醒的。那声音说:“穿上衣服,你该走了。”说完,一个黑影一闪便不见了。

    很快,闪进来两个人影,他们帮着他把衣服穿上。卜成浩觉得这衣服穿在身上很别扭。他不知道身旁是两个什么人。便迷迷瞪瞪随着两个人出来。这时,卜成浩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着的是一顶帐篷,就在山坡上。他差一点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他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了两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已经死了。他没来得及多想,便被两个来人连拉带扯地弄到了山上的树林里。又走了一程,两个人才停下来。

    来人叫了一声:“老卜。”

    卜成浩这才看清,叫他的是朱政委,这时他又看见了郑清明。月光下卜成浩看见两个人都穿着日本士兵的衣服,再低头细看时,自己穿着的也是日本士兵衣服。他想起了给他送衣服的那个人。他只听见了他的声音,还有一晃而去的背影,他是谁呢?卜成浩回望了一眼大金沟。这时,后山坡上,枪声响成了一片,日本人叫骂着追了过来。

    ·11·

    第十章

    1

    山雪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化了,雪还没有完全融尽的时候,满山的柞树和松柏已泛出了新绿。山风一吹,只几天时间,山上的残雪只剩下星星点点积存在山凹中。山野上的草地似一夜之间便都绿了起来,远山近岭到处都是一片新绿。

    宾嘉的肚子也日渐丰隆了。三甫望着宾嘉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心便似一只鼓满风的帆。宾嘉的身子再也没有以前灵便了。宾嘉每次做烧烤的时候,三甫总是过来帮忙,时间长了,三甫也学会了烧烤。三甫忙碌的时候,宾嘉会拿来一些针线活,静静地陪伴着三甫,一针一线地为尚未出世的婴儿缝制衣服。山里没有更多的布料做衣服,宾嘉是用兽皮的边角为孩子缝制小衣服,鄂伦春人一代代就是这么生活下来的,一生下来便穿着带有山野气味的兽皮衣服,孩子一天天长大,便适应了山里的一切。

    这时三甫会入神宁静地看着宾嘉,想着即将出生的婴儿,一股温馨在他的胸膛里涌动着。不知什么时候,三甫把目光移到了窗外,窗外的天空蓝莹莹的一片。三甫望到蓝天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日本家乡,日本的家乡也同样有着这一方蓝莹莹的天空。他想到家乡,就想到了干粮和草草,泪水不知不觉便流出了眼眶,模糊了眼前那方天空。

    格楞在每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心情总是显得无比欢愉,这里山风和大自然的气息一下子让他年轻了几岁。他望着女儿一天天丰隆起来的腰身,想像着又一个鄂伦春人即将悄悄在山野里崛起……

    格楞在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总要下山一次,用一冬狩到的猎物,换回山里一年的必需品。格楞在这春天到来的季节里准备下山了。

    川雄得知这一切以后,一夜也没睡好。他在山里呆了整整一个冬天,外面的一切变得遥远而又陌生。三甫也不知道外面该是怎样一番模样子。他迫切地想到外面看一看,也许这个世界会和以前一样,变得太平了。川雄记挂着和子,他希冀着和平之后的生活。那时,他便会平安地回日本了,去寻找他的和子。

    几个人终于在一天清晨出发了,他们挑着肩上的担子,走在暖洋洋的春日里,心里涌动着一种崭新的情感。

    山凹里,只剩下了宾嘉和嫂子,两个女人望着远去的男人们,心里随着男人肩上的担子颤悠着。三甫回了一次头,他看见了宾嘉那双恋恋不舍的目光,顿觉肩上的担子很重,心里也多了些复杂的东西。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以后不管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有一颗心和自己相伴着了。

