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其他小说 > 霜冷长河 > 霜冷长河第5部分阅读

霜冷长河第5部分阅读

    么也表述不清吧?名誉,实在是一种足以笼罩千年的阴云。

    结果,千千万万不知李清照命运悲剧的读者,却在心中一直供奉着一个无限优雅的李清照。这是一种虚假吗?不是,这是一种比表层真实更深的真实。挣扎于身边名誉间的李清照虽然拥有几十年的真实反倒并不重要,而在烦闷时写下一些诗词的李清照却因创造了一种东方高雅女性的人格美而光耀千秋。为此,真希望饱学之士不要嘲笑后代读者对李清照命运悲剧的无知,这种无知正体现了一种历史的过滤和选择。那些连李清照本人也担心“难逃万世之讥”的恶名并未长久延续,真正延续万世的名誉,在当时却被大家忽视了,包括李清照自己。

    至此已可看出,我花这么多笔墨来谈李清照,是舍不得她的故事对于名誉的全方位阐释功能。名誉的荒诞性、残忍性、追逼性、递进性,以及日常体验的名誉与终极名誉之间的巨大差异,都包含在其中。

    其实,可以让人们作类似体验的典型还有很多,例如拿欧洲的小说家笛福、思想家伏尔泰、戏剧家维迦的坎坷经历来解析名誉问题也会很深刻,但我最终还是选中了李清照,因为她是中国人,又是弱女子,当然,更因为她是中国古代第一女诗人。

    什么最珍贵

    李清照的遭遇说明,我们一生最花力气维护并始终为之奋斗、为之苦恼的东西,往往并不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那么,最珍贵的东西在哪里?靠谁来挖掘和鉴定?人们常常把希望寄托在同代或后代评论者身上。但事实证明,这种寄托很不可靠。即便是对那些与人为善、公正贤达的评论者,也不能指望太深、仍以李清照为例,尽管自宋以来有那么多评论者抓住她再嫁之事大肆毁谤,却也总有一些人为她辩诬,这些人学问高,声望大,总该恢复李清照的真面目了吧,然而并不。例如清代的朱彝尊、王士秅、俞正燮、李慈铭等大学者都努力否定李清照曾经再嫁,说那是一群小人为了毁损李清照的名誉造的谣。我不知道李清照如果获悉她身后有那么多杰出人物为她作这种辩护,将作何想。名誉好像是挽回了,但这是真的名誉吗?

    因此,一切受到名誉侵扰的人应该明白,现在你在苦恼的事情,绝大多数无足轻重。这一点要看破很不容易,你看连那么多极其智慧的人物也都没有看破。但是,不看破毕竟是在犯傻,时间的力量什么也不能抗拒,珍贵的生命怎能流失在无谓的自惊自吓之中。

    那么,要不要动一点脑筋,来预见一下今后的名誉坐标呢?我觉得也完全没有必要。

    自身名誉的基点是生命质量的自然外化。这是追求不到、争取不来、包装不出的,同时也是掩盖不住、谦虚不掉、毁损不了的。说到底,一个人在自身名誉的问题上是无能为力的。好就好在无能为力,一旦用力追求,便会弄巧成拙。在这里正好可以引用十七世纪英国政治家哈利法克斯的一句话:

    从被追求的那一刻开始,名誉就是一种罪恶。只有在那些人们能自然拥有而不必强求的地方,它才成为一种美德。

    这话好像说得太硬了一点,但世间很多罪恶都从追求本来并不拥有的名誉开始,倒是确实的。

    有时也需要追求。那就是在被诬陷和起哄闹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应快速脱离简单防守的前沿,去追求一种真正有价值的精神高度。这种追求放弃了反击、声辩和恢复名誉的权利,因此看起来不像追求,而实际上却在默默追求那种最终毁损不了的东西。既然是最终毁损不了的东西,为什么还去追求呢?为的是让自己的身心免遭不必要的损耗,尽早获得安顿。因此,损害别人名誉的人常常在发出一片喧嚣后找不到预期中的回应,是对方害怕了吗?可能性很小。喧嚣者们此时应该慌张地憬悟一点什么,看看自己所攻陷的那些名誉背后,是否还有更重要的名誉。他们或许也想对这种背后的名誉做点什么,没想到刚刚走近前去就不得不止步,因为一眼就可看出,那是一个无法喧嚣的领地。

