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将那雪蛛丝帕子里的蛊虫搁在灯下琢磨,倒也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蛊虫,只是寻常的迷神蛊而已。我将那蛊虫一把烧了,又扶着下巴,可惜起我这雪蛛丝帕子来。
这帕子是洛神给我的,另带一副薄如蝉翼的手套,俱都是雪蛛丝做的。雪蛛丝和血蚕丝是一个级别的宝贝,经年不腐,抗毒避火,湿了的手经其一擦拭转瞬便干了,帕子亦是贴肤柔软无比。手套我通常只在鉴器验宝时用用,这帕子倒是用得频繁。
我肠子都悔青了:“当时不该用这帕子去包蛊虫的。”
偏生当时也没带别的物事。可惜了,可惜了,后面定要洗个几百次再熏几百回香才成。
洛神瞥了我一眼:“所以用手么?”
手就是我的心肝我的命,一日洗手多次,诸多保养,立刻肃然摇头:“用手自是万万不可。”
洛神笑:“这便是了。”
见她促狭,我决计不再搭理她这事,正正神色,道:“你还记得那首青头鬼的童谣罢?”
洛神幽幽道:“月华上,投长影,幽纱窗,落掌印,只闻响。家稚子,阖上眼,早些眠,莫往外头窥。”
我想了想,道:“这首童谣刚出来的时候,差不多也是上头宵禁开始的时候。夜里人们不许出门,出门便会被杀,也没几个敢吭声的,纷纷缩在屋里不敢忤逆上头的意思。也正是在这时,有些人家开始传出青头鬼吃掉他家孩子的消息,官府推说鬼怪吃人衙门是管不到的,孩子丢了,童谣传唱,青头鬼的名头也越发地响了。”
洛神眸光沉静:“孩子丢了自是事实,这青头鬼的童谣,定也是某些人刻意传出来以作遮掩的,刚巧行事者又戴着鬼面具,许是被哪户人家的主人瞧见了,夜里昏暗,传来传去,便越发确定了这是鬼怪作祟。方才那鬼面人所吹之物,产生的音律会迷惑孩童心智,孩童眼比常人清,耳比常人灵,这种一般也只有他们会听得到。”
“难道真是上头的人?官家要孩子做什么,也不晓得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到阿莹与她的那几个玩伴,我蓦地有些心烦意乱。
洛神道:“古来当政之人,首以自身利益为重,在利与民面前,自是要利的。只是他们好歹管了这天下不久,亦不敢做得如何明显,怕惹民怨,于是只得配上些官面上的名头,暗地里做。”
“那天那一队戴鬼面具的人,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巫大人,阮大人,现下联系想想,还真是官家的人不假。”我点点头,琢磨起来:“那郑屠户跟我说这回官家过来的人都住在青云庄,青云庄包了附近最好的供应,傲月连桃花庄子里的肉也吃不到了。”
洛神却伸手将我拉起来:“夜了,莫要想了,再去洗洗,准备睡。”
我被她从后面轻轻推搡,也看不到她的脸,哼哼唧唧道:“我想起那什么巫大人,可是一直盯着你看,不曾挪眼呢。”
洛神从后面咬了我的脖颈,我哼不出了,被她推搡了一同出去。
及至第二日第一早,我挎了个菜篮去早市明着采买,实际上将这早市来回兜转了个遍。早市人杂,消息也是最灵通的地方,转悠一圈回来,便有传人家昨夜里被什么青头鬼捉走了小孩,那几户人家哭得跟什么的,看来夜里作祟的鬼面人还不止一个,约莫是派了好些人出来。
唯有被我和洛神遇到的那家是幸运的,只是早上那男孩的娘亲唤他起身,看他蔫蔫的,不大精神,身上亦有脏污,慌忙请了个道士回来作法驱邪。
青头鬼闹得凶,自然少不得一些到时趁机坑蒙拐骗,许多都是城外流民扮的,何曾有半点真本事。
那户人家本就住得近,我拎着篮子回宅院去的时候,刚巧遇上主人家毕恭毕敬地送了个人从巷口出来,那人一身青底子镶黑边的道袍,束着发,雪肌红唇,竟然是个十足的美娇娘。
那户人家自后道:“濯川道长,慢走。”
那濯川背上背着一个像棺材一样的黑色箱子,在后头与她瘦削的身形实不相衬,看那东西大小,大抵塞进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她也没有多少话,微微做个礼,背着那棺材便转身走了。
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瞧见她背上那棺材,好似在隐隐往下渗水,她衣上也湿了些许。
从她走动时的步履来看,这棺材应当是很重的。
莫不是里头当真有个人?只是有个人也不至于重成这般,难道那人是泡在水里的?
