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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台第16部分阅读

    修完毕,几个工人在收拾残局。楼梯口有一个铁塔般的保安,挡住我的去路。我说:“不找谁,我回家。”保安一惊,奇怪地打量我:“回家?你没毛病吧,你看这儿像你家吗?”我火了:“把你们林老板给我叫出来!”保安不为所动:“林老板?谁是林老板?我们老板不姓林。唉,我说哥们,你要吃饭,楼下请,上边装修刚搞清楚,没什么好玩的,请回吧,谢谢合作。”

    保安的态度出奇的好,和他五大三粗的身材极不相称,我想发作也没借口。

    这时,江媚眼从楼下跑上来:“喂,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几分钟也等不了。”上到二楼又停脚听手机,“哎呀,又有什么事呀?叫领班去接待不就行了?什么,赵总亲自来?好、好,我马上就去……”听完手机,抬头招呼挡在我身前的保安:“喂,你带他去见洪总,哎呀,我都忙死了,雷山,待会儿再陪你。”又急匆匆跑下楼。她的抱怨更像是炫耀,而她自己,我越看越像个忙中得乐的老板娘。

    “洪总?”听到这个称呼,我心里“格登”一震,难道是老洪?难道是那个跟我屁股到海口当叫花子的老洪?怪不得保安说老板不姓林。其实,我再不情愿,也知道江媚眼所说的洪总肯定是指老洪。只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是怎么变成“洪总”的。

    “雷先生,对不起,不知道你是我们洪总的朋友。”保安立即对我恭敬有加,“您这边请,洪总在楼上跟业主谈判,您稍等一会,我马上去叫他。”

    保安把我带到我的宿舍前,走进美食城大门那一瞬,我已经想到我的宿舍大概不复存在了,但我没想到居然被老洪改成他的总经理办公室。我环顾四周,里面没一样东西是我的,看到崭新的办公设备,说不出是嫉妒还是恼火。我不是客人,没有去坐沙发,而是像主人一样,坐上那张总经理的大班椅,双脚自然地搭上办公桌。保安厌恶地望了我一眼才离开,出门一定骂我没有教养。

    大班椅坐久了有点不自在,这不是我喜欢的位置。曾几何时,我坐过比这个更豪华的办公室,可是,我历来讨厌办公室,从小时候被老师传去办公室起,我对办公室的反感就开始了。这样一个称为办公的地方,有多少是真正用来办公的?别人我不敢说,剧团的马脸团长是用来教训手下或约人吃喝的,我没见过他办成一件公事。

    抽完一根烟,我踢开大班椅,索性躺到长沙发上闭目养神。

    “你马上安排他们吃饭,对,档次最高的,嗯,我和雷山打个招呼就来。好、好……”老洪人没到声音先到,进了门没看我一眼就坐上大班椅看电脑:“哈哈,今天又定满了!”这才给我倒了一杯水搁茶几上说:“他妈的,你这个王八蛋,老子又是登报、又是上电视,差点没报警,你还晓得露面?”

    我又摸出一根烟,坐直身说:“我老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他妈敢骗我,老子今天让你当真正的洪总,又红又肿!”老洪长叹一声:“唉,是前天发生的事,你二哥打来了一封电报,你自己看吧!”转身从办公桌拿出一份电报,“我帮你订了机票,下午四点半的,你……哎哟,怎么搞的?你是去拍戏还是去打仗呀,好好一张怎么变成这模样?”他惊恐地打量我的脸。

    我没有回答,看完电报内容,冲进了卫生间。老洪在门外说:“喂,喂,小山,你别急伤心,雷叔这么好的人,福大命大,我、我敢保证他不会有事的,啊,你、你冷静点,我去陪一下业主,马上回来,待会我们一块吃饭。啊,你冷静点,我走了。”

    我把脑袋浸泡在水里几分钟,才冷静下来。镜子中反映出的那张脸,把我吓了一跳。光头上,伤痕星罗棋布,胡老师用酒瓶敲打的地方,成了最不显眼的一处,两边颧骨也各有一道,最难看的是嘴巴歪了,我不得不采取补救措施,在嘴巴周围留了一圈胡须。我吃惊的不是我的丑脸,我突然发现我在一瞬间变苍老。