    几个人风餐露宿,一连走了三天,眼前的山岭终于小了下来。在第四天傍晚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村庄,那村庄到处都是被烧过的痕迹,此时已没有了炊烟和狗叫,静悄悄的,似死去一般。他们大着胆子赶到小村村头的空地上,只有几个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呆呆地望着他们,神情木然,一点也没有惊喜和热闹。格楞以前来这里的时候,身边围满了换取猎物的人们,那是怎样一番景象呀。格楞不知道眼前这一切是怎么了,他用手势向这些女人和孩子打问着,孩子和女人木然地望着他。格楞长叹口气,告别小村,带着几个人投宿在村后的一座山神庙里。每年格楞都要在这里歇脚,那时的山神庙香火很旺,山神庙里摆满了供品,此时的山神庙蒙满了灰尘,可以看出好久都没人光顾了。他们情绪低落地坐在山神庙里,谁也没有心思说话。三甫和川雄一看到这里的一切,便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两人木然地对望一眼,很快又各自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一直到后半夜,格楞和格木睡去了,三甫和川雄仍睡不着。两人突然听到山下有了些许动静,两人有些紧张,他们爬起身,顺着山神庙门望去,他们看见一队黑影悄悄地走进小村,他们不知道那队黑影是干什么的。两人大气不出静静地望着。没多一会儿,又有几队黑影很快包围了小村。突然,沉寂中响起了枪声,火光中他们看见挥舞着膏药旗的日本士兵围困住小村的身影,里面的人往外冲杀着,外面的人向村里射击着,一时间枪声大作。

    格楞和格木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格楞惊呼一声“胡子”,便招呼几个人肩起担子,向山后撤去。川雄和三甫没想到一出山就碰到了战争,眼见着日本人和中国人拼杀在一起,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肩起担子,机械地随着格楞和格木向山里跑去。几个人在回去的路上,都没有说话,他们各自想着心事。意外的事件,打扰了几个人平静的心情。

    宾嘉在一个夏天的夜晚生了,是个男孩,格楞一家低落的情绪被眼前的喜悦冲淡了。三甫第一次听到孩子的啼声,心都要碎了。他大喊一声便在山野里奔跑起来,一直跑得他精疲力竭,他仰身躺在山岭上,望着远方宁静的天空。三甫不知道川雄躲在屋里正暗自哭泣。

    山岭间拥有了一个婴儿,使得寂寞的生活多了些生气,婴儿的啼哭声,让山野多了份内容。

    三甫自从有了眼前这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久已悬浮的心一下子便落下了。他听着孩子的哭,望着孩子的笑,心里便很充实,他再望眼前的山,眼前的树,这一切又变得亲近了许多。白天没事的时候,他就抱着儿子走出小木屋,站在阳光下,儿子在他怀里咿呀着,他嗅着儿子身上散发出的婴儿那股温馨的气香,让他幸福又满足,他微醉似的目光,穿过树林的空隙,望着头顶悬浮着白云的蓝天,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在做一场梦,一场温馨又甜美的梦。

    格楞有时也走过来,抱一抱外孙,和三甫交流几句。三甫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鄂伦春语言了,格楞以前曾无数次地问过三甫他们从哪里来,三甫每次总是说,从很远的地方。三甫每次这么说时,目光就望着很远很远的天空。在格楞的印象里,很远的地方就是山外,那无垠的大平原上有成群的人,有成群的羊……三甫后来又告诉格楞自己是日本人,家在海的那一边。格楞不知道日本该是怎样一个地方,在他的眼里,世界只有两个,那就是大山和平原。宾嘉也时常想着日本的模样,她想到的却是大平原的集镇。她去过那样的集镇,是自己小的时候,她在大平原的集镇上看过许多人和好玩的东西。山外的一切让她看了既新鲜又陌生,她喜欢山外面的一切,又害怕外面的一切。她和三甫结婚时,那时她就想,也许有一天三甫会走掉的,回到山外面的大平原上去。那时她就想,三甫要她走,她会义无反顾地跟着走。后来,她从三甫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令她欣慰的东西,那就是三甫已经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包括自己和儿子。有时,她又觉得三甫也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母性的博大和爱,一点点在她的心里滋生着。

    川雄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广岛,他想起广岛的时候,更多的是想念和子,他无数次重温着那间纱厂后面纱头堆里和和子约会的场面。和子颤抖的身子偎在他怀里的那份感觉,还有和子凉凉甜甜的嘴唇……这一切都令他终身难忘。

    最后一次,他们是在逃出纱厂的一天夜里,两个人依偎在山洞里,听着山洞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他和和子紧紧拥抱在一声,有月光透过洞口洒进来,大地升腾起一片模糊的雾气。他们透过洞口,望着眼前的世界,一时竟陶醉了……最后和子狠狠地在他的胸前咬了一口,他的胸前永远地印上了和子的齿印,那齿印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胸前。每天晚上他思念和子时,他都要一遍遍抚摸那至今仍清晰可辨的齿印,就像一次次在抚摸和子俊秀的脸庞。他想起和子,心里就有酸甜苦辣的东西在翻腾,他不知道和子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思念他了。