往常经验,也只有尸体才会乖乖泡在水里才是。
那濯川道长背着箱子远去了。
近来不太平,举止怪异之人也见得多了,而若说怪异,我和洛神又何尝不是。因着与人有异,我们为免惹上是非,从来都是谨之慎之的,于是我也没做什么理会,回宅院收拾了一番,喂过傲月,这才折返回了墨砚斋。
洛神还在那等着我。
我将早市所见所闻与洛神说了一遭,洛神沉吟片刻,道:“青头鬼一事,静观其变。”
我有些头疼:“那些孩子呢?”
“以后夜里,我们出去罢。”洛神淡道:“小心些,换身装扮,巡夜之人发现不了。”
我明白暂且也只有这一个法子。毕竟那边已然猜测是官家的人,人多势众,明着来必然会闹大了生出事端,不过陡增麻烦而已。
日里也没什么事,古董铺子冷清,如此歇了几日,我正抱着手炉搂着九尾暖融融的尾巴在前头休憩,忽听外头传来冲撞之声,一个妇人抓了个人大叫:“我家阿征呢?我家阿征呢?”
那人骂了她一声,一把嫌恶地将她推开了,旁的人纷纷摇头低语,我认得那有些疯癫的妇人竟是前几天在街上问阿莹的郝大娘。
郝大娘忽地看向人群中瑟瑟缩缩的几个小孩,揪出一个,疯了似地摇晃:“我家阿征平素同你们玩的,我家阿征去哪里了!”
那小女孩却是阿莹,哇地一声哭出来:“郝大娘,他被青头鬼……被青头鬼抓走了!”
“你胡说!”妇人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在阿莹面上,红着眼眶道:“胡说!”
“没……没胡说!没胡说!是被青头鬼……青头鬼……”阿莹一边脸颊肿起来,呜呜哇哇哭开了。
我赶紧跑过去,将阿莹抱开。
阿莹缩在我怀里可劲地哭,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心里想着又要换衣衫了,那边郝大娘想必是丢了儿子,犯了失心疯,谁也不认,一把又朝我打过来。
我轻轻一退,郝大娘也顿了身,她的手定在半空,被洛神捏住了。
洛神双眸冷澈深邃,看着她。
郝大娘嚎啕迸出一声凄厉的哭来,洛神微不可觉地叹口气,松开手,那女人推了洛神一把,疯疯癫癫跑开了去。
第313章 卷二
洛师番外明朝篇(五)
我将那几个小孩带入墨砚斋后院。
他们显是方才被失心疯的郝大娘吓住了,便在我们院里头排排站着,瑟缩如树上一排麻雀。
我去厨下净了手,拿了浸雪水的冷帕子出来给阿莹擦拭敷脸,阿莹一边脸颊微微红肿起来,起先那泪珠还跟掉了线似的,擦着擦着,这才慢慢歇下来,只睁着两只肿成胡桃般的大眼睛望着我。
“二掌柜姐姐。”阿莹哽咽道:“我……我会破相么?娘说要我莫要淘气跌了,不然破了相,日后没有相公要我的。”
她问得真真的,我笑道:“不会的,我给你涂了药,很快便会消了。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阿莹破涕为笑。
关于青头鬼掳劫小孩一事,我们自然是比他们要知晓得多,且他们还尚且年少,为免再度惊吓他们,我不曾再向他们问询什么,只叮嘱他们莫要独自出门,天色暗了,必须归家。他们这回似乎乖觉许多,一叠声地点头应允了。
洛神辗转自后堂出来,给了他们一人一对小巧玩意,外头用软布裹了,状如蜗牛。
他们并不解其意,只抬头望着洛神。
洛神弯下腰,叮嘱道:“夜里睡觉将它们塞入耳中,便听不见青头鬼的声音,也就见不到青头鬼了。”
这群小孩面上立时露出恐惧又惊喜的复杂神色,阿莹瑟缩道:“真的么?”
