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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神慧第11部分阅读

    人。”他向我招招手,我坐到床边。他环抱住我。瞳子盯着我。一时间,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世间的至善至美重现于他的凤眼之中。只是,虽不是梦幻,尘缘终究需散了。

    我出于绝望的恐惧,抚摸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这张脸那么熟悉,纵然苍白清瘦了许多,却仍然美丽而光明。

    他怜惜的抓住我颤抖的手指,凑到唇边吻了吻,继续说:“今夜,我有些话必须说。这些话都是很残酷的,可是如果不说,我无法安心。”

    我噙着泪,默默的点头。

    王览说:“慧慧,答应我三件事。第一,我死以后,请你不用厚葬我。人,本是赤条条的来去,才无牵挂。今年,淮河的水灾很厉害。是不是?鉴容和我说话时候,故意回避那几州的情况,我早就猜到了。国家的财力担当不起盛大的葬礼。只是,你可不可以把你手上的玉镯与我同葬?”

    我的血液都凉了,那个莹洁剔透的碧玉镯,是他给我唯一的定情之物。当年给我戴上时,他是何等情意缠绵,如今要收回去。我想着,手下用力,指甲直刺到他的肩胛中去。我忍不住说:“为什么?你怎么那么狠心。你说的话,我接受不了。请你不要再说了。”泪水夺眶而出。委屈,心疼,交织着锉骨扬灰的痛苦。何尝不晓得。人家都说镯子“套住人心”。他要去了,不愿意给我束缚,难道就连这个念想也不愿留给我?

    王览不语,手掌堵住我的嘴凝视我,说:“让我说下去。我是你的臣子,可也是你的丈夫。我从来没有叫你为我做过什么。只是,希望你聆听我最后的愿望。”他的话我无法拒绝,虽然此刻他这么残忍。但是,我欠他太多了。以至于今天我搜寻不出任何阻止他说下去的理由。

    “那个镯子毕竟你戴了那么些年。总算有你的气息,如果愿意,就给我陪葬。第二,在我之后,请不要迁怒御医百官,也不要推恩我的王家。王家世代华族。门第已经贵不可言。陛下知道月满则亏的道理吧,切不可再为王氏诸人加官进爵。第三,我最放心不下你和孩子。慧慧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将来好好教育他学做个好人。只是……”

    王览停顿下来,面上温柔无限,却说了一句严肃的话:“将来……,如果此儿不堪。陛下切莫因为我的缘故,一味袒护他。入继大统,选才德最上者。”

    我困惑的回答:“但我就一个孩子啊。”

    他笑得更温柔,却不肯讲下去。用白衣轻柔的拂去我眼角的泪痕,又说:“你自己也还是一个孩子啊。有时候我也想,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再大一点就好了。我读到那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总是觉得内心怆然。”

    他叹息了一声:“我也不怨你生的迟了,慧慧。要是,我们真的同时出生,我又哪里有机缘陪伴到你的身边呢?”我泪如雨下,说不出话。烛光下,他的神色与声音都在颤动,再也掩不住浓重的忧伤。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睡的。过了此日,王览经常清醒着。六部的尚书,太师何规,大将军宋舟,先后入到寝宫议事。说是议事,其实已经是在交待后事。华鉴容自然也在其中,他的芙蓉面颊,这些日子也灰白着。消褪了惊世骇俗的艳色,反而显得他沉静过人。

    这一日,群臣又从里间退了出来。太师老泪纵横,大将军面黑如铁。最年少的刑部尚书蒋源,牙齿紧咬着官服。到了东宫门口,才抽泣起来。华鉴容与中书郎张石峻拖在后面。张石峻品阶小,但王览也执意召他。只看他抬头,眼睛望虚空,可眼泪还是留到了下巴。

    最后,只有华鉴容留下了。我冷眼旁观,华鉴容没有流泪。他开口说:“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

    我这些日子也不早朝,文件积压留中很多。可他要奏事,我还是不大耐烦:“以后说吧。朕现在无心理事。”

    他不让步,黑眼睛逼视我:“此事,现在不得不议。”

