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其他小说 > 长乐夜未央 > 长乐夜未央第4部分阅读

长乐夜未央第4部分阅读

    但是,对未央宫中的诸人来说,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

    自太初元年,皇帝起建章宫,除非必要事务,皇帝的一应起居都在那座千门万户的建章宫。――留在未央宫的,除了皇后,便是无宠的夫人诸姬,整座未央宫平静得就像古井,没有一丝波澜。

    平静中,流年如水;平静中,红颜白。

    无法不令人麻木的平静中,皇后渐渐平息了丧女之痛――也许,更多地是因为太子越焦灼的忧虑。

    ――自五月中旬起,太子派往甘泉宫请安奏事的家吏便再未谒见过天子,所请诸事也皆应“太子自平决。”

    皇太子的担忧愈来愈重,六月初的一个午后,在窒人的闷热中,倚华听到皇太子决然地对皇后道:“臣明日亲上甘泉谒陛下。”

    皇后沉默良久,才轻轻点头,随即又道:“不可大意,贴身着甲。”

    “诺。”皇太子恭谨地回答。

    六月、君驾在外、消息断绝、重臣皆不在帝侧……倚华听过相同的故事――秦始皇帝驾崩沙丘,长子扶苏受矫诏自杀……

    她相信,熟习经史的皇太子不会不知这个故事,恐怕也因此而深深地担忧着自己的命运。

    皇后担忧吗?

    倚华不知道。

    ――在椒房殿住了三十八年后,谁还会轻易让别人看懂自己的心事呢?

    她只知道,就在那个闷热的午后不久,当天夜里,长安城门被从甘泉来的使叩开。

    ――巫蛊!

    ――又是巫蛊!

    那个身着绣衣的使领着奇装异服、言行诡谲的巫在长安城中大肆搜捕,无数甲第豪门一夕倾覆,长安城内人人自危。但是,直到那个姓江名充的使谒见皇后,倚华从未想到,那场风暴会移入宫中。

    江充的姿态很谦恭,却不容拒绝――他已有皇帝的诏令在手。

    帷帐内,倚华看到皇后的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却依旧轻声慢语地拜领诏令:“妾敬诺。”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挖掘行动在未央宫中展开,先是诸姬舍馆,随后是各个夫人、美人的寝殿,连御座路寝都不能幸免,每天都有人因为居处被挖出桐木人傀之类的巫术祝诅之物而被送入掖庭诏狱。

    当那个魁伟英武的江充再次到椒房殿请示皇后时,殿中所有侍御都被惊呆了――他竟要查椒房殿!

    “江君差矣!”倚华看到皇后淡然一笑,语气一派温柔如水,“予理当为后宫之先,君此前之举,思虑不详!”

    江充讶然抬头,随即在皇后带笑的眼神中低下头去,默然无语,行礼退下。

    宫人在椒房殿外设帐,与皇后一起看着那些胡巫将椒房殿挖得千疮百孔。

    巫蛊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神秘莫测,平素谁不是心存一份敬畏?谁又不知当今天子深信巫蛊之术,也因此巫术祝诅深恶痛绝?

    ――若是在椒房殿现祝诅今上的证据……

    六月暑热之中,不少宫人却禁不住打起了寒颤。

    当胡巫失望地走出椒房殿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倚华也不例外。

    胡巫搜检过的椒房殿一片狼籍,无奈之下,皇后与他们只能到沧池中的渐台暂宿一夜。宫中仅剩的几位夫人闻讯而来,行礼问安后,便默然无语地望着皇后。

    沧池的凉风穿过轩窗的花棱,舞动馆舍内的轻纱壁缦,却吹不散其中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

    在夫人们绝望恐惧的目光下,端坐在独榻之上的皇后沉静依旧,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生过……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即使歌谣中的时代早已成了故事中的“从前”,但是,那毕竟是真实存在过的。除了那位字子夫的卫皇后,未央宫中,又有哪个女子能拥有霸天下的荣耀与由衷的笃定、安详?

    ……没有啊!

    倚华恍忽回神,轻轻摇头――上官太后与卫皇后终究不一样啊!

    仿佛是察觉了她纷乱的思绪,上官太后睁眼望向身侧的长御。

    ?车内的光线依旧昏暗,又如何看得清那些意味复杂的神色?

