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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矜第24部分阅读

    糊糊地问了一声:“回来了?这么晚。”

    安安含糊的应了一记,拉过凉被靠在姐姐边上,眼泪凉冰冰的粘在被角的纱罩上。

    她伸出一只手,抱住姐姐。

    第二天回家,姐姐正歪在床上等她:“安安,你在外边都认识了些什么人?送这样贵重的礼物来?”她接过盒子,里面是一挂沉甸甸的钻石项链,成色是极好的,从大小看就足有三克拉以上。她对上姐姐狐疑的目光,只得胡乱编了个借口道:“是一个导演,想请我拍电影。我还没有答应。”“是么?安安,演员这行太复杂,不适合你,你还是不要答应为好。”

    “好。我明天就把链子退回去。”安安苦笑了一下:这样大的手笔,除了他还能有谁?她昨晚睡得不安稳,做了一夜的梦,有一场仿佛失足跌落悬崖,直惊怵了一身冷汗。内心深处隐隐约约觉得: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

    次日就看到报上的新闻:总司令带着部队二次北伐北上了。安安才松了一口气。那程副官仍是隔三岔五地送礼物过来,从珠宝鞋帽到鲜花摆设不一而足,她都一一退了回去。对方倒也不强求。然而姐姐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如江河日下。汤药流水介地灌下去也不见起色。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特别惶恐,生怕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突然就弃她而去了。

    这日在明星公司,她正在学谱,忽然觉得一阵心慌。然后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原来姐姐在家突然晕了过去,幸好程副官恰来拜访,才抢救及时。安安赶到医院,程副官告诉她她姐姐需要做手术,至于费用,那不是问题。安安本欲婉拒,然而经理贪婪的脸划过眼前——他几次旧事重提,几乎是威胁的态度了。不由得一时左右难为。终是应了。想着若是日后慢慢还给他,也就是了。

    手术很成功。程副官帮忙请了最好的看护,极尽周全之能事。姐姐有一次问她:“莫不是你的追求者?”她自然一口否认。姐姐好像不信,温和地眯着眼戏谑地笑她:“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然而话锋一转,又笑吟吟地:“瞧着也是个正派人——妹妹眼光不错。”正好这时程副官进来,两人倒闹了个大红脸。

    安安也觉得这样平白无故安享对方的恩惠不甚妥当,可是她本就不擅言辞,哪里说得过别人的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况且人家并没要求什么,一来二去的,渐渐也就把这尴尬给忘了。

    再见他已是三个月以后。北伐军大胜而归,部下个个扬眉吐气,连慕容皋冷硬的面容也时不时多了一点笑意,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光芒逼人不可直视。

    在这种光芒下,安安觉得眩晕。此前程副官派人邀请她来听演讲,她不好意思不来。慕容皋发言结束时,台下的群众疯狂的鼓掌,有人喊“民主万岁!”的口号,人人脸上都是崇拜的狂热。她有些怔忡,这种气氛对她而言是陌生的。那是一个迥然不同的、让人炫目的世界。

    这时有人请她去休息室。她去了。

    那人笑吟吟地盯着她看,她很局促,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他给她带了许多礼物:一堆的土产和补品,一对小梨形精巧的绿宝石耳环;一对金刚钻打造的珠花;还有一个玉簪子,雕成一朵半开的芍药的样子,栩栩如生;一对有小铃的金脚镯子,末了是一个很小的盒子,普普通通的款式。他要她亲自打开。安安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对小巧的玉色子,稀奇的是六个面的点数都是红艳艳的,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见她露出疑惑的表情,慕容皋微微靠过来,热热的气息拂在她耳边,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诗?这骰子里面嵌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红豆。”

    回去的路上,安安一直惺松的发着怔,刚才她问程副官他们司令是什么意思,程副官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古怪,隔了很久才告诉她,那句诗的原话是:玲珑骰子嵌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人灼热且带着薄荷烟草和火药味的气息浮在鼻端,一直萦绕不去。知不知?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她又有何德何能?

