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其他小说 > 几度夕阳红 > 几度夕阳红第15部分阅读

几度夕阳红第15部分阅读

    她说:“有雾,车子不能准时开。”

    “你看错了。”他轻声的:“今天不会有雾,窗纸上那么亮,太阳都快出来了。”

    “是吗?”

    “嗯。”

    “再睡五分钟,然后我送你去搭车。”

    他吻她。轻轻的、低低的、温柔的,在她耳边念了一阕“如梦令”:“颠倒镜鸾钗凤,纤手玉台呵冻,惜别尽俄延,也只一声珍重!如梦如梦,传语晓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

    梦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凝视着远山被暮色所吞噬。室内是暗沉沉的,没有点灯,也没有炉火,冷冰冰的空气和浓成一团的暮色胶冻在一起。窗口的风很大,窗棂被吹得格格作响。敞开的窗子迎进一屋子的冷风,梦竹端坐在风口之中,却寂然不为所动。

    一声门响,奶妈闪身进屋,关上了房门,立即惊呼着说:“梦竹!你在干什么?”

    “没有干什么。”梦竹幽幽的说。

    “这房里是怎么了?好象比外面还冷。你这样开着窗子吹风,是想送命吗?”奶妈叫着说,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窗子关上。

    “奶妈,你少管我。”梦竹不耐的说,想阻止奶妈关窗子,但窗子已经关上了。奶妈还特地把窗栓都闩好,推了推,关得很牢了,才回过身子来,用手摸摸梦竹的手,又是一声惊呼:“看你!手都冻成冰柱了,你简直是找死!梦竹呀梦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样不会招呼自己呢?奶妈要是一天不来,你就一天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这样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来,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火也不起,灯也不点,大概饭也没吃,是不是?”

    梦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来朝向窗外的脸转向屋里,木木的坐在那儿,一声也不响。奶妈跺跺脚,叹了口气,先把灯点上,捻亮了灯芯,放在桌子上。再忙着把火盆烧着了,鼓着腮帮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梦竹身边,摇着她说:“坐到火边上来,好不好?”

    “奶妈,你就别管我吧!”梦竹不耐烦的皱皱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呢?”奶妈说:“如果慕天回来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会管你。现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这副样子,整个脸庞上就只剩下一对大眼睛了。等到慕天回来,该都认不出你了!”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梦竹蹙紧眉头说,烦躁的站起身来,把椅子拉到火边。

    “我不说,”奶妈叽咕着:“我就不说,我才不爱说呢!只要慕天回来,跟你结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们少夫少妻和和气气过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妈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你讨厌,只等慕天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说了!”

    “奶妈!”梦竹喊:“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喊着,她一下子垂下头,把脸埋进手心里,重重的啜泣起来。

    “哟哟,你这是怎么了?”奶妈慌了手脚,赶过去,抚着梦竹的肩膀说:“好好的,又哭什么?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妈以后就再不说了,行不行?别哭别哭,哭起来像个小娃娃了。”

    “奶妈!”梦竹哭着喊:“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会回来了!准是他家里不让他娶我……”

    “哎呀,梦竹,你就是成天呆坐着胡思乱想。怎么会呢?慕天那孩子不是个负心人,奶妈对他放得了心,当初才会帮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这儿那里是一个月可以来回的呢?人家走上两三个月都是平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拚命的摇头:“他有车可搭,不像别人要用走的,一个月来回是足够了!他说过三十天之内一定回来!现在,他是不会回来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他们说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给土匪绑票了,杀掉了!”

    “阿弥陀佛!”奶妈呼出一口长气:“好小姐,你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的咒人家!”

    “但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不要急,小姐,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也该弄得整整齐齐,吃点东西,别让他回来看到你这样惨兮兮的,对不对?来,你坐在这里烤烤火,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你不要费事了吧,”梦竹瞪着炉火说:“我什么都吃不下,一点胃口都没有!”

    “吃不下,饿着也不是办法呀!”奶妈说着,已挪动着笨重的小脚,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当奶妈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进来时,梦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着笔,对着油灯发愣。灯下,一张空白的信笺正平摊着,奶妈把面放在梦竹手边,说:“来,先趁热吃了,再写信!”

    “我不想吃。”梦竹无精打采的说。

    “吃一点,胃口就会提起来了。”奶妈好言好语的劝着。

    梦竹对那碗面注视了几分钟,终于,叹了口气,放下笔,拿起筷子来,在碗中挑着面条,挑了半天,没有吃进一口。奶妈忍不住了,说:“梦竹,你在洗筷子吗?”