    我们所处的暖阁,离着寝宫有好几重宫室。我想,也不会扰着览。就坐下听华鉴容陈述。只看到墙角一个金炭盆,火焰熊熊。

    华鉴容跪下,说:“陛下,本来陛下的陵寝去年才开始动工。按照原来的计算,非得四五年不可。可现在,陛下却决意扩大的陵墓的规模,加入许多奢侈的设计。虽然,朝廷数月来发了二十万民夫,日夜赶工。也不见得可以很快完成。如今,就要入冬,天气日寒。每一天,工地上都有民夫死去。加上陛下在最近一个月,在全国寺庙布施上亿钱,作为功德,财政就更加捉襟见肘。”

    我打断他:“你是什么意思?”我气的发抖,最近我的脾气暴躁,他作为臣子,竟然敢冒此大不讳。

    他却直视我:“臣劝陛下不要意气用事。减去陵寝的附加工程,停止再对寺庙布施……”

    他还没有说完,勃然大怒的我已经把桌上的一个石狮子镇纸朝他甩了过去。他跪的直直的,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啪”,那个镇纸砸到他的额角,又硬生生的落在地上。声音之大,连我的心也和炭盆中的火苗一起上窜了一下。

    “你们都等着王览死吗?他死了,你们就称心了?”我狠狠的说。一转眼,看到鲜血顺着华鉴容的左脸流下来,直滴到他的衣领上。

    他的脸上,错愕,不信,痛苦的表情交织。我也说不下去了。两个人就那么沉默着,对视着。看到他流血的一刻,我已经后悔了。可是……

    他给我磕了一个响头,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他哭了!?我看着他无声的哭泣,那一脸的泪,冲刷着他一脸的血。我怔住了。曾记得两小无猜,曾记得他对我倾心相恋,怎么会有此刻?我讲不出道歉的话,只是看着他。

    “陛下,臣知道您心里不痛快。臣,没事的。”他垂下眼睫,温和而恭顺的说。

    但是,他还是在流眼泪。他再不抬头,垂着颈说:“臣愚昧,说错了话。陛下息怒,保重身体要紧。”他虽然语气平静,但终究带了泣音。黑色前襟,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泪是血。

    我只觉得我最近好像变的自己也不认识了。我也不敢看他,只是叹了口气:“你,跪安吧。”

    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寝宫,王览却没有睡去。他闭着嘴唇,若有所思。突然问我:“慧慧,鉴容呢?”

    我心里怦怦的,答道:“他早就回家去了。”

    “我,有话和他说,现在可以去叫他吗?”

    我说:“过几天不好吗?你今天不累吗?”

    王览固执的恳求的望着我,我只好叫人去请华鉴容。

    一个时辰以后,他来了,衣服整洁,戴了一个白纱帽子。白纱帽,本只有皇子可用。但父皇母后宠爱他,特许他戴。这好像是我当皇帝以来,他第一次用。虽说纱帽的宽大帽沿朦胧的遮住额头。可览,马上就发现了他的额角的伤口。我只听见王览倒吸了一口气。

    华鉴容倒轻松的笑了,唇角俏皮的扬起,好像我和他刚才的事情不存在。

    “疼吗?”王览问。

    “那有什么,自己不小心罢了。男人,还怕这个。”华鉴容笑得越发轻松。他说:“相王精神很好啊。我还来不及吃饭呢,就赶来了。你同我一起吃吗?”

    王览默然半天,轻轻的吐出一句话:“你,真傻。”

    王览告诉我,他想要单独和至友叙旧。我也不想听下去,或者继续面对华鉴容。走出了寝宫,韦娘上来搀住我。她皱着眉,欲言又止。

    暮霭笼罩,远处的山光寒碧。堇色黄昏侵入心头,从天宇的深处降落的夜幕越来越沉重,浓郁的叫我喘不过气来。

    三十九 逝者生者

    这一年的“大雪”那天,我总算是抽出时间去了一次上书房。大约摸办了些大事,心急火燎的就往东宫赶。行到一半,陆凯前来禀报:“陛下,相王到了昭阳殿。”

    我很惊奇:“相王如何去了昭阳?”说是正值“大雪”的节气。也恰逢大雪纷飞,这白天里,好像月色霜华落满天。落到我的衣袖,积起薄薄的银粉。寒气一催,我的精神就更为恍惚。