    夜里她做梦,做各式各样很奇怪的梦。直到做到一个梦——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她抱着妹妹在田间走,田埂很滑,她跌了一跤,妹妹在那里大哭,她觉得疼,可是哭不出来。然后妹妹不见了,她一个人在荒地里,周围都是雾,都是狼的眼睛。她吓醒了。醒来却发现房里有人——那人站在窗前,高大的背影挺直如松柏。安安以为她会害怕,会尖叫,可是她并没有害怕,也没有尖叫。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因为她知道是谁。刚才做噩梦的恐惧反倒消散了。她这会儿并不知道,她一生的噩梦才要真正开始。

    慕容皋转过来。月光照在安安皎洁的脸上,雪一样纤细的眉目,大大的眼睛凝着一种圣洁的光彩。他牵牵嘴角,为自己再一次的心软感到不可思议。

    “你别怕,我只是来看看你。”他说。

    “哦。”安安低下头去。两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被子。长长的头发遮住她的大半个脸,闪着荧荧幽蓝的光泽。

    “你姐姐,我和医生说了,过两天我就派人送她去郊区的温泉疗养。”

    “嗯。”

    “我听说你们经理……你放心,他不敢了。你想走就走,想继续唱歌,就找个像样点的公司。再请几个有名的音乐家。”

    “嗯。”

    “那你还是留在城里?想看你姐姐了,我派人送你去。”

    “嗯。”

    她一直低着头,慕容皋一时也想不出话来了。要走,又觉得不是他的作风。突然就气自己竟然会磨叽起来,于是直截了当问她:“我们今天就把话说明白了:你到底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安安半天没有回答。他以为她是不愿意了,这倒是他爱情史上的第一次滑铁卢,虽然自尊心有些受创,可是他也不愿意强迫对方。慕容皋似乎叹了口气:“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你。我走了。”

    “等等。”安安见他转身要走,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慕容皋转身,疑惑地挑眉。

    “姐姐的事,谢谢你。钱,钱我会还你的。”

    “不用。”他语气有些生硬。一脚已经跨出了门外,却听见背后轻若蚊鸣的声音:“我、……你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番外之五(下)

    作者有话要说:

    “绣幕芙蓉一笑间,斜偎宝鸭依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看到这句安安脸上一红。这一年来她也读了不少书,大概也能看懂古人的意思了。想起昨夜的旖旎情状,整个脸像要沸起来一样。她拿书盖在脸上,待脸上的热度退去,才翻到后面一页,却又是一句“绛绡薄,水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帱枕簟凉”,慌的她赶紧抛下,拣起另一本,胡乱翻看了几页,睡意就上来了。手里的书卷落在藤椅上,极轻的一声响。侍女小玉悄悄走过来,在她身上盖了一条薄毯。她默默注视着藤椅上的娇弱女子,眼中似有嫉恨的神色一闪而过。又垂下眼睑,无声无息的走开了。

    昨夜一场大雨,满树的娇花坠了一地,粉红和雪白的花瓣在水中晕染开来,便见嫣然的风致。空气中是大篷大篷的香气,是玉兰,紫茉莉,茑萝,丁香百合和木萝缠绕在一起的余素幽香。还有廊下的一树垂丝海棠,正开得如火如荼,一径的春深似海。这会儿却有太阳出来了,照得人昏昏沉沉的。而窗外,春日正迟迟。

    庭院里长日寂寂,花蕊落地无声。廊下一只五色斑斓的赤喙鹦鹉,偶尔踏上几步,它足上系着的铃铛就发出轻微的脆生生的碰撞声。

    慕容皋进来的时候,看见她正倚在躺椅上浅眠,几本书零乱地散在一边,头发上衣服上全是桃杏的花瓣,树影花影半明半昧地笼在她脸上,衬得她的容颜如无暇晶莹的美玉。羸羸体态似弱不胜衣,美的让人屏声静气。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替她拉了拉毯子。安安却突然唰地睁开眼睛,迷迷蒙蒙的半带惺忪,神态中微微透着天真。他不禁情动,俯下头吻她,直吻的她喘不过气来,双手无意识地拉紧了他的袖子。“别,让人瞧见了多难为情。”他有些好笑地放开她,跟了他这么久,安安仍是害羞的紧,一点也不像之前交往过的女子……安安半是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听出他的取笑之意,埋着头不肯抬起来。他低低地笑出声,一把抱起她,就朝内室走去。

