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子夏站在屋内,心头凉飕飕地难受着。她弯身缓缓卷起制船图,再也没心思多看了。
芙蓉姑娘才受宠了多久,庄主现在便又喜新厌旧了。世间男子的德行啊,她这些年瞧得多了。为情所痴、被情所困,苦得全是女人哪!
姬子夏摀住胸口,借着缚胸布束得人喘不过气的紧窒感,以告诫自己。不沾情字,方不会落得牵肠挂肚的下场哪。
男子,特别是像庄主这般多情种子者,她惹不起,连多放点心思去注意他的眉眼,都是不应当哪。
姬子夏端正心神,整束了衣冠。再跨出宅院时,又是那个事事淡然的姬管事了。
夜色渐浓,早开的几株金桂飘得屋宅内外香馥郁郁。
皇甫昊天坐在长榻间,舞伎牡丹正偎在他的肩臂处,喂他吃着以井水镇得冰凉的西域葡萄。
牡丹连着十来夜,天天都到皇甫庄里,受宠程度较之当时芙蓉有过之而无不及。
整个花月楼里传着她即将被收为皇甫昊天的妾室,牡丹自个儿也是这么以为的,因此也就格外地曲意承欢着。
关于芙蓉在花月楼里说什么皇甫庄主有断袖之癖一事,牡丹只当是芙蓉失宠而造的谣。堂堂一个芙蓉花魁,平日就爱摆高傲,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被皇甫昊天弃之如蔽屣,面子自然是挂不住嘛。
她来了这些时日,也见过那个粉肌玉肤的姬管事好几回。不过,庄主总是草草朝姬管事看了几眼,让他说完事,便要他走人了,完全瞧不出有任何断袖癖好。
更遑论,她在皇甫庄主身下的那些销魂夜,足见庄主对她的眷恋,并非一般。庄主喜爱的人,可是她牡丹哪!
“庄主,葡萄甜吗?”牡丹抛了个媚眼,玉指再送上一颗水嫩葡萄。
皇甫昊天食之无味地咽下果肉,提不起开口的欲望。
他定定地看着牡丹,想着却是姬子夏的脸孔──不都是长了一对眼、一张嘴吗?姬子夏和牡丹又有何差别?
姬子夏不过就是聪慧了些、惹人怜爱了些、蕙质兰心了些、那双带泪眸子让人牵挂了些。除此之外,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不懂,真的不懂。皇甫昊天剑眉一拧,不苟言笑时的黑眸更显深邃。
“您别这么瞅着人,瞧得人家心儿怦怦跳啊。”牡丹直接坐上皇甫昊天的腿间,双手在他胸膛上揉抚着。
皇甫昊天闭上眼,让肉体渐升之灼热侵入他的脑子。在与女子欢爱时,至少有片刻的时分,他可以暂时遗忘那张脸。
由着女人的柔唇吻过他的颈肩、胸口,他依然没有太大反应。自从清楚了自己对姬子夏的心思后,他总是心神不宁的。他对姬子夏没法断念,是不争的事实。
白天时,有旁人在场,他的眼神还不至于踰矩。但他却没法否认,姬子夏的表现每让他多激赏一分,他就陷得愈深。如今他每看姬子夏一眼,就是一分煎熬啊。
“庄主,这是绸庄刚送来的夏衫布料。”李五儿在门口喊着。
“拿进来吧。”皇甫昊天说道,大掌将牡丹推到一旁。
唉,现下可好,他竟然连欢爱都提不起兴致了。
门口,李五儿抱进一迭绫罗绸缎,放到了燕几上。对于牡丹姑娘偎在庄主身上不知羞的模样,早已见怪不怪了。
“这块绫布真美哪。”牡丹眼儿亮了,从长榻上爬下,直奔到桌前。
“爷,你不觉得这块布料,极衬我的肤色吗?”牡丹一瞧看上头那块月牙色的丝绸,喜不自禁地就要伸手碰触。
“五儿,把那块白色绫布,拿过来让我瞧。”皇甫昊天坐正身子,命令道。
当那块月色般瑕白的绫布,被递到皇甫昊天手边时,他心头一凛。大掌抚过上头流光溢采的花绫,只觉那光泽像极了某人清亮眼神。
这块绫布,除了姬子夏之外,谁也衬不上。
“爷,东华织户说,这块绫布是为缭绫,织工紧密却质地柔软,多被收入宫内当成宫衣。价值千金,拿来买间铺子都不成问题。”李五儿热络地说道。