    我下了舆,信步走到太液池旁,满池碎冰。我说:“坐船过去,这样快一点。”太液池与昭阳殿水池相通。轻舟划过,要缩短行路一半的时间。这几日内侍们见了我,都有些惶恐。因此我一说,他们忙不迭就准备起来。

    我站在舟头,心里只是想着王览的病情。也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转到昭阳殿。初识他的日子,这里是映日荷花别样红,十年做梦一般,梦醒了,原来这池塘,到了冬天也是了无生气。

    我正想着,却觉得天地之间有了银色的光芒。这银色似分似和,若隐若现。如彩虹的光芒中旋出一个人影。他在水一方,翩若游龙,矫若惊鸿。烟水相望间,不论是人是仙,再没有一个男子有这样的风华。

    船儿划破水面,越驶越近,真的是览!他兀自伫立,在岸边等待着我,也不叫人撑伞。雪花中,还是明辨出他如画眉目,淡然浅笑。白袍上,一个个涟漪般的衣褶,迎风飘举。我多日不见他起床,没有料到今天他就这样站在水榭。

    “览,你是大好了吗?”我顾不得身孕扑过去。他的面上亦悲亦喜,末了全部隐入平淡的诗意。我拉起他的手,已经冰冷。他笑得那么遥远,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他最后的光芒了。他挣着病体,这样立在风雪中迎我,就是要我记住这样的他。我,也要他记住我最美的样子。强压着心头的恐惧,我对他璀璨的一笑。

    我和他坐在昭阳殿的听雨榭,只是靠着熏笼,相依相偎。鹅毛大雪,犹如千树万树的梨花开放。

    览说:“明年,这里的荷花还会开的。”

    明年我不再会有他,我知道。可我不想哭泣,让我最爱的人平静的羽化成仙,才是我最大的愿望。

    王览依依不舍的亲亲我,抬头看着雪花,入鬓的长眉微动。似有无限情意。可他只是说:“慧慧,你看这雪。来自大地山川之间,又归还给这个世界。人的一生,恐怕就是如此。只是自然的轮回罢了。”

    他微笑着说:“刚才,我在雪里等你。想,这世间的人都怕死亡。可是,如果不把死去看作是灭亡,不把活着看着是存在,那么死生的界限是不是就不那么明显了呢?”

    我躺在他的胸怀里,感觉他越来越慢的心跳,再也伪装不了坚强。我只是含泪看着他说:“不管怎么样。览,你一定要等我。我只愿生生世世和你做夫妻。”

    王览长叹一声,答道:“这茫茫人海,遇见过也就是难得了。我这一生,都是给了你。至于来生,却也不敢奢求了。帝王将相,终是人类。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可如果辗转红尘中你还遇得见我,我一定会认出你。只要你还想要我,我总是你的。”

    他的手抚过我的脸颊,身体,我看出来,他是太疲倦了。夜黑了,他还迟迟不肯合眼。我万箭攒心,实在舍不得他,又实在为他的苦熬难受,就笑了笑说:“览,睡吧,我就在这里呢。”

    我剪了烛花,浸在水盆中。哧的一声火灭了,带着一缕青烟。像是断魂前的绝唱。

    他这才卧在了榻上,很快,就睡着了。他的面容,安详而完美。他一直抓住我的手。我就这样等着,过了很久很久,当黎明的曙光出现的时候,他的手松开了。借着微光,我亲了亲他闭上的凤目。吻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泪珠。

    相王晏驾,不久之后,我就听到了全国所有寺庙的钟声,把我的伤痛宣告了天下。我的一根心弦,永远的断了。我坐在王览的边上,茫茫然看着他们给他更衣净面。好像我是个局外人。周围每个人都在号啕大哭,听说连路上的百姓都在掩面哭泣。但我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嘴角的一丝笑容,我流不出泪了。只记得,华鉴容盘腿坐在廊下,从拂晓直到日暮,他的衣襟为冰冷的泪水湿透。我和他,都是在这昭阳殿中长大的孩子,有个恶毒的诅咒,在这汇集了六宫粉黛的怨气的地方,这帝王钟爱的阳气之殿堂成长的孩子,终究是会孤独一生的。

