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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我的战争回忆第8部分阅读

    底下就是余德旺,正给班长续着烟呢;凭心而论,对他我还是有些看法的,特别是他的“马屁”劲,整天围着老班/老排转,只哪有官哪准少不了他的身影,为这连里好事者也特为他封了个雅号:余司令!我和林翔躺一块,紧挨着咱们“余司令”,林老怪怪话多,连里有名的“针眼挑”,他的嘴从来没闲过,这会又来话了,“唉,司令同志,咱哥们也来瘾了,赏脸来根烟啊。”我在旁捂着嘴笑,谁都知道余德旺家里穷,几块津贴费全省下贴补家用了,剩下两买盒烟还是为干部们特供的,平时自个根本不敢抽,还真没听说过哪个普通战士抽过他一口烟。余司令傻笑,这是他的招牌表情,还有两颗大爆牙!我笑的更利害了,林翔变戏法似的从钢盔里抽出一盒烟来,示威似的冲他晃了晃:算了,人家司令抽好烟,不抽咱这黑棒子。什么话到他的嘴里准变酸,和着他那阴阳怪气的音调,哥几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班里,没人能震得住他,班长也忌他三分,谁叫他比班长的兵龄还长了一年有余呢。整个洞里成分最好的当属金崇飞和张官民,这两人全营都有名气,出名的好脾气,所谓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说的就是他俩,与他们比,我和林老怪算是坏分子了。还有班长,这位四川小个子是全团的军事尖子,论眉眼没得说,论军事素质更是出类拔瘁,就一点,耳朵根子软,所以老让“余司令”这类“献媚”分子钻了空子,虽然我对班长可能存在的那点偏心眼有想法,但大体上还是敬佩占了主流,必竟跟他确实多了不少的安全感。

    雾终于开始散去了,虽然不会彻底,但必竟可以大概齐的看清高地周遭的情境了:左侧一号洞是排指,距我们三十公尺上下的巨石底下就是三号洞,还有五号,那洞在哪我们看不见,但能听到他们铁锹挖工事的声音,班长说就在高地前沿的坡坎下,还有一个我们的警戒哨位就设在山腰上,距高地前沿二十来米。高地上原来有一条越军留下的交通壕,现在被我们改建成了一条假战壕,里头埋满了地雷,那是专门用来招待越军偷袭的;我们洞子就对着这条破战壕。

    白天洞口架机枪,还是轮流观察,逗完余德旺,我替下了班长,昨晚加固的射击台正好放下一挺班用机枪,五颗手榴弹并排叠在编织袋上,这是班长的主意,万一有什么情况,先不开枪,手榴弹的干活,这玩意不容易暴露洞口位置,还便于给有邻哨位指示目标。我忠实地执行着班长的命令,不但射击台上摆着它,手里还握着它,拉火环就拴在手指上,这样可以保证对特殊情况的第一时间反应。我的脸贴在编织袋上,钢盔底下就露出两眼珠子瞪着洞外的一草一木,自打参战以来,除了见着几具越军死尸多听了几回炮响就没正儿八劲的干过仗,那时节对战争的恐惧还是相当强的,那是源于对死亡的本能反应;守在这样的小洞子里没人能不紧张,我就紧张的要命,洞外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我的全身细胞赶起来揪的跟发条似的。那个上午直到下哨,我的手里一直拽着手榴弹,一层手汗,等林翔换我下来,我才意识到汗水已经溻湿了整件上衣,缩回洞里抽着班长上的烟,好一会才觉出烟味了,那感觉就象做了一场梦似的。到中午,终于打炮了,那炮是越军的,先是一发两发的试射,弹着点全落在高地后边的大山梁上了,我的心里犯紧张,抓着枪就往洞口爬,班长,一把揪住硬给我拖了回来,他的手有力极了,话音更生硬:你小子,怕傻了,几响小爆竹就把你吓挫了啊!他的话里明显带着不满,我那时年轻,真听不了这个,我就顶他,同样用我最生硬的口气:谁怕了!我想观察敌情也不行啊!还没等我俩话音落下,越军的大规模炮击开始了,我们都明白刚才的两发炮弹是越军在修正弹着点,但还是不大相信越军会选择我们这样的小高地开荤试刀,直到越军的炮弹把高地炸成了一锅滚水沸汤,我们才意识到小鬼子开始动真家伙了!洞口的林翔一直趴在射击台上,我能看到不远处的爆炸激起的参天烟障,还有满世界横飞乱撞的断木碎桩,不少直接就砸落在洞口上。这是我上阵地后碰到的第一次炮袭,躺在洞子里,我能感觉到整座山都在猛烈地爆炸中颤抖,洞子就象是一只小木船突然被甩进十二级的狂风巨浪里,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没有不晃荡的,没有不翻腾的,我的五脏六腑仿佛也被震离了位,摇散了架,全和在一块堆了,胸口堵,脑袋晕,跟晕船似的,嗓子眼里一阵阵干呕,恶心极了。我想到了死,只有死成了唯一的念头,我已经无法忍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的震荡了!余司令在哭,我听不到他的哭声,但能看到他早已泪如滂沱的脸,班长的脸也不好看,铁青色,在洞里暗淡的光线里显得更加凄白无力了,倒是金崇飞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怀里抱着枪,两眼眯缝着瞅着我们,象是瞅着一场全然与已他无关的话剧一样;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在当时还在想着什么,可以说那时节的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勇气,怯懦的本性被一场摧枯拉朽的炮击暴露无遗了。