“送去给姬管事。”皇甫昊天说。
李五儿一愣,以为自己错听了。
牡丹妍色小脸神色一变,红色指尖全刺进掌心里。
“说是我赏给他,让他留着给未婚妻当聘礼。”
皇甫昊天简单两句话,便让李五儿心里的疑惑全消,勤快地捧起那匹丝绢,就要送去。
“庄主,人家喜爱那块布,您赏给我吧!”牡丹飞奔到庄主面前,嗲声求着。
李五儿停住脚步,等着庄主重新下令。庄主出手是有名的慷慨,若顺了他的心意,向来有求必应。
“其他的布匹,全赏给你了。”
李五儿张大嘴,恨不得多自己也身为女儿身,便能跟着上前讨赏一番。剩下的那几匹布,亦是一时精华之选,旁人家随意得了一匹,便可以抵得一年的赋税哪。
“如果人家只要那块缭绫呢?”牡丹不死心,揪着庄主手臂,娇气地说道。
皇甫昊天眼里闪过不耐,俊美脸庞在心情沈郁时,那股冷峻便渗入骨子里,凌厉得让人没法逼视。
牡丹被盯得发毛,自个儿先垂下头。
“等你有本事能像姬管事检视商号盈亏时,赏你什么都不是问题。”他冷言道。
“这姬管事真是要得,人人都道他英雄出少年呢!”李五儿瞄了牡丹一眼,忍不住把前阵子庄主不在府内,姬管事临时代为招待朝廷市舶使检阅海货,上下打点得宜,市舶使连刁难一句都不曾之事,拿来说嘴一番。
姬管事是有功得赏,牡丹凭什么嘛!
“快把布送去给姬管事。”皇甫昊天说。
“这姬管事本事还真大,改天真还要要好好拜会一下呢。”牡丹讨好地说道。
“你少去招惹他!”皇甫昊天将她的手一推,邪媚黯眸锐利地一瞪,像尖锐冰柱直刺入人心里。
牡丹这回连气都不敢吭了。
“他对未婚妻是忠贞不贰的。”皇甫昊天嗄声说道,剑眉锁得死紧,连自己都觉得这话刺耳到不行。
“爷,你今晚心情似乎不好,我来帮你灭灭火。”
牡丹一见皇甫昊天神色不对,马上陪着笑脸,一个转身便跨上他的腰间,蛇腰诱惑地转旋着。
皇甫昊天眼眸一黯,大掌直接探入牡丹的衣襟里,指尖熟练地挑逗出她的娇吟。指尖的女子肤触娇柔如水,但他却没法子因此沈醉或闭上眼。
他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老天爷竟不让他将姬子夏逐出脑海!
“庄主。”门外传来一声低唤。
是姬子夏!
第四章
皇甫昊天身子一僵,大掌蓦然扣住牡丹正在扯开他衣襟的手腕。
“爷……别管他。”牡丹被惹得火热,只想着要多索求一些。
皇甫昊天黝眸瞪向门口,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
他没将牡丹推开,缓缓地开口说道:“进来。”
“庄主……”牡丹急忙拉拢衣衫,但其香肩半露,玉腿半露的姿态却瞒不了人。
姬子夏推门而入时,看到的正是牡丹端坐在庄主身上的香艳景象。她虽是力持镇定,却还是红了耳根,别开了头。
皇甫昊天看着姬子夏脸上那抹羞愧难安的红晕,滚烫心头倏时又被浇上一层油,烧得他坐立难安。
“什么事?”皇甫昊天问,目光骤然从姬子夏脸上移开。
“我是来向庄主告假的,我想请十日的假到密州。”姬子夏说话的语气有着止不住的颤抖。
“何事需要告假半个月?”皇甫昊天眉峰一拧,利眼对上姬子夏。
“密州传来了我未婚妻的消息!”姬子夏失了平时的镇定,上前了一步,就怕庄主不允他假。
皇甫昊天怒瞇起眼,拳头握成死紧。他嗄声说道:“这么快?”
“绯雪和我手里皆有着一只我娘绣了船舶的荷包。”姬子夏从腰间掏出一只布色已黯的荷包。“我请画工将这只荷包也画了上去。探子方才来告知,说是密州的皇甫商行,有位君姑娘拿着一只船舶荷包到那儿领赏。”
皇甫昊天没法子从姬子夏那双琉璃璨眸上移开视线,他从没见过姬子夏这般喜形于色的模样,真个是让人──火冒三丈哪!