    世间再无王览。按照览的遗愿,除了他的遗物,再没有用其他殉葬品。装殓时,我退下玉镯,放在览的怀里。只是到了他们要合上棺木的那一刻,我才失去了控制,望着睡去的如玉郎君。扶着棺木的我泣不成声。手指死死的扒住棺椁,我不肯让他们盖棺。指甲断了,流出了血,染在光洁的金丝楠木上。

    我大哭起来:“韦娘,大哥,帮帮我,他们不让我再看他了。”我还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我和腹中胎儿孤弱无援。可连韦娘和王珏都那么狠心,韦娘泪如雨下,跪着不动,王珏一遍遍给我叩头,哭着说:“陛下节哀,阿览已经去了,让他入土为安吧。”

    最后突然的,一双有力的手抱开了我,我拼命的掐着,踢着,可那双手就是不松开,最后我虚脱了。任由他抱着,轻轻的抽噎。那是谁呢?我想我知道。

    北国的侍中杜延麟也来奔丧,这刚毅的男子对着我悲不自胜。我也不明白他说着什么,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都那么伤心?世界上最亲近他的人是我。他们的悲痛,有我的一半吗?杜延麟还递给我一包东西,说:“这是一个故人送给陛下的。”

    我迟疑着接过,却不知道是何物。倒是齐洁说:“这是一包种子。”

    我问:“何意?”

    杜延麟说:“小臣不知。只是臣友静之托我对陛下说,虽无言,却思念。我们都是希望陛下保重。”

    丧礼那天,我和随从大臣三千人扶柩步行。天飘着微雨,沿途万民跪送。我看着那些披麻戴孝的百姓,虽是一国之主。倒是感慨万千。华夏中国的百姓是最纯朴与善良的,只要君王给他们生存,哪怕是一片茅草屋顶,一碗清稀米粥。他们就会安心的忠于君王。王览当政,不过十年。贫富不均,贿赂公行,仍然存在。可是。百姓们只记得他是一个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好宰相,为他的逝去痛哭。我心里,对腹中的竹珈说,将来你一定也要同你的父亲一样,善待苍生。

    此刻,胎儿在我的腹中踢了一下。我的眼里又涌出了泪。孩子现在就和我心心相映了吗?失去了你父亲的光和热,老天又派你来陪伴我了吗?

    历代皇帝从继位起就开始建造自己的地下宫殿。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地宫那么快就成为我的郎君的长眠之地。王览的书童王榕,自愿辞去吏部的官职。来此守陵三年。出殡结束后,我召见了他。他是如此清秀温雅,也带有主人之风。我说:“会寂寞吗?”

    他低下头:“陛下,阿榕陪在公子身边。怎么会寂寞?当年奴才不过是寺庙前的一个弃儿,是公子捡回来,抚养阿榕长大,教导阿榕读书做人。公子比奴才大不了几岁。但是,阿榕视公子为父。”

    “有你在,朕也放心了。”我叹息一声。

    转身见王珏站在我的身后,他悠悠的说:“陛下,如果是圣人,大概可以忘记哀痛,如果是最卑劣的人,也许可以不顾伤痛。情之所钟,正是我辈。”

    情有所钟,正是我辈。我也明白,只是。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更深。

    那个冬天,真是长夜漫漫。我常整晚开着眼,想到览的音容笑貌。心痛到我无法呼吸。

    偶尔,翻到以前他出巡外地,给我写的信。手指描画过他清雅的笔迹,读着那温柔的絮语。面前一片模糊。

    有次清晨,整理他的旧箱。居然,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我小时候丢弃的玩具。还有一叠厚厚的我童年的习字贴,上面有他用朱笔圈过的痕迹。朱砂红,鲜如昨日。我再不忍心打开他的其他箱子。此日,我从东宫一直哭到了早朝的大殿门口。

    独眠孤卺,不胜寒冷。取出他惯穿的一件贴身白衫,才发现早就旧的失去了光泽。览总是那样的节俭,一件布衣都要穿上三年。我念叨着他的名字,反复将旧衣在我的脸上擦来擦去,可那暖不了我。

    我想他,有时候甚至恨起他来。恨他对我的无微不至的宠爱,恨他离开了我,连梦里都不来与我相见。梦不到他,我还是在想他。常常是唤着他的名字醒来,满脸的泪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