洛神温言道:“自是真的。”
他们便如获至宝地将那对小玩意贴身收了起来,其中一人探头问:“阿征被青头鬼抓走了,还回得来么?”
我竟不晓得如何回答。
说不能回来,叫人难过,骗说能回来,反倒是让他们觉得被青头鬼抓走了亦并不是什么可怖之事,恐会令他们掉以轻心。
所幸洛神又一人给了他们抓一把松子糖吃,几人便站成一排跟着先生念书一般,连声道谢:“多谢大掌柜姐姐,多谢二掌柜姐姐,多谢小掌柜。”
小掌柜九尾正缩在厨房门口守着一块肉眯了眼睡得香。
雪光返照在这一排吃着松子糖的小麻雀身上,十分可爱,阿莹嘴里塞了松子糖,格格笑开了,面上犹自红着。
孩童心思到底简单,即便先前被人打了一巴掌,这会子又可以抱着松子糖欢天喜地。我想起年少时的长生,她那时抬起头向我问糖吃的黑眼睛,亮晶晶的,与面前的阿莹身影竟有了几分重叠,不免唏嘘。
送走这群孩子,墨砚斋重又清净起来。
过几日我去集市,不成想又遇见了那位濯川道长。
她依旧是背着那个棺材似的大沉箱子,微有渗水,沾湿她青底黑边的道袍。这般天寒地冻,若是衣衫湿了,这滋味可是不好受的,她面上平静,倒也不觉有异。
她在一处杂货摊位上拿起一只拨浪鼓,看了看,又拨弄了两下,掏钱买下,一路沉默去了。
只是走了一阵,我便瞧见她一边走,一边又拿着那只拨浪鼓晃在手边摇。
咚咚咚。
咚咚咚。
她孤身一人,陪她的只有那只大箱子,她似是敲出别有的一番趣味来,步履轻快如踏风,虽说瞧不见她的表情,但想来她是欢喜的。
周边所有的人都看着她,不单单是为她那只丧门星大箱子,还为她这一只咚咚响与她实不相衬的拨浪鼓。
敲了一阵,我见她反手将拨浪鼓插在她后背的箱子上。
风吹鼓响,她在长街之上远去,脚下水渍依稀。有了那插过来的拨浪鼓,那箱子到底也没有那么枯燥沉闷,像是添了些许热闹,活了。
“姑娘也要这拨浪鼓么?”摊主见我拿起一只,笑道。
“嗯。”我从那濯川的背影处收回目光,点点头。
“姑娘买来给自家小孩耍的,还是亲戚家?”摊主套近乎。
我道:“我自个玩。”
摊主愣了愣,随即憨然一笑。
我问他:“你认得方才那位买拨浪鼓的道长么?”
摊主声音低下去,面色也有些沉:“便是近来入城的濯川道长了,听说道法高深,祛邪避祸。就是成天背着个大箱子,跟棺材似的,有点吓人。有人还想着莫不是这道长杀了人,将尸体泡在里头了。”
我笑笑,付了银钱离开。
回去被洛神瞧见了,她站在院里,手里抱着一摞旧书准备去书房,见我百无聊赖地摇着拨浪鼓进来,只一双眼默默看了我。
我被她盯得后背发毛,故作软声道:“做什么。”
“幼稚。”她幽幽吐出两个字来,踏着白雪,回书房去了。
我被她噎得肝疼,这冰块,到底也是她几百年的媳妇了,竟也不晓得多说点软话哄哄我,我这媳妇给她白当的么,日里做饭白做,夜里暖床白暖的么。再说倘是如此,那濯川道长比我还幼稚得紧,人家背个棺材,还不忘将这拨浪鼓搁棺材上招摇过市。
九尾凑过来,我拿着拨浪鼓逗它,它哼哧哼哧地对着拨浪鼓傻转圈,差点踩到自己那花里胡哨的大花尾巴。
我看得好笑,忍不住陪它多耍了一会子,及至无事,便将拨浪鼓挂在院中一棵矮青树的枝杈上,自己进了书房隔壁的一间房门后头,候着。
过得一阵,洛神拣书出来,院中无人,她左右看了看,便在那矮青树前站定了。
我敛了气息,在门后捂着嘴憋笑。
果然,洛神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面拨浪鼓,这般轻触几下,这才将拨浪鼓取了下来。
她站在白雪青树边上,玉颜静敛,甚至是有些严肃,端着神色在那摇了几把。
眼底却隐约漾出光来。
轻轻的咚咚声响起来了。