“姬子夏,你明知你爹三日后便要同我一同到密州验船,你若也去了密州,皇甫府里的事要由谁来担当!”皇甫昊天眉眼一沈,大掌重重往榻上一拍。
牡丹被皇甫昊天的厉声吓得缩到了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吭。
姬子夏清雅小脸一黯,不发一语了。她没法争辩,因为自觉理亏。领人薪俸,便要忠人之事,自己是一时心喜,喜到连分寸都忘了。
“小的知错了。我会静候庄主回来之后,再行前往的。”姬子夏勉强想让脸上表情自在些,无奈毫无血色的小脸丝毫掩不住心思。
“行了。”皇甫昊天一掌一挥,别开脸不看姬子夏。
“小的退下了。”姬子夏哑声说完,拱手为礼后,便欲转身离去。
“站住!”
“庄主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姬子夏冰凉的手扶在门把上,并未回头。
“庄内事我会找人处理。你且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便去密州吧。”皇甫昊天沈声说道,眼里闪过一抹算计。
姬子夏一个旋身,看向皇甫昊天。
“谢谢庄主。”玉容瞬间染上樱花红粉,名副其实地人比花娇。
“感谢我不如感谢天吧!你竟能找到失散了十年的未婚妻,当真可喜可贺。”皇甫昊天唇角一抿,妖美脸孔虽带着笑意,冷眸却让人不寒而栗。“可喜可贺啊──”
姬子夏的笑意剎那间凝在唇边,有些不知所措了。
“唷,庄主方才才赏了一匹布给你,说是要让你未婚妻当聘礼的,没想到那个李五儿布还没送到,你就先找到未婚妻了。”牡丹格格笑着说道。
“托庄主的福,若真能找着未婚妻,小的日后自当终生而为皇甫家奴仆,戮力而终。”姬子夏又是一次拱手为礼。
皇甫昊天冷哼了一声,一径瞪着姬子夏的雪白纤颈。
“小的先告退了。”姬子夏说。
这回,门被安稳地合上。
“牡丹现下放心了。原来外头传言是假,你和那个姬管事之间,不是什么汉成帝与董贤,人家要的是未婚妻,而不是你。”牡丹娇笑着朝皇甫昊天抛去一记媚眼。
“闭嘴──”皇甫昊天一个翻身,将牡丹压平在身下。
扯去她身上的衣衫,皇甫昊天一个挺身,在长榻上激切地占有了牡丹。牡丹惊呼了一声,旋即装腔作势地娇吟了起来。
皇甫昊天闭着眼,脑间却尽是姬子夏方才那双像浸在水里的黑玉双眸。
那便是爱一个人的眼神吗?那么地不顾一切啊!姬子夏的心神已经完全朝另一个人飞去了。
皇甫昊天的身子似火、脑里似火、心中的思绪也似火。
愈得不到,愈是煎熬。他真要任由姬子夏到密州去找寻未婚妻?真要眼睁睁地看着姬子夏成家立业?
皇甫昊天加快了身下的驱策,任凭女子在他雄伟身子的冲刺间频频求饶呻吟。皇甫昊天牙根一紧,在达到欢愉极致的瞬间,便旋即翻身将牡丹推到一旁。
不,他不是那种会把心头爱送到别人手里的好心人!
“爷!牡丹还想再来一回……”见识过皇甫昊天的英勇过人,牡丹的玉腿横勾住皇甫昊天腰间。
“走开。”皇甫昊天不留情地推开牡丹。
“爷……你真不懂得怜香……”牡丹狼狈地攀着长榻,还一径想漾出一个风华绝代的笑意。
“滚开,银子我会让五儿送到花月楼。”皇甫昊天起身拿起酒杯,头也不抬地说道。
牡丹臭着脸,套上衣衫后,使劲抱起桌上的那堆绸缎,推开门转身走人。
敞开的门扉送入徐徐晚风,皇甫昊天走到门口,看向姬子夏所住之方向。
姬子夏明日要去密州,是吧?