    梦竹不经心的望了奶妈一眼,低下头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开说:“吃不下,胃里不舒服,想吐。”

    “你别是生病了?”奶妈担心的说,用手摸摸梦竹的头:“自己不爱惜身体,有一顿没一顿的,又在风口里吹风,再像上回那样病一场就好了。”

    “没病,”梦竹躲开奶妈的手,继续对着信纸发呆,好半天,皱皱眉说:“那个桐油灯烧起来有个怪味道,闻得我头晕。”

    “你的身体是越来越坏了,”奶妈说:“我看你怎么办才好?”

    梦竹用手托着下巴,盯着那张信纸,盯着盯着,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笔来,她在信纸上胡乱的画着。一张男性的脸,鼻子,眼睛,眉毛……。咬着嘴唇,她凝视着自己画出来的脸谱,又用笔在那张脸谱上一阵乱涂,涂成漆黑一团,嘴里喃喃的,无声的问着:“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梦竹,你这是写的什么信呀?”奶妈伸过头来问。

    “你少管我的事!”梦竹没好气的说。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妈也翘起了嘴,一面收拾梦竹的碗筷,嘴里嘟囔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她又心软了:“梦竹,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呢?我给你煮两个敲敲蛋来吧!”

    “敲敲蛋──”梦竹想着,一阵翻胃,差点呕吐出来,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别提敲敲蛋了吧,提起来就要吐!”

    奶妈端着碗,突然一顿,就站在那儿,愣愣的望着梦竹的背影发起呆来。梦竹伏在桌上,凝视着灯芯下的灯花,据说灯花结得大,象征有喜事,这灯花够大吗?他会回来?今天?明天?或者,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正向这儿走来呢,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说不定已到了门口了,下一秒钟就会推开门走进来,让她又惊又喜又怨又恨……她侧耳倾听,屋外,除了呼啸的风声,只有远处,鹧鸪单调的啼声:“苦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

    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她坐正身子,无精打采的提起笔,在纸上歪歪倒倒的写着:“忆了千千万,恨了千千万,毕竟忆时多,恨时无奈何!”

    拋下笔,她站起身来,一回头,发现奶妈端着碗,像个石膏像般站在那儿,呆呆的瞪着她。她怔了怔,诧异的说:“你看什么?奶妈?”

    “你──”奶妈拉长声音说,语气有些特别。“你是不是有了?”

    “有了?有什么了?”梦竹不解的问。

    “梦竹,”奶妈折了回来,把碗放回桌子上,审视着梦竹的脸说:“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还不知道吗?我问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我──?”梦竹一惊,脑中迅速的思索盘算着,接着就双腿一软,坐回到椅子里,无力的吐出一个字:“哦!”

    “好了,梦竹,”奶妈把手放在梦竹的肩膀上,安慰的拍拍她:“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总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个负心人,他一定这两天就会赶回来,等他回来了,你们还是尽快把婚事办一办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妈突然兴奋了起来:“这是喜事呀,梦竹,你别看奶妈年纪大了,带娃娃还是会带呢!小襁褓,小虎头鞋,就好准备起来了。你可别劳动了,给我好好的休息着吧,从明天起,我一早就来帮你忙,要做点补的东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来,你妈那儿没关系!梦竹呀,你别以为你妈恨你,我想,我天天溜到你这儿来,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过装作不晓得罢了,她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是惦记着你……这下好了,有了孙子,还记什么怨呢?等将来抱着娃儿和慕天回家来转一趟,管保你妈什么气都没有了。那一个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妈是心软嘴硬,脾气强。就你这么个宝贝女儿,那里会不爱呢?只是太要面子,现在抹不下脸来认你,等有了孩子,就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好了……”她猛的缩住了口,梦竹呆呆的坐在那儿,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的望着前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奶妈推推她,说:“怎么的?梦竹?发什么愣呀?”

    “慕天,”梦竹慢吞吞的说:“不回来呢?”

    “你想些什么?怎么会呢?慕天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过,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过,慕天不会的呀!那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妈看人看了这样多年了,决不会走了眼!”

    “可是,”梦竹叫:“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我要等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许许多多个日子又轻悄悄的来到,沉甸甸的滑走了。太阳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隐,接着就是鸡啼报晓,夕阳方沉,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叠着来到,又在期待的狂热中缓慢而沉重的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刚走的几天有信来,以后就连片纸只字都没有了。这种绝望的期待和无边的岑寂使梦竹精神紧张到要发狂。每日,从窗边走到门边,门边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变得抑郁而神经质,当第五十天又从黎明来到,她抓住奶妈的手腕,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恐怖的说:“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别触霉头!”奶妈啐了一口。

    “真的,奶妈!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梦竹哭了起来:“渝昆路常常翻车,他不是翻车死了,就是给土匪杀了!他一定是死了!”