    炮击继续,并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我们无法算清高地上到底落下多少发炮弹,但有几枚确实直接砸在了洞子顶上,如果没有坚强的山体整个支持着洞子结构,哥几个一准早变亡魂了。班长抱着电台呼叫排指,电台里除了一片咝咝音啥讯号都没有。还是余德旺,他的眼泪也许连着他的魂魄一块儿淌干流尽了,他就那么抱着班长的大腿直着嗓子喊妈,我的鼻子有点酸,我不想哭,可这小子一口一个亲娘老子真的让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情绪了,我也想妈,想我那末老头先白的老娘,更想她回回依着门框等待我放学晚归的倦怡身影;我的亲娘,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儿子也许再也看不到你了!儿子也许再也吃不到你亲手烙的荞麦饼了!守着洞口的林翔的一直没吭气,他的嘴里没停过烟,吸完一根接上一根,我能看到他起伏剧烈的后背,我还能看到他手里一直在晃动的手榴弹。洞里的气氛压抑极了,我明白大伙都被那个熟悉又莫生的字眼紧紧掐住了神精:死亡!我们惧怕它,却又不得不接受它,因为现在它是如此真实的存在于我们身边,甚至随时都会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不想死,不仅仅是因为本能的生存渴望,更重要的是如果就此光荣那么作为一个士兵我们将无颜以对我们的称号和我们的职责!我不知道讲这些是否过于假大空了,但是在那个处于炮火中心的小洞子里,我的心一遍遍念叨着的就是这句话啊。

    我也抽烟,洞外的炮火终于开始渐渐平息下去,我的心却始终无法从这翻江倒海般的狂澜中缓过神来。我的手抖的历害,他们的也一样,谁都不说话,班长不停地抚摸已经哑然无声的余德旺,而林翔的脸上也明显爬满了泪痕,我们挺过来了吗?我不知道,这才是战争的开端啊!我们还能撑住多少个今天这样的日子呢?

    当电台里再次传来连续不断的信号音声,我们就象一群找到了娘的孤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排长询问了我们的情况,并指示,密切监视越军动向,防止敌人反扑。班长领受命令的声音响极了,他想喊给我们听,又或是想告诉身边这群大孩子们:我们还是一个兵,是兵就得有个兵样!也许现在的我们,正是一帮有史以来最熊样的兵吧。

    下午至黄昏,越军的零星炮击依然时断时续地马蚤扰着一线我军各阵地,而我军的反击炮火则将越军的纵深地域炸开了花。我们期待天黑,并且真的希望夜暗能让双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下。高地开始封闭阵地了,当最后一颗定向雷连接好电线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为黑暗所笼罩了,洞里黑的象倒了瓶墨汁,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六颗忽明忽暗的烟头标示着每个人的位置,我想睡,可屁股底下的泥洼子让人真不舒服,挪了三次了,没一次能甩掉它!我觉着象是泡在冰水里,我的体温正一点点被无处不在的湿冷掏空抽干,麻木自屁股开始已经扩散到全身了。