我在自头偷看,一颗心经不住被她这低眉初雪的模样攫住了,要似她手里把玩的拨浪鼓般咚咚跳起来。心中爱意更甚,恨不得就想从后面一把抱住,将她兜回房里去。
哎呀。
青天白日,罪过罪过。
她绷着脸又晃了几圈,顿了顿,将那拨浪鼓原处放回。且她素来心思缜密,又记忆超群,大抵是怕被我到时看出来,便十分准确地挂在先前相同位置,连角度都是一样的,还十分固执地将那几片遮着的树叶拨回原处。
端详了片刻,大抵是天衣无缝了,抱着古籍去了前头铺子。
我在门后头候到这一切,憋笑实也憋得辛苦,待她离去,捂嘴笑得要打跌。
歇整了些许时间,我这才端了茶水,慢悠悠晃回前头柜台,洛神一手执书,正看得仔细。
“今日这风吹得可真大。”我给她倒了盏茶水。
她头也没抬,淡道:“有么。你看我头发丝可曾吹动?不见有风,只见睁眼瞎话。”
我递了热气腾腾的茶水过去,挑眼看着她:“可不是的么。后院那风大得,吹了那矮树,波浪鼓声咚咚咚的。”
过日子么,想来不是她玩我,便是我玩她。
她依然没抬头,长睫毛都未曾颤动似的:“是么?恐是现下停了。先前后院起风了,风向不对,我这边也不晓得。”
啧。
我感叹她这即使泰山崩于前也纹丝不动的老城墙厚脸皮,感叹了几百年。
一如我爱她几百年,如今亦未曾嗟减一分。
“是罢。”我酸溜溜道:“风向不对。”
她伸手过来,端了茶水饮了。
我依靠柜台,顷身靠近了她,能闻到她身上调的浅浅暗香。
洛神将书卷翻过一页。
我靠着柜台,故意掷地有声:“幼稚。”
瞧我这声,多有铿锵气势。先前她说我幼稚,那是万万没得比的。
她这才堪堪抬起头来,一双黑眸定定看了我,面颊白皙,虽说心底已然晓得她院子那暗地玩耍举动被我瞧见了,见我返她幼稚,她竟也没什么表示。
我轻轻捏了捏她脸颊:“好意思的。说我幼稚,转头背着我就玩上了,你怎地也不脸红。”
“红了。”她轻轻动了动唇:“疼。”
我忙不迭松了手。
神主在上,我宝贝她这脸蛋可比宝贝自己脸蛋多得多了,哪里舍得多用哪怕一丝一毫的力,分明做个样子,这一看,她这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倒是被指腹真真压出那么一抹细细的红润来。
洛神淡道:“我见它不曾挂好,将它正正身形罢了。你也是,这么大个人,莫要耍这些。”
我没法子了。
我玩不过她,装娇装不过她。
我只能喝茶。
时间缓缓流过,两人在铺子里取暖,下午时分,铺子里进来一个女人。
那人身量十分高挑,模样亦是标致的,衣饰华贵,暗藏流云。她走入铺子,去陈列架旁一一打量,这才回身看着我和洛神。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先前朱元璋带了他那些个将军们打下这新的江山,烽烟四起,一战就是经年,我们这生意早便歇了。如今新朝已过几年,虽说初初起步,远远算不得盛世,但到底免了战乱纷扰,古玩生意稍有起色,不过客人依旧是少得很。
我和洛神那些个积蓄自是多少年也用不完的,凰都一截子玉石阶买下半个苏州府,开铺子也只是喜欢这些个蕴藏厚重历史的器物,图个自身舒坦。客人上了门,自个去看,我们并不作多少热情招呼。
看上了,等价付了,带走即可。
“就这些?”来人似乎对货色不满,看起来是个行家。
我站起身,微微一笑:“目前只收得这些。客人瞧不上么?”
好的有故事的我都收蜀地萱华轩各个藏室分类别好生收藏了,疼在心尖上,哪里还轮得到摆在铺子里给你挑。
“罢了。”她看了看,去挑了一枚玉,径自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