    川雄来到中国,每到一个村庄,看到被士兵一个个疯狗一样地追逐的女人,那一声声痛苦的呼喊,觉得那一声声都是和子在喊叫。

    在山岭夜深人静的夜晚,川雄一遍遍哼唱那首流传在广岛的民歌:

    广岛是个好地方

    有鱼有羊又有粮

    漂亮的姑娘樱花里走

    海里走来的是太阳

    ……

    他唱着歌的时候,觉得和子就站在他眼前,一点点地向自己走来。川雄的心就碎了。他在心里发誓般地说:“我一定要回广岛。”

    和格楞一家出山那一次,他就抱定着再也不走回来了,就那么走下去,一直走到大海边,然后回广岛。可那一晚上发生在他们眼前的战争,使他回广岛的想法又一次绝望了。他知道战争还没有结束,他不知道这场战争将什么时候结束。

    2

    川雄是在一天黄昏时分失踪的。三甫想川雄不会再回来了,他呆坐在川雄曾住过的木屋里,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格楞一家不知道川雄为什么要走,他们一家数次地站在山岭上等待着川雄,他们相信川雄会回来的。

    川雄真的又回来了,他是在失踪十几天以后的一天清晨回来的。回来的川雄一头撞开木屋,便昏天昏地地睡去了。三甫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他一刻不停地守在川雄的身边。川雄昏睡两天后,他睁开眼睛时就看见了守在他身旁的三甫,川雄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三甫握住川雄的手,川雄透过泪光瞅定三甫说:“我要回广岛,我要去找和子。”

    三甫一直那么信任地望着川雄。

    “三甫君,你别怪我,你得留下,我理解你。”

    三甫一把抱住川雄呜咽了起来。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回广岛。”川雄气喘着说。

    三甫这时听见儿子的啼哭声,他的心也随着那哭声颤了颤。

    川雄又回到了小木屋里,三甫知道,川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消失的,再也不回来了。那些日子,没事的时候,三甫总要到小木屋里坐一坐,他并不说什么,和川雄一起,呆怔地望着窗外,草枯、草荣、阴晴雨雪……

    川雄终于走了,是在又一个初冬的早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三甫冲着川雄的背影跪了下去,他嘶声地冲川雄喊着:“川雄君,保重啊——”

    格楞和格木举起了枪,他们鸣枪为川雄送行,他们不知道广岛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衷心祝愿川雄此行能顺利地回到广岛,找到他的亲人。

    川雄走了,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三甫不知道山外面的战争是否结束了,川雄是不是已经走到了海边,顺利地回了广岛,和子还好吗?

    山岭仍然如故,山还是那些山,岭还是那些岭。

    三甫常常望着空寂的山岭愣神,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他总要到川雄住过的小木屋里看一看。几次在梦里,他都梦见川雄又回来了。三甫知道,他这一切都是徒然,可他不知为什么,还是希望川雄会突然间回来,仍和他们一起生活。隔三差五的,三甫在小木屋里点燃炉火,他呆坐在炉火旁,回想着昔日和川雄坐在小屋里谈论家乡广岛的情形,想到这里,三甫伤感的泪水就会涌出来,然后他就长跪在地上,默默地祝福川雄能够顺利地走回广岛。

    宾嘉望着三甫做的一切,三甫每次从木屋回来,宾嘉用一双目光迎着他,三甫一看见宾嘉的目光,就想到了草草和干娘,自己便觉得一点点在那目光里融化了。

    三甫和宾嘉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了,先是会跑,后来又会用板斧劈柴了。宾嘉又连续生了两个儿子。

    山依旧,岭依旧,流逝的时光使格楞老了,在流逝的时光里,格楞死了。

    格楞死后不久,三甫一家便搬到了山外,住在一个汉鄂杂居的小村里。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三甫一家种地打猎,过着寻常百姓安定的日子。

    一晃,三甫自己也老了,儿子结婚也有了儿子。

    一天,三甫抱着孙子,坐在家门前的石头上晒太阳。这时村口走过来一个陌生的客人,三甫断定,这个人一定来自远方。来人愈走愈近,他从来人的举止和走路的姿式上觉得有几分眼熟,他的心颤悠了一下。来人走到三甫面前,两双目光就网在一起,好久,来人眼里突然闪出一片泪光,终于颤抖地问了句;“你是三甫君?”三甫哆嗦了一下,一点点地站起来,大张着嘴巴,嗫嚅道:“川雄君?”还没等来人回答,三甫就放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