    “陛下,江充、苏文等人的下场何其之惨?然则,纵使夷灭三族,又何能消亡子之痛?”倚华俯身叩,“恭哀皇后乃县官少年结,时移势易,县官一旦迁怒,陛下如何自处?”

    听着长御的话,上官太后脸上不由骤然变色,手指紧紧扣住凭几。

    ――她终究是霍光的外孙女……

    倚华刚想趁热打铁,让皇太后更加积极地应对宫中将起的变故,不料?车忽然停下,她微微皱眉,却没有开口,默默膝行退开,保持主婢应有距离。

    “臣?拜见皇太后,陛下长乐未央!”

    稚嫩的声音自车舆外传来,透着讨人喜的文弱谦恭。

    上官太后缓缓松手,唇边绽露笑意:“请太子登车。”

    车舆后户打开,车内顿时敞亮,一股清新之气伴着那个文弱稚气的孩子扑入车内,缓慢而坚定地逼退了那些褪色记忆带来的窒息感。

    “皇太子长乐无极。”

    倚华在车户旁叩拜礼。

    第十章 皇太子的疑问

    皇太子刘?是今上的嫡长子。他出生不到百日,今上便由一介平民骤然显贵,以武帝正统入主未央宫,同年立其母许平君为皇后,他便成了大汉皇帝的嫡长子。

    预立储君是大汉的制度,嫡长子为储君也是传统,但是,许平君薄命,只有短短三年的皇后命。本始三年正月,她所生的长公主尚未弥月,她自己却骤然崩逝。次年,霍成君入宫,三月乙卯,立为皇后。刘?的前途也顿时莫测难明。

    上官太后也是幼年丧母,知晓无母的艰难,对其兄妹便格外地怜惜。刘?虽然年幼懵懂,但是,上官太后的疼惜,他还是能感觉到的,对她自然也十分亲近。

    一入车舆,看清上官太后的所在,刘?便奔到她身侧,半是行礼,半是撒娇地拉住她的衣袖:“大母可安好?”

    “安好!”上官太后伸手揽他入怀,心情分外愉悦,“太子近日如何?”

    刘?紧靠在太后身上,乖巧地点头:“臣安好。太傅已开课授业了。”随即又道:“大母可是来看妹妹的?”说着嘴角一耷,神色黯然:“妹妹贪凉,吃了冰,这两日都在吃药……臣昨日还哄她,待她痊愈,便与她一起长乐宫朝请!”

    “朝请?”听到这么严肃的词由稚儿口中说出,又是哄人的话,上官太后微怔之后不由莞尔,“皇太子知道朝请是何意吗?”

    “不知道。”刘?老实地回答,令上官太后的笑意愈地深了,连倚华都愕然失笑。

    见两人都笑得愉悦,刘?也跟着微笑,片刻后,又想起什么,扯了扯上官太后的袖口,仰起小脸,困惑地问道:“大母,什么是毒啊?”

    上官太后与倚华的笑容立时一僵,好一会儿,上官太后才听到自己语气生硬的声音:“太子听谁说到毒的?”

    刘?没有察觉太后的异样,很认真地回答:“陛下为妹妹乱吃东西了好大一通火,我听到陛下斥责妹妹的保母时说,若是那冰中有毒,她与三族亲属便死一百次也难赎其罪。”

    上官太后的心闻言便是一紧,口中却下意识地淡淡回应:“……是吗?”

    刘?却当了真,再次很认真、很肯定地点头:“是的!”随即又攀住上官太后的脖子,在她耳边细细地问道:“大母,我听到好多人说皇妣是被宣成侯夫人害死的……”

    上官太后听到这句话,却是半点意外的感觉都没有,反而忍不住失笑,轻轻摩挲孩子的后背,仿佛漫不经心地道:“太子觉得呢?”

    刘?怔忡了片刻,眨眨眼,歪着头看向上官太后,不解地问道:“我觉得什么,大母?”

    “你觉得所听到的事情是真的吗?”上官太后微笑,轻轻地将他背后披散的头理顺。

    刘?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很苦恼地摇头:“我不知道呢!”随即摇着上官太后的胳膊,亲昵地道:“大母,你说那会是真的吗?”