    荒芜的高处

    最后,想顺便谈谈已经取得名誉的人的心态问题。

    已经取得名誉的人,一般被叫做名人。身为名人而做着不名誉的事,大家就会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这种心情很可理解,因为名人早已与大家有关。所谓“欺世盗名”的恶评,就很难用到一般骗子身上,因为只有真正出名才有资格欺世。鉴于此,人们在向名人喝彩、与名人套近乎的同时,往往又保持着潜在的警惕性、监视性乃至否定性,而且名声越大,这方面的目光就越峻厉,因而产生了“楼有多高,阴影就有多长”的说法。对此,名人大多感到委屈,觉得本来名声也是你们给的,怎么一下我倒成了谁都可以指手画脚的对象?其实一切受惠都是有代价的,不应该存在委屈心理。

    并不是说,名人应该谨小慎微、寡言少语、处处赔笑地过日子,因为这种状态不可能对事业有重大创造、对社会有像样贡献,而没有创造和贡献,何以还算作名人?因此,名人们总是进退维谷。常听人说,名人太嚣张,但据我观察,出名后很快变得萎缩的名人更多。萎缩不完全是害怕,大多是应顺和期待,应顺着众人炯炯逼视的眼,期待着众人欲说未说的嘴。贝多芬在一篇书简中说:“获得名声的艺术家常受名声之苦,使得他们的c女作往往是最高峰。”这就说明了成名之后萎缩的普遍性。

    不管是萎缩还是嚣张,都是病态。要克服这种“名人症候”,唯一的办法是在名誉上“脱敏、消炎”,平平稳稳地找回自己。我们原本是寻常的从业人员,周围突然响起了喝彩声,抬头一看居然是针对自己的,不免有点惊慌,那就定定神,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吧。如果觉得要为喝彩声负责,那么今后的劳作也就成了表演。但是,万万不可为追求喝彩而表演,因为一旦进入这种状态,你就成了取悦于人、受制于人的角色,而哗众取宠从来就没有好结果。按一般规律,喝彩声刚刚过去,往往又会传来起哄声和叫骂声,仍然不要抬头坚耳,神定气闲地把持住自己,好在未曾进入过表演状态,你就没有义务要去关注这种声音。不想在喝彩中的获益,就不必为叫骂去支付。

    但是,尽管你不加理会,一阵阵声浪使你渐渐孤独。即便全是喝彩声,这声音也成了一道影影绰绰的围墙,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使你难于像以前那样融入四周。这种孤独并不是自闭,因为你心中还有终极原则,还有茫茫众生,但终极原则无形无貌,茫茫众生也不发出什么声音,更不会向你走近,因此你所把握的仍然是寂寞。一个人,如果能够领悟名誉和寂寞之间的关系,两相淡然,他也就走出了病态,既不会萎缩,也不会嚣张了。泰戈尔说:

    “我攀登上高峰,发现在名誉的荒芜不毛的高处,简直找不到一个遍身之地。”

    名誉的高处找不到遮身之地,这种说法真好。人们常常误会,以为那里也像平地一样,总会有一些草树和别人的身躯可以为自己阻挡一点什么的,其实正是高度把这些遮盖物全都舍弃了。因此,要求接受高度就要准备接受难堪。但是难堪也只是心理感受罢了,如果你自知脚下的高度不是勉强堆垒而成,为何要躲避别人的目光?为何要掩饰自己的缺点?不把难堪当难堪,难堪也就不成其为难堪。

    ——如果实在消受不了名誉的重压,那还不如悄然从山峦爬下,安顿于人间万象的浓荫里。高峰对大地而言是一种景观,对自己而言却是一种牺牲。何必人人都去参加登山运动呢,你看连银髯飘飘的泰戈尔都有点懊悔了。