    华灯初上的时候她才跟着他出来吃饭。安安坐下,转头看见周围侍女侍从们有些奇特的眼神,耳根又是一阵阵发热。

    桌上的菜式是一贯的精致丰盛。有螃蟹和鲈鱼。慕容皋亲自剥了一壳子的蟹黄递到她面前,她抬起头说谢谢,有那么一会儿几乎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清澈得能映出几重人影来。颊上半个浅浅的梨涡忽现,长长的睫毛像密密的花蕊不住颤动,一如此际的心情。“你若是再这么看我,这饭可吃不成了。”听到他轻佻的话语,安安啐了一口。心里却满满的,仿佛听见花开的声音。她默默低下头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扒着饭。没多久面前又多了一小碟剔净了骨头的鱼肉。她挟了一块——鱼是苏式的做法,有点甜腻,可是她仍是全部吃完了。

    梨园新秀程慧云程老板的新戏《西厢记》红极一时,戏院里更是场场爆满。包厢里都是上流社会的名人,摇着扇子三三两两的坐着,跑堂的小馆穿插其中,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正是一团热闹。

    慕容皋穿了便装,带着几个侍从坐在正对大门的二楼包厢里。戏演了一半的时候,突然有片刻的安静。却见侧廊的纸窗上映出一个窈窕的影子,一步一风姿,剪影美的不可思议。待到那人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灯光下堪称乍雪回春,容光照亮了整个大堂。她穿了一袭银缎西装,配着长长的白珍珠项链,端庄娴丽里略微的一丝娇娆,摇曳生姿。脚上一双高跟鞋,鞋跟上一排细密的水钻,精致的让人屏息。

    慕容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后面的副官就悄悄凑上前道:“这是程家的大小姐,上个月刚从美国威斯理女子大学毕业回来。”

    慕容皋唔了一声,并不置可否,转过头去继续看戏。那副官自是醒头之尾的人物,此刻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包厢。

    程佩佩同坐在他父亲身旁。因为从小在美国念书,早已深受西方文化的思想,于国学上反倒不十分通达。前几日受了父亲的批评,所以才偶兴来瞧瞧戏文。说心底话,这些古典派才子佳人的情怀是不太合她年轻新潮的脾性的。

    她落座没多久,就有一个军官打扮的人带着一个下人过来,啪的一个笔挺的立正敬礼,说:“校长先生向程世伯问好。几盘水果点心,不成敬意。”程士元同慕容皋也有几面之交,于是点点头,道了谢,倒也不以为意。

    何立钦的妹妹何淑凝此刻也在座,朝楼下对面的包厢瞄了一眼,回头冲程佩佩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佩佩,那人对你有意思。”

    程佩佩眼角微动,已看清了慕容皋的模样,倒是一表人才,却拿扇子摇了摇。“不过是个当兵的。”

    程两家是世交,何淑凝素来与她亲厚,近来又同她哥哥订了婚,两人之间说话甚是直接,眼珠子一转就道:“这你就不懂了。你想想:所谓乱世出英雄。今天他只是一个校长,将来中国所有的军队都是他的学生——你说:他将来的势力大不大?”

    程佩佩脸上似笑非笑的,长长的芙蓉眉向上微勾:“原来你们家——打的是这个主意。”

    “小灯笼,你现在才明白!”程佩佩对着她笑了笑,并不搭腔,转过头去和旁人说话,顾盼间眼波欲流,极是灵动活泼。看到她嘴角极浅的笑涡,何淑凝不由得想起她哥哥前几日说的话——中国最大的权力集团就要诞生了。

    马场上绿茵萋萋,众人游兴正高。

    慕容皋正带着安安教她骑射。安安素来体弱,不一会儿就乏了,两人坐在乘凉伞下休息。这时边上传来议论声:“那不是程家的大小姐?”