    医生说,我的脸如果不做整容手术,永远恢复不了以前的模样了。我当时又紧张又好奇,每隔几分钟就拿起镜子看,我想回忆我以前是什么模样,越看越记不起来,反而认定我本来就是镜子中的样子。小村大概是嫉妒我比他长得英俊,所以,不遗余力在我脸上践踏。我现在的脸是他未完成的作品,也照样比他帅多了。我不想做整容手术,我的脸对我已经不再重要,如果非要整容,我希望把这张脸整个换掉,让全世界都没人认识我。既然我可以不要脸了,何必在乎它是什么模样?

    半年前,我从博鳌转到十几公里外的琼海市,住进一个私人诊所。我跟自己打赌赢了,沈晶没有弃我而去。那天夜里,带来了一个帮手,偷偷把我从五星级酒店搬走。我发誓再也不去这种级别的酒店了,虽说只去过两次,但离开时一次比一次惨。好事不过三,坏事恐怕也不过三,再有一次,说不定直接送殡仪馆了。

    “看过武侠小说吗?你就像是给武林高手围攻,流血的地方问题不大,不流血的地方中了铁砂掌、追心掌、化骨绵掌,也就是说,你内伤极重,雷大侠。”

    私人诊所的女医生一脸横肉,又肥又丑,来时,我以为给送到肉铺了。我没有责怪沈晶,她是为我着想,我的伤送去任何一家医院都会引来警察。所以,我不能挑剔,即便她把我送到兽医家,也好过留我在五星级酒店里。

    女医生的诊断似乎是正确的。流血的地方很快愈合,脚腕脱臼经过矫正,一个月后,也能够行走自如。只剩下内伤好转不明显。我的腰不能转动、不能躬背,说话大声也引起胸口钻心的疼痛,食量很小,经常便血,浑身使不出力气。每天,大多数时间只能躺在床上,这样的症状,持续了两个多月才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不过,女医生的作用甚微,她只知道用抗生素和吊生理盐水,我的伤换任何一个正规医院早就恢复了,好在我强壮的体魄起了作用,否则,八成得死在这个肮脏的诊所里。

    这一段时间,我全身动得最多的是脑子,其实,我最希望脑子也受伤,能够失忆更好,或者,干脆变成一个白痴。可是,我没那么幸运,闭上眼睛,就看见麦守田,就看见我在他的骗局中所扮演的角色,我好像爱上了这个角色,可能这是我最成功的一个角色。每每这么想,总会不寒而栗。我难受是因为被麦守田耍了,对受骗的日本人,良心上似乎没有什么过不去?与他们痛殴我关系不大,如果麦守田与我共进退,以皆大欢喜收场,这个骗局是可以接受的。我是觉得很羞耻、很丢人,罪恶感并不强烈,但还是浑浑噩噩,心绪不宁,尤其想到今后,今后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该干吗,干吗去!”沈晶听完我的故事,不惊反喜,“以为你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呢,害我担心了这么久。啊,太好玩了,天下居然有这种事?”她既向往又羡慕,似乎我落下这一身伤是值得的。我苦笑摇头:“早知道你喜欢,我推荐你扮演我的女朋友。”她道:“免费的我可不干,你这一次亏在没拿到多少钱,还遭了一顿打,下一次有经验了,再找我扮你女朋友吧!”我叫道:“下一次?还有下一次?这一次就差点要我的命了!”她说:“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叹息说:“唉,伤是快好了,这里不知道还能不能好?”我拍拍心口。她轻蔑地望我:“哇,照你这么说,我干这行那不得去自杀了?哼,我懂了,女人卖身是活该,男人卖身就活不下去了!”我无言以对。

    沈晶本来就住琼海,她去博鳌是工作需要。博鳌召开国际会议的前后十几天,警察的保安工作做得十分到位,琼海、博鳌一带的小姐们也配合地自动“放假”。我不能下床的一个多月里,她天天到诊所陪我解闷,她的“假期”结束后,每个星期也会来两三次。她之所以这么积极,我相信不是冲我本人,她是被我的故事所吸引。当然,主要是我受不了孤独,为了吸引她,什么故事都讲,米玉子、张南生、老洪、吕大嘴、江媚眼,甚至剧团的马脸团长、美食城的林重庆、李胖子,也经常是故事的主角,她最感兴趣的主角,是麦守田、肖露露和许琴。常常为这三人,问得我哑口无言。总之,我的目的达到了。伤好后,她还是意犹未尽,把我接到她的出租屋继续讲故事。

    “你多长时间没见过你女朋友了?我是说姓肖的那位。”

    “四年。”

    “你四年都没有她的消息吗,电话也不打一个?”