    关于谣言

    好几位读我专栏的朋友问,下一篇写什么,我说关于语言,他们都眼光奇特,然后滔滔不绝。由此我产生警惕:人们受谣言的伤害太严重了,一篇文章如果着力分析谣言的诸般罪恶,也只不过在愤恨中加添愤恨,恐惧中加添恐惧罢了,怒火熊熊,阴气森森,何苦来着?按照我往常写作的习惯,还总会引述一些中国历史上的例证,但一部中国历史,受谣言播弄的影响过于沉重,厚厚的《二十四史》且不去翻它,光看前些年北方的出版家们编集的《古史龟鉴系列》,《谄谀》、《赃贿》、《谗诬》、《诓诈》各一大册,其中除《赃贿》外,别的三册都与谣言紧密相关,随便翻到哪一页,都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直到现代,有些著名政治悲剧的产生,都与“谎报军情”有关,而“谎报军情”也就是造谣。显而易见,即便试图略作揭露和控诉,这篇文章就永远也写不完。

    那么,只好把书盖住,闭眼梳理自己的感觉。

    设定几个叙述台阶,力求平静。

    从焦灼到平静

    我把谣言当作一个课题来研究是从六七年以前开始的,起因是为了自己。

    那时我突然受到了很多谣言的包围,却搞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像谣言也有一个契约,可以一二十年风平浪静,也可以一两个月烽烟四起。

    终于有一天,几位早已毕业的学生找上门来。我一开口就说:“多年不见,老师我已经青头紫脸。”他们苦笑了一下,便与我讨论起这些谣言的根源。他们认为,来势这么集中,一定有一个发射中心,这基本上与一个特殊的原因有关,容易理解;比较难理解的是为什么有许多对我并无恶意的人也喜欢这些谣言,而天南地北那么多与我毫无恩怨的报刊又乐于刊登这些未加核实的谣言。

    我只问他们一个问题:这样的谣言,别人听了会相信吗?他们思考了一会儿说,完全相信的人不多,完全不信的人也不多。

    这使我有点委屈。“我历来的行为大家都知道的啊,怎么可能……”

    “没用,”他们说,“谣言不讲逻辑,反差越大越有传播力。”

    “反正我们单位的人可以证明我是怎么一个人。”

    “不,”他们的声音近似残忍,“单位里的人也不拒绝听这些谣言。甚至你的那些朋友,也神秘兮兮地把那些报刊塞来塞去。”

    我木然。过后一个时期,经常有朋友打电话来安慰,他们都说那些文章态度偏激、无限上纲,却没有人怀疑那是谣言。报刊间也开始有文章在同情我了,那当然更是在态度而不可能在事实上说话。

    只有我一人有辟谣资格,但如果发表文章,最多只是争得人们的将信将疑。打官司,一个官司一拖几年,那么多谣言,够打大半辈子的了。

    我很快决定完全不理,后来干脆不读一切报刊,不听报警电话,图一个耳根清静,但脑子里一直有一种有关谣言的思辨挥之不去,逼迫我对它作出研究。形貌卑琐的它,究竟有什么法道,弄得我们焦灼不安、毫无办法?

    于是,我开始了对谣言的研究。

    没想到,越研究,越变得神定气闲。

    所谓研究,首先是一种凌空鸟瞰。这一鸟瞰不要紧,目光一下落到了古希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中国先秦诸子那里,原来两千多年前这些麻袍飘飘的智者已经在为谣言大费脑筋了。一代代下来,谣言研究渐次被纳人人性论领域、心理学领域、历史学领域,一旦纳入,这些领域都因挖掘到了人人都能体验的精神暗窖而顿显丰盈。

    研究的目光必须扫及世俗情绪之外的领域。世俗情绪总是憎恶谣言的,研究者说,且慢,先看看大范围里的谣言。即便把谣言贬缩为谎言,在谎言中再缩小到故意的说谎,也不全是邪恶的。

    细想起来确实如此。艺术虚构也是一种故意的谎言,一位古代欧洲学者甚至说,戏剧就是把谎说圆了的艺术,观众乐于受骗。一位近代学者补充道,那是一种不具有现实伤害性的谎言,但也有人反驳,完全没有现实伤害性何来社会批判力?