    还没等我抬起屁股,“轰!”爆炸,不是炮击,地雷的闷响,紧接着机枪声,冲锋枪声响成了一片,是警戒哨!越军偷袭!洞里炸开了锅,抓枪的,掀手榴弹箱的,开电台的,战争!我们就象一群刚入学的小学生,面对全新的世界全新的生活充满了惊恐与不安。我第一个扑到了洞口,就着火光我能看到山坡下时隐时现的人影,那就是越军吗?我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警戒哨里射出来的子弹顺着山坡漫成了一片光流,不时有爆炸自越军藏身的山林里传来,一定是小鬼子们闯进了我们的雷区。我的心里兴奋极了,必竟敌人离我们还远,距离也让人们产生了安全的错觉。林翔也挤到了洞口,这小子开始往下投弹了,班长一直在屁股后头喊:“让开!投弹!”我摸着了手榴弹,就压在胸口下,我没分清方向,一股劲扔出去却半天没见动静,一愣神才明白过来:原来忘拉引线了!唉,这仗打的。

    越军的偷袭行动持续了足有个把小时,高地上各洞神兵都开了火,排指的机枪一直没断过响,后来还有炮,是我们的炮,炮弹径直撞入高地下的原始从林里,火光更大了,但再也没过越军的身影,一定全死了,那炮那枪那火,没打死也得烧死啊!我们还唱歌,自打亲自投响了一颗手榴弹,我发觉心底深处那团顽固的恐惧竟然不见了,在爆炸突起的时候,我竟然忘记了死亡的存在。战斗象一记猛药,一下子让我找到了一个士兵的真正价值。

    半夜,战斗结束,我们无法统记战果,各洞向排指汇报情况,我哨位战斗中消耗手榴弹二十枚,子弹不祥,无人员伤亡。排指命令各哨位加强戒备,要求警戒哨加设防步兵定向雷。

    把小鬼子们干下去,洞里的兵早用烟候着我们了,我与林翔是洞里今晚的主角,连班长也变了调的拥抱我们,被兄弟们按回洞底,我俩就吹上了:他打了多少子弹,我扔了多少手榴弹;外边的火烧的多旺;外边的炮炸的多好看。第一次战斗的轻松彻底冲淡了人们心中对战争的恐惧和绝望,就连炮击中哭成了球的余德旺也挽袖子松扣子跃跃欲试起来。

    天亮,仍然是雾,我不止一次爬到洞口想望着能看到点昨晚的战果,可是眼前除了白蒙蒙的一片啥也看不见,班长呼叫排指希望了解点什么,排指的回答更绝:想看吗?自个下去数去!电台里笑成了一片,各哨位都通播着呢。

    五月的老山多雨,也许这地方长年都多雨吧,上去呆几天没这感觉,时间一长就觉出来了,不是雨就是雾,睛天少之又少,洞里永远是湿的,不但是湿还经常弄水灾,雨水泡洞子是最正常的事了。我的屁股早就泡烂了,皮肤病严重损耗着人们的精神和体力,我们渴望战斗,不是因为我们好战,而是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人若不找点事干迟早会给逼疯的!洞里有扑克牌还有一副军棋,这些都是张官民带上来的,我们也打牌,不上哨就打,争上游/抠王/五家,各式各样的牌都打,五寸厚的牌打成了三寸后来干脆一寸不剩,打不成牌就吹牛,吹牛的本事小青年都有那么一两手,可这人的肚里存货毕竟有限,那时真把牛皮吹破气了,等到连二十一世纪/二十二世纪的牛皮幻想也吹旧吹烂以后,人就只能干坐着发呆发傻发神精了。

    我喜欢洞口,我就经常整天整天的守着洞口发愣,在战场上,我们是一群最没有自由的自由人,虽然没铁窗铁镣的禁锢,但是随时的炮击随处的冷枪同样完全驳夺了我们的自由,我们不能出洞,连探头都是危险的,生命在这里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脆弱,经不起任何一次哪怕是无心的犯错。我的眼睛满世界游走在洞外的山野沟壑间,观察敌情的同时我还学会了观察自然,观察自然界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我还喜欢看那些偶尔经过的飞鸟,喜欢因为羡慕,如果它们也能捎上我那该多好啊!