    “没有她的消息我更好过一点。”

    “哈哈,你是怕她结婚了,受不了,对吧?这么说,你还是爱她的,你不想她吗?”

    “不想,我有人想了。”

    “嗯,你又跟姓许的那位好上了。你们男人啊,喜新厌旧最在行,都不是好东西。”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去你的,难怪你给两个女朋友抛弃了,活该!”

    我也认为活该。不过,肖露露和许琴抛弃我好像不是因为我太坏,恐怕是我太好。我不忍心在她们面前演戏了,也就是说,如果我再坏一点,顺从她们的意思,继续扮演一个角色,最后的结果肯定不一样。

    沈晶的出租屋在某个单位的小区里,一套两居室布置得相当漂亮,家具、家电一应俱全。我安心住下,也是看中这里与传说中的“凤楼”大不相同。她跟我说,从没有带男人来过,我相信。能够出入五星级酒店“工作”,她显然不是一般的“小姐”,而有钱人是不愿意随“小姐”回家的。换个角度讲,她算是这一行的成功者。我们从不谈论她的“工作”,她对待“工作”并不积极,三两天才出勤一次,不过,每次都要凌晨才回家。

    住进沈晶家后,我从不出门,估计隔壁邻舍也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闲暇的时间多了,脑子容易轻举妄动、胡思乱想。我尽量学做一个厨师、一个佣人,虽说这方面能力有限,但久住美食城,吃多见多了,我的烹饪技术也突飞猛进,加上在海南一直是独立生活,打理一个不大的家,也还算有模有样。沈晶没有这么要求我,事实上,她是个非常勤快的女人,只要在家,除了包揽所有家务,连我的每件衣服也熨烫得平平整整。我们真正是相敬如宾,她睡主卧,我住客房。

    有天夜里,凄历的电闪雷鸣把我惊醒,却发现沈晶睡在我怀里。我再也睡不着,忍不住隔着睡衣抚摸她的|乳|房。她梦呓般地说:“我怕打雷。”刚说完一道闪电穿入窗口,跟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她紧紧抱住我:“你、你说,雷公不会打我吧?我、我不是好人。”我安慰道:“不会的,谁说你不是好人?”她像个受惊的孩子:“你说我不是坏人?雷公不打我?”我点点头,我才不管雷公呢,我的手已探入她的衣里,轻柔地向下行走,准备脱下她的内裤。我打算检查一下被吉田踢伤的下身,是否已经恢复功能?

    “不、不!别碰我!”沈晶突然推开我,歇斯底里大叫,“我不要做嗳,我讨厌做嗳,我讨厌男人,我讨厌你,把你丑陋的东西拿走啊!”她在我身上急风暴雨般地捶打,我若无其事承受下来,倒是验证了我的内伤彻底痊愈。她打累了,又一次抱紧我,口中仍在喃喃:“我不要做嗳,我不要做嗳……”我再也不敢碰她,给女人当枕头我是有经验的。眼望天花板,脑子里回忆美食城的厨师做回锅肉、做酸菜鱼的工序,直愣愣让她抱到天亮。

    我的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也可以说我讲腻了、讲怕了。跟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讲了几个月自己的故事,我发觉我有点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我竟然不想走,或许我不知道要去哪,今后将干什么,我甚至不想见到任何一个认识我的人。

    “我有个男朋友,他在新疆种棉花,我们是同学,我爱他,他也爱我,我怀孕了,我家里不同意,我逃出来和他住在一起,我们过得很开心。可是,他承包的棉花地遭了害虫,一分钱也挣不到,还倒贴了本钱。他整天去喝酒,我劝他离开新疆,他不听我的,我们吵架了,他打了我,我一气之下,去做了流产,跑到海南来了。”