一想到即将要与绯雪见面,姬子夏兴奋地一夜无法成眠。
一早太阳才露脸,姬子夏便留了张字条给前日到外地探亲,今儿个午后才会回来的义父后,便拎着简单行囊,走向大门。
一见门口停了辆华贵车舆,姬子夏当下怔住──
那是庄主出巡时,才会搭坐的车驾啊。
“姬管事,早啊!”李五儿笑着说道。
“早。”姬子夏疑惑地问道:“这不是庄主的车驾吗?”
“啥?原来你还不知情啊?庄主要和你一起去密州哪。”李五儿说。
“什……什……么?”姬子夏手里的行囊“咚”地掉在地上。
“没想到向来伶牙俐齿的姬管事竟也会结巴。”一个高大身影为姬子夏拾起包袱,交到李五儿手上。
“庄……主……”姬子夏一个旋身,看向一身紫色纱罗凉衫的皇甫昊天。她的心里一阵冷热互袭,头也觉得昏沈了。
“皇甫庄内不可一日无人作主。我原本就该去密州看船,现下你又有了不得不去密州的原因,我遂决定和你一起前往,让你爹在庄里查办着大小事。”皇甫昊天简单地解释道,虽然早起,神态却是一派神清气爽。
“可……可我对船舶验收之事不甚明了,是故庄主当时才要我爹与您同行,不是吗?”姬子夏欲言又止地抿了下唇。
皇甫昊天瞪着姬子夏明显不欲他陪同的郁郁脸色,说话语气不免变得凌厉了。
好你一个不识好歹的姬子夏!
所有的人都知道要巴结着他,知道要在他面前做出好表现,偏这姬子夏一副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可恶!
“你爹日后的棒子不也是要由你接手吗?船舶验收一事,你是早晚都要学的。况且,不会有人比我还清楚皇甫家的船舶,你有不懂之处,我会随时教导你的。”话到最后,已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小的谢过庄主。”姬子夏沈默了,勉强地点了头。
此次密州行势必难过了!庄主或者聪明过人,却向来没啥耐心。谁敢把不懂的大小事全都拿去叨烦他哪。
姬子夏在心里悠悠叹了口气,急着想见着绯雪的喜悦于是被降低了几分。
“你板着一张脸是什么意思?”皇甫昊天低喝了一声。
“我……”
“我要你到密州一并处理公事,不是不许你去见未婚妻,这其间分寸,你若是不清楚,便没资格担任皇甫家管事一职。”皇甫昊天瞪着人,阴美脸庞阴沈得骇人。
“庄主所言,小的一切知情。小的只是怕耽误了庄主的行程,毕竟庄主原本是要在两天后才要出发的。”姬子夏低头,低声说道。
“哼。”皇甫昊天怒着脸,径自跨上了车座。
姬子夏望着车舆四周的华贵丝穗,心里不免忧心忡忡了起来。
这一路风险重重啊!
她冒用了“姬子夏”这个名字存活在人世间,就算真的找到绯雪,她一来要先提防绯雪脱口而出唤她一声“姐姐”。二来,她和绯雪总是姐妹,眉宇之间多少总有个几分相似。万一庄主那双厉眼看出了什么端倪,那她该怎么办?
姬子夏站在原地,脚步迟迟跨不出去。
“还不上路!嫌我的时间太多吗?”车厢内传来一声怒吼,车厢被人由里头重重地狠踹一下。
“姬管事,你快上车吧,免得庄主等久了不高兴。”李五儿低声催促道。
“好。”
姬子夏拨开车后绣着梅花的帷幔,急忙上了车,找了个离庄主最远的座位坐了下来。
这车厢着实不小了,但仍然不够大,因为无论她的脸往哪边转,总是能见得着庄主那张冷硬面孔。
姬子夏故意别过头,看向棂格窗外头,只盼着这一路能相安无事。
“庄主,咱们要上路了。”车夫吴胖子说道。
“上路吧。”皇甫昊天说。
“五儿不进来吗?”姬子夏马上抬头问着。
“他再进来,车厢内挤满了人,空气便浊了。”皇甫昊天冷冷说道,眼中却是怒火正炽。
姬子夏越是不想与他单独相处,他就越是不让人如愿。
“倒茶。”他命令道。
“是。”姬子夏还能怎么办。
五儿小厮不在,自己能不服侍庄主吗?唉!
一路上,因为知道姬子夏寻人心急,车夫吴胖子在征得了庄主同意后,走上一条偏僻山路捷径。
山路颠簸不在话下,姬子夏虽是一路开着窗,也尽可能地让自?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