    第二章 煎熬

    我们掐着秒针撑过了五月的煎熬,等待我们的还是煎熬。

    进入六月,越军的袭扰明显加强了,炮击冷枪每天都在进行,越军打我们,我们打越军。

    六月,高地上也陆缓出现了伤亡。

    六月二号,记得是这个时间,一入夜,越军的炮火急袭象开了闸门的潮水,一拔高似一拔,习惯了炮火的我们不仅能分辩出炮火的口径以及来路,甚至能根据弹丸划空时的啸声判断出炮弹的大至弹着点。过十点,炮火越发猛烈了,排指洞口的被复层被炸塌,哨兵轻伤,电台里吵吵极了,连部的声音;排指的声音;各哨位的声音,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根本无法听清楚。我们洞口也落了不少炮弹,高地上的植被早给打着了,火光冲天,透着火光我们的视野开阔极了,班长唠叨:小鬼子这样打法一定搞不了偷袭了。我同意他的看法,你看这亮堂堂的山坡和林线,给他最好的伪装也隐蔽不了形动踪迹啊。

    听炮声,越军似乎对我军全线实施了炮火袭扰,我军的反炮击并不猛烈,越方一侧只有纵深几个点响着惊天的爆炸声,也许我军的一线指挥们仍然没有吃透越军的真实意图吧。

    排指洞口的险情终于排除了,送话机里传来的声音一个个都跟牛喘气似的。排座指示:今晚不要睡,随时准备抗击越军强袭,要求各哨位人不离枪,枪不离弹,手榴弹要开盖掏弦!

    半夜,时间不明,越军终于上来了,三号洞首先打响,警戒哨位置一片爆炸声,那是爆破筒和炸药包的声音!火光里,阵地前沿人影倥偬,高地上到处是枪声和爆炸声,几分钟内整个高地打开了锅。班长死死守着洞口,任凭我们怎么拉也不下来,一忽儿,射击台上就堆了大片的弹壳,金崇飞与林翔顶着洞壁往外甩手榴弹,越军回射的子弹划着啸音不时敲击着洞口被复层以及四周的山体石壁。我和张官民给班长压弹盘,余德旺跪在地上开手榴弹盖,洞外惊天撼浪,洞内热火朝天,弟兄们喊着连自已也听不懂的怪音互相激励着,有了这些喊声人的心里真的产生了某种欣慰和安全感。

    打了将近半个小时,排指呼叫我哨位:警戒哨失去联系,并有人在该位置朝我方投弹射击,要求我哨位出击作战,摸清情况,并视情况恢复警戒阵地。

    第一个跃出洞口的是班长,接着是林翔,还有金崇飞,我则扑上了射击台,我的眼里都是泪,脑子里净是班长斩丁截铁的话:共产党员跟我上,共青团员继续打!

    我恨死了我的团员身份,我恨死了自已的不长进,虽然洞外炮火连天,弹雨纷飞,但我依然强烈期待着能与越军来一次面对面的较量,并渴望在流血与死亡中得到一个士兵灵魂的真正升华。

    我在打点射:长点射,短点射,冲着一切可能的目标,不时有人影在弹火中跌倒,有爬起来的,也有没有起来的;我不知道我是否射中了敌人,更加不清楚是否已经杀了敌人,也许杀了,而且不止一个,但此时,战果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高地仍然在我们手中,哨位仍然在我们手中!

    警戒哨那儿枪声密集,班长他们一直没有回来,我的眼里看不到那地儿,凭耳朵只能猜到战斗还在继续,并且相当激烈!我想冲出去,我想接应我的战友们,可本能告诉我不能这样做,我的职责是守好哨位,至少班长的命令是这样的。余德旺一直抱着我,从我开始射击就这样一直抱着我,他在喊班长,班长的走象是抽走了他的主心骨,他的崩溃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激烈的枪声盖过了他的哭声但挡不住他的泪雨,我的脖子里一定滴落了不少他的泪水。张官民拖开了他,“软蛋!”这是在骂他吗,可我觉得骂到了我的心里,我也是软蛋!我的战友兄弟正在洞外拼死作战!他们一定需要我们的支援,而我呢!我竟然只懂得趴在编织带上疯狂射击?!我是怎样冲出去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冲出洞口的一刹那我的心被一种因恐慌而摧生的激愤完全塞满了!我象一个初上舞台的小丑,此起彼伏的爆炸就是聚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