    刘?的反问让倚华骤然变了脸色。

    都说天真烂漫、童言无忌,可是,未央宫的九重宫阙中,哪里会有天真的人?即便有,也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手中的利刃。

    倚华不由就敛了眼色,心中暗暗盘算太子亲近的宫人、宦官、家吏都是哪些人。

    “太子……”上官太后轻抚刘?头顶浓密的黑,“宣成侯夫人是先妣的继母,不是朕能议论的。”

    刘?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听上官太后轻声细语地问自己:“太子,若是真的,你打算如何?”

    这一次,刘?却是半点犹疑都没有,眼神一片清明,利落地回答她:“鹿知跪||乳|,鸦行反哺,皇妣生我育我,其仇自然……自然不共戴天!”说到最后,因为一时想不出词,他稍停顿了一会儿,但是,随即便想起了该说的词,望着上官太后的黑眸愈明亮。

    “……太子所言甚是。”上官太后稍愣了一下,才轻轻颌,面露赞许之色,手却不由自己主地抚上他的眼睛。

    都说男孩肖母,刘?也不例外,容貌酷似许平君,唯有眼睛与当今天子如出一辙,眼眸是纯粹的黑色,清亮有神却不犀利,宛若深潭寒泉,仿佛能看透人心。

    “大母……”刘?有些困惑地眨眼,却没有避开上官太后的手。

    上官太后恍然回神,不由失笑,手缓缓抚上他的额头,揉了揉他那浓密黑亮的额:“太子想得太多了……这些事情自有今上处置,你只怕是没机会的!”

    刘?素来敬重父亲,满心孺慕,听到上官太后如此说,不禁赧然低头,随即不依地低呼:“大母!”

    上官太后紧了紧手臂,抱了他一下,随后才松开一些,轻笑着道:“太子,母恩重于天固然不错,但是,太子亦当记住――无宣成侯一言定策,今上尚是庶民,何况太子?况且……”上官太后看得出来,刘?虽然听得认真,却也不免流露出几分茫然――他毕竟只有九岁,有些事情于他着实是艰涩难懂的,她不由犹豫了一下,但是,略一思忖,她还是将轻轻将他拥入怀中,低声叹息:“当日宣成侯的权势几可一手遮天,若非他有心成全,今上如何能立恭哀皇后……”

    刘?听着上官太后难以言喻的叹息低语,心中不由就难过起来,伸出手抱住上官太后的腰,虽然没有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他还是很认真地承诺:“大母的话,?一定铭记。”

    “好……”对刘?郑重的承诺,上官太后却没有当真,莞尔一笑便放开孩子,“太子可是来谒见县官的?”

    “是!”刘?这才想起自己前来未央宫的目的,慌忙起身行礼,“大母,?得去温室殿了!”

    “快去吧!”

    太子下车后,立刻被一群宫人簇拥着往温室殿赶去。倚华看着皇太子一行走远,才轻轻关上车户,来到上官太后身边低声询问:“陛下,可要召詹事?”

    上官太后嗯了一声,无奈地叹息。

    树欲静而风不止……

    ――血浪涛天,她如何甘心坐等自毙?

    “长御,考虑将来太奢侈了……”

    ――未央长乐之中,只有渡过眼前的风波方能碰触并不遥远的将来。

    第十一章 记忆之母亲

    (修改,非更新。――2009522)

    “长御,考虑将来已是奢望……”

    倚华拜伏于皇太后的身前,耳边却仿佛听到另一句相似的话语。

    ――身披锦绣绛袍的少妇无奈闭眼,委婉却坚定地拒绝她的恳求,哪怕那恳求也是皇后的意思。

    ――“但是,若没有将来的希望,我等如今为何努力?”少妇睁开眼,黑眸中一片清明。

    清晰的记忆让倚华不再踌躇,微微抬头,对上官太后道:“陛下,令堂敬夫人曾对婢子说:‘若没将来的希望,我等如今为何努力?’既然将来仍可期待,陛下又岂可抱持如此想法?婢子恳请太后三思!”