    军事上的谎言世所公认,“兵不厌诈”。

    在其他职业中,例如医生和教师有时也要对病人和学生说一些仁慈或美丽的谎言。

    即便在政治上,柏拉图说某些统治者为了使公民更关切城邦的命运,也会传播一些杜撰的概念,无可厚非。至于民众间的政治谣传,国际上很多学者指出,至少有一部分,是对权威性的一种异议方式,是对不透明的一种透明欲求。有时,谣传比公告更真实。

    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结果,终于有人得出了一个结论:说“我从不说谎言”本身就是一个大谎言。日本当代心理学家相场均先生甚至说,谣言在本质上是人类的一种游戏,一种心理传递和话语传递的游戏;如果人类社会中完全没有谎言和谣言,世间将会因为病态的合理主义而毫无生趣。

    不管是否同意这一论断,“病态的合理主义”确实是我们这些文人的一大毛病。处处合理,何谓生活?没有芜淖,何谓大地?没有谣言,何谓真实?

    但是,明白了这些,并不是可以放纵谣言。只有了解了谣言的整体形态,我们才能划定一个包围圈步步进逼。包围什么?包围那些祸及人性人道、危及人类尊严的谣言。

    只有认清人类在精神领域的坑坑洼洼,我们才能细心地四处探测。探测什么?探测那些足以让善良的人们伤残或遭灭顶之灾的精神陷阱。

    因此,真正的人文研究似乎不露喜怒之色,其最终结果仍与人间道义有关。连那位认为世间没有谣言便毫无生趣的相场均先生最后也指出,谣言的主要结果是使许多人做了坏事,它久而久之会与犯罪结合在一起。我们无法消灭世间犯罪,却总要发现犯罪、控制犯罪、审判犯罪、惩处犯罪。

    那么,下面所说的谣言,就是进入我们包围圈的那一种了,不妨简称之为日常生活中的恶性谣。

    造谣的人们

    谣言的生命可分作造谣和传谣两段。我们先说造谣。

    即使恶性谣言的制造,在最初也可分为恶意明显和恶意不明显两种。这两种造谣方式哪一种更让人头痛?乍一看是前者,实际上是后者。

    前者当然是可恨的,由恶意产生恶果,而且又把恶意藏匿在造谣中,能不可恨吗?但这种造谣毕竟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可寻,和终点比较明确,冤有头债有主,要打官司也可找到被告。因此,这是一种可惩处的造谣,一种可能激起公愤的造谣。

    相比之下,后者就麻烦得多了。由于恶意不明显,就模糊;居然产生恶果,因果关系就混乱了。这中间也不排斥误会的可能,但由误会而发展成恶性谣言,一定包含着非误会的因素。当恶果产生以后常能听到一叠声的解释,“误会,误会,真是误会”,这当然是遁词,结果谁都遁掉了,细查起来确实也没有一个人该负直接责任。于是我们看到:一群凡人,甚至一个好人,在不经意间酿就了恶,这种恶,人人都有可能参与,人人都有可能被害,既不知如何惩处,更不知如何防范,这样的造谣机制,实在可怖。

    因此,更值得探究的是这一种。

    在这种造谣机制的上,常常有以下几种人物。

    一,怒气冲冲的造谣者。

    这种人物脸色很正,声调很高,初一看是一个血气方刚、义正词严的社会批判家,不管是别人还是他自己,都万万没有想到能与造谣连在一起,更何况他们对谣言的批判也同样猛烈,但事实上,他们恰恰是造谣者。而且由于他们总是挟带着自以为正确的强硬社会观念,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中大声宣讲,因此在造谣活动中发挥着特殊功能。

    先看一段实例。

    改革开放初期,我曾在一个大型座谈会上听到一家企业的前任领导在大声地批判现任领导班子的劣迹:“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国营企业,但有人当官不到半年就天天与身份不明的美国人泡在一起,搞私下交易。领导班子五个人,竟有三个人的孩子在考美国人的托福,请问,他们到底要托谁的福?”

    发言者的社会观念和个人恩怨我们暂且搁置不论,至少据我事后了解,他所说的“天天与身份不明的美国人泡在一起”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