    “好说!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来!喏喏,别哭,别哭,哭了要动胎气的!”奶妈拍着她,像哄一个小孩子。

    “我不能这样等下去,”梦竹绝望的摇着头:“我要等到何年何月为止?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着喊:“再等下去我要发疯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疯了?”奶妈喊:“昆明那么远,你一个女孩儿家,又带着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梦竹狂热的说:“我要去找他!我什么都不管!我宁愿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无尽期的等待!等待!等待!”

    “我决不放你去!”奶妈嚷:“你发疯!”

    “我要去!”梦竹坚决的说:“我有钱,他留给我足够的钱,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个朋友,搭黄鱼车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这里等到头发发白!”

    “你别傻!”奶妈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来了!”

    “明天!”梦竹发狂的叫:“有多少个'明天'!奶妈,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他要回来,早就该回来了!他现在还不回来,是不会回来了!”她用手蒙住脸,痛哭失声的说:“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会薄情至此!”

    “梦竹,梦竹,”奶妈喊,鼻子中也一阵酸楚:“你千万别傻,那么远,路上又不安静,你年纪轻轻的……梦竹,千万别傻,再等几天看看!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梦竹抓住奶妈的衣服,泪如雨下。“再等几天?几月?还是几年?”

    阴历年过去没有多久,天气出奇的冷。昆明的街道上,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寒风无拘无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驰。偶尔走过的一两个行人,都把头缩在大衣的衣领里,用围巾连下巴带嘴都蒙了起来,匆匆的从街上走过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一般。

    这是个下午,太阳缩在云层后面,时而露出一角来,没有几分钟,就又吝啬的缩了回去。

    梦竹提着一个旅行袋,带着满面的倦容,在寒风瑟瑟中来到昆明。按着何慕天留给她的住址,她不费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门外面,她伸了伸头,高高的围墙,看不到里面,只有一棵老榆树,伸出了落尽叶子的枯枝。

    靠在门边,她休息了一两分钟,心头有如万马奔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路上,带着股狂热和勇气,千辛万苦的寻到昆明,日日夜夜,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找到何慕天!

    在这个念头下,多少的苦都挨过了,多少的罪都受过了!尘埃漫天的公路,颠簸的木房汽车,小客栈里无眠的夜,呕吐,晕眩,一一忍受,只求见到何慕天!而现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门外,与何慕天只有一墙之隔,几分钟之后,可能就要面对面了。她反而没有勇气打门,反而满腹犹豫和不安。倚在门边的柱子上,她呆呆的望着那两扇黑漆大门。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风霜之苦,两个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内那条小生命,把她折磨得瘦损不堪。穿著件满是灰尘和黄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条围巾包着头。露在围巾外面的脸苍白瘦削,一对大大的眸子黯然无光,显得憔悴,无神,而疲倦。

    倚在门上,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风扑面而来,逼住了她的呼吸,围巾在风中飘飞,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围墙,这里面都住了些什么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们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她?一个单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踪一个男人,从重庆追到昆明!他们会嘲笑她,会轻视她,会认为她下贱,滛荡,和无耻!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记她了,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否则,他怎会将她丢在重庆不管?……不不,一定不是这样!多半他出了什么事,他们会告诉她,何慕天早已动身去重庆了,那么,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也不会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她猛烈的摇摇头,和困扰着自己的各种思想挣扎,终于,一咬牙,她站正了身子,不管迎接着自己的是什么,她必须面对这已经到眼前的事实。横了横心,她重重的扣了两下门环。

    第九章

    提着旅行袋,她瑟缩而不安的等在门外,心脏在激烈的跳动着。谜底将要揭露了,她忽然觉得软弱而胆怯,渴望有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两扇门永远不要开启。谁知道门后面有着什么?出于一种第六感,她本能的预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死……她咬紧嘴唇,咬得嘴唇疼痛。

    门开了,梦竹的心狂跳了两下,向后退了一步。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仆,用一对好奇而诧异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

    “你找谁?”

    “请问,”她嗫嚅着:“这儿是不是姓何?”

    “不错,你找哪一个?”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声音震颤,心跳得那么厉害,她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

    那男仆更加诧异的望着她。

    “少爷吗?他不在家。”

    “不在家?”梦竹的心向下沉,喉头干燥,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吃力的问:“你是说,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