    “先妣……说过这样的话?”与皇太子刘?一样,在上官太后的心目中,早逝的母亲是完美无缺的存在,除了满心孺慕便是满心追思,听到倚华这样说,她实在是无法不动容。

    “是的。”倚华直起腰,长跪在她面前,神色郑重,“当日,思后只求能保住今上的性命,哪怕隐姓瞒名、一生卑贱,可是……令堂不答应。”

    上官太后深吸了一口气,默默转开脸:“我明白了。”

    ――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挣扎,而是要为了将来的无限可能努力活下去。

    穿过长街直道,皇太后车驾由长乐西阙进入长乐宫。上官太后居于长信宫,马车沿中宫内直道缓缓行驶,刚看到长信宫前的三出阙,坐在前舆的御就听身后有人轻击木隔,连忙询问:“陛下有何诏令?”

    “停车。”倚华轻声吩咐,“陛下想步行。”

    “诺。”御不敢怠慢,扬鞭空甩一下,清亮的呼哨声已提醒属车随从注意动向,随后才缓缓拉动辔绳,停稳马车。

    随行的侍御立刻搬来木阶,倚华推开车舆后户,俯身恭请皇太后下车,自有侍御低头上前,伸手扶持上官太后步下木阶。

    稍理了一下曲裾佩绶,上官太后抬起头,微微摆手,示意众侍御退下:“倚华同行,尔等自便。”

    “敬诺。”

    步下车驾,倚华匆忙跟上已经往酒池行去的皇太后,心中却十分不解,但是,上官太后明显无意多说的姿态让她只能沉默。

    沿着条砖铺设的露道缓缓而行,倚华只能听到皇太后脚下的黑舄轻击地面的声音,随着那一声声有节奏的轻响传入耳中,倚华的心不由就提了起来。

    “长御……跟我说说先妣吧……”上官太后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语气幽然,倚华差点没有听清。

    “敬夫人……”倚华稍稍愣了一下,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她与皇太后那位追谥为敬夫人的生母并不是很熟悉。

    霍光的嫡女,上官桀独子的正妻……即便她是皇后的亲信,也很难让那位少妇多加垂顾,当然,那位少妇也绝对不会失礼。

    “敬夫人是位很有气度的女子……”倚华斟酌着慢慢回答,“沉稳果决……”沉吟良久,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与宣成侯极像。”

    “……我想也是……”

    虽然看不到上官太后的脸,但是,只听声音,倚华便知道她在苦笑。

    “陛下……”倚华刚想开口,就见一个宦装束的宫人从小径直奔而来,她不禁皱眉,低头不语。

    “臣谒拜见皇太后陛下。”来人在道旁拜伏叩,竟是中长秋郭谒。

    “卿有急务?”上官太后停步站定,眉头也皱了起来。她自幼入宫,耳濡目染,身体力行,自然是极重视规矩的。

    若是新入宫的人,她也不会计较,可是,郭谒是武帝时就司职重任的宦,不应如此无礼。

    “陛下,廷尉寺上书,请重查恭哀皇后死因。”郭谒没有抬头,语气急促地禀报。

    “那又如何?”上官太后神色淡然,对他的惊慌有几分不解。

    郭谒因为她事不关己的淡然而稍稍怔忡了一下,抬头看了皇太后一眼,目光扫过略显紧张之色的倚华,低下头,轻声道:“恭哀皇后免身后,侍奉女医是由陛下简定的。”

    虽然只是例行程序,但是,太医令选派的女医名册都要送长信宫,经皇太后准予加玺,才会入宫侍奉。

    上官太后的脸色大变,死死地盯住郭谒:“你的意思是,朕谋害了许平君!”

    “臣决非此意!”郭谒大惊失色,连忙辩解,“臣只恐治狱官吏有此意!”

    上官太后冷哼一声:“你是担心县官有此意!”

    郭谒被说破心思,一时哑口无言,只能叩请罪,却听倚华慢慢言道:“婢子担心县官无此意,却会以此事清理宫中人事。”

    上官太后的脸色稍缓,转头问倚华:“有何可担忧的?”

    倚华看了郭谒一眼,唇角微扬却没有开口,郭谒明白她的意思,硬着头皮开口:“陛下未经历过,宫中诸事皆需宫人居中相联,若是宫人皆不重陛下,臣只怕从此陛下再不闻帝宫之事。”

    上官太后对权力、国事什么的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听了这话,便只是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却没有放在心上。

    倚华与郭谒相视一眼,都有几分无奈,却陡然听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