    沈晶大概是想挽留我,我不愿讲故事了,她主动给我讲。我问:“你还会回新疆吗?”她道:“会,我再做一年,挣够钱了,我回去和他种棉花。”我又问:“你男朋友跟你还有联系?”她点头:“是啊,我每月都给他寄钱,春节我回去了,不过我说我在做传销,没让他来。”我笑说:“他信了?看来你也是做戏的高手。”她不在意地说:“我哪天不在做戏,上次在博鳌的酒店,我不是跟你讲过,有个人爱上我了吗?那人想包我做二奶,出手真大方,我差点答应他,因为你我才没跟他走。”我摇头道:“想不到我被人打,影响到了你。”她说:“不是你被打这次。你忘了,我第一次去找你,你送我出门时,跟我说了什么?”我迟钝地想了想:“哦,好像我叫你不再做这行了。”她对我的反应极不满意:“原来你都快忘记了,还以为向我求爱呢!幸亏我当时没答应你,哼,看样子,向女人求爱对你是家常便饭。”我想辩解,但我真的想不起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

    我不出门、不读报、不看电视、不上网,离开博鳌后,手机也一直没充电,我与世隔绝了。老洪这么快能找到我,幸亏沈晶,她在本地电视上看到了寻人启事。

    “你是个好厨师,做家务也不错,而且还很听话,跟你在一起我非常开心。今年我不会走的,你要是愿意,欢迎再来。”沈晶依依不舍送我到回海口的班车旁。我谢绝她的好意:“我不会来了。你还是尽快回新疆吧,女人挣钱太多,男人会受不了的。”我说的是心里话。

    半年来,我可以把自己失败的爱情、丢人的丑事,毫无保留讲出来,我以为我已经万念俱灰,对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是错的。我二哥的一封电报,就能让我泪流满面,心急如焚,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大陆。看来,想让自己麻木并不容易,我开始理解毒品的作用了,同时也发现,我还是活的。

    “就在这儿吃饭吧,今天包厢全满了,正好这儿是你以前的家呢!”

    老洪陪业主吃饭,迟迟不来,江媚眼带来两个服务员在大茶几上摆上餐具,酒菜也陆续端来。

    我又躺到沙发上抽烟,跟我二哥通过电话,我心里平静了许多。江媚眼凑近我的脸问:“雷山,你没事吧?”我讨厌她像瞻仰遗容一样看我,坐起摇摇头。她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唉,这两天我和老洪急得要命,干脆连报纸、电视上的开业广告也撤了,换成你的寻人启事。你要是赶不回来,老洪今天就代你去了。啊,不说了,你先吃,我这就去叫老洪。”她换了一付长嫂的口吻,说得我心里暖洋洋。不过,她离开时走得太快,像是怕跟我多呆一会,刚才老洪也是这样,两人忙得也太离谱了?我和他们半年不见,而且我老爹出事,又要马上离开,他们再忙也应该多陪我一会。

    老洪来时,我刚喝完一杯啤酒。他脱下西装放到大班椅上,又解开领带,自嘲地说:“妈的,我这个叫花子也变人模狗样的了。唉,哥们,跟你的屁股跟对了。哦,和你二哥通电话了吧,雷叔情况怎么样?”我没接他的话茬,又倒一杯啤酒说:“你把林重庆杀了?”他尴尬一笑:“什么话,我连狗都不敢杀,是他自己不愿干了。”我指他的鼻子叫道:“去你妈的,少跟老子花枪子,你这个洪总是怎么来的?”

    我在茶几上拍了一掌,老洪正要落座,又弹了起来,哭丧脸说:“喂,喂,真的是他自己走的。唉,实话告诉你,他是因为你才走的。还记得吗?有次我给两个便衣打了,你去找过他,他吓得半死,你又有枪,又有人,他老是担心你跟他算账,我和美燕,啊,不,我和老江催回来几万欠款,他也以为是你逼人家还的债。后来,他主动找我商量,只要你不再跟他过不去,他愿意让出一半股份,把美食城交给我们管理。啊,啊,这样,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