    “是她。啧啧,——我听说追求她的人从城北排到了城南,也没有一个人家多瞧一眼的。”“自然的,到底是在美利坚长大的千金小姐……听说还会五国语言呢……”

    顺着说话人的视线望去,看见一袭戎装的程佩佩,拿枪的姿势一看就是再熟捻不过的。砰的枪响,天上的一只大雁就落了下来。周围一片喝彩声,她回眸,帽子松了落在地上,长发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早有人一旁殷殷勤勤地拣起来双手奉上。程佩佩接过帽子,好像看见了慕容皋一行人,很微微的笑了一下。一个利落的认蹬翻身,与同伴纵马而去。

    惟独是天姿国色不可一世,颠倒众生吹灰不费,便得我艳与天奇。

    又坐了一会儿子,慕容皋问安安:“要不要去对面的林子里逛逛?”安安看了看顶头毒辣辣的大太阳:“我有些累,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他交待了几句底下的人,便听得他座下的乌蹄赭白马嘶鸣几声,风举帆之疾般的去了。

    天色已黑的时候慕容皋骑着马转回来了,下属却报,说方才余小姐等了许久来林子里相寻,跟的人却不慎跟丢了她,重又派了一队人去找,这会儿都未有信。倒是她骑的那马,方才自个儿跑回来了。慕容皋听了勃然大怒,鞭子一挥那跟丢人的下属脸上就吃了一记。他来不及咒骂,一勒缰绳复又进了林子。

    星星一颗一颗在天际闪现,蓝丝绒的天幕,秋季的夜空总是特别的高、特别的幽邃,直要把人吸进去一样。这会儿树林里却凉意渗骨,这座城市昼夜温差大,夜了露水又重,她一个人迷了路,乱转了好久才想明白与其四处瞎撞倒不如呆在原地不动——总有人会来寻她。可是她素来怕黑,连那马儿脱缰走了,天地之大,只剩下她一人。过往那些恐怖的记忆又扑上来把她淹没,她被关在黑屋子里,和许多小孩子一起……姐姐救了她,带着她逃走了。逃荒的人那么多,到后来开始吃人……“菜人”……好多的小孩子……幸好有姐姐,姐姐一向比她坚强,比她能干……眼前好像又晃过刀子和一张张饿到疯狂的脸…… 她正在胡思乱想,也没有听到脚步声,下一秒就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一种熟悉的薄荷烟草的味道传来,她抬手抱紧了他。他来了。她知道他会来的。

    他抱的那样紧,明知道这林子里并没有野兽,可是还是担心了,竟然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抱紧她。她的身子这样单薄,好像随时就会被这黑暗吞噬了去。

    慕容皋手里的火把已经灭了,他把它丢在地上,低下头吻她。安安的脸上凉凉的,也不知是露水还是眼泪。她真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他心里想着,手指却划过她脖子娇嫩的肌肤,刺痛。意乱,情迷。

    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好像一起坠下来,铺成一地的星子海。(批注:这是船……)

    暗夜里开了一束一束幽微的小白花,在如水夜风中颤颤的摇摆。鬼脥眼的月亮,窘得白了脸,躲进了薄纱一样的浮云背后。

    看得见寂寞的星空。

    何立钦上门来说项,程士元似乎很不赞成:“听说此人薄帷不修、脾气又是暴躁——只怕佩佩会受委屈。”

    “这是哪里的话?佩佩嫁过去怎么会受委屈?”何立钦很是不以为然,“那一位左右不过是个小妾,休了就是了。慕容皋脾气虽然狠些,也是年轻气盛的缘故,磨炼磨炼就好了——少年人么,风流也是稀松平常的事,谁起小不是这样过来的?”

    “话虽如此,可是门第方面……”

    “哎,你信我——虽然出身草莽,但此人必为一代枭雄。保不准、——将来的天下都是他的。”

    程士元尚自犹豫不决,程佩佩的侍女走过来斟茶,背对着何立钦悄悄地比了个手势,于是程士元很是愣了一下子,佩佩素来眼高于顶,这次竟然会同意,实在出乎他的意表。

    何立钦仍是笑眯眯的:“我听妹妹说,早年读书的时候令嫒就说过:将来非英雄不嫁。如今可不正是英雄美人,佳偶天成?”

    程士元心思也有些松动了,沉思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