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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第12部分阅读

蟜斟酒,在她眼中,已噙着羞辱的泪水。成蟜一把抓住宓辛之手,顺势揽入怀中,强要亲吻。

    可怜樊於期,原本只是想前来讨好上司,却没想到会将妻子也搭进去。樊於期本是军人,血性刚猛,如此耻辱,岂能坐视。他大吼一声,大步冲上前去,便要教训成蟜。成蟜的侍从拔剑迎上护主,将樊於期制服在地。

    宓辛苦苦挣扎,成蟜一时之间也不能得手。成蟜恼怒,一把推开宓辛,道: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于是侍从虎狼而上,拳脚交加,将樊於期打得奄奄一息,却也无住手的意思。桂楼的宾客们闻知动静,皆忍不住前来一探究竟,虽然这些人个个有头有脸,可慑于成蟜盛怒之威,谁也不敢上前劝阻。

    宓辛见夫君即将性命不保,心如刀割,她扑地跪在成蟜脚下,大哭道:惟樊将军能活,贱妾愿顺君侯之意。

    成蟜仰首狂笑,状极疯魔。他指了指宓辛,带回府去,再作理论。说完瘫倒在地。成蟜已是烂醉如泥,沉沉睡去。

    4、白衣少年

    且说宓辛被拘于成蟜府中,过了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夜。她被独自留在富丽的寝宫之内,一边担忧着樊於期和四个孩子,一边又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生怕成蟜突然出现,要来玷污她的清白。直熬到东方即白,也不见成蟜的人影,宓辛这才松了一口气,浓重的睡意随之袭来。她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衣衫齐整,再向四周张望,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宓辛心中也不禁疑惑。她感到自己被遗弃了,被放逐在死寂的荒原。她绝望地抽泣起来。

    门开,宓辛心中一紧,待见到进来的不过是两个十三四岁的使女,这才放松下来,悄悄抹去眼泪。使女道:“请夫人梳妆,君侯有请。”宓辛拒绝打扮。打扮漂亮,只能使自己的处境更加危险。两使女也不强求,前面领路。

    宓辛被带到一间幽深的宫殿,使女退去。宫殿几乎是无边无际的宽广,人处其中,孤独莫可名状。宓辛心情忐忑,她将面对怎样的考验和折磨?未来虽不可预知,但她已作了最坏的打算。为了保护自己的贞洁,她不惜一死。宓辛心思已定,便勇敢地昂起头来。然后她就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正遥远地端坐着。少年俊美无匹,身上闪烁着眩目的光芒,似乎是坐在天堂的入口,又似乎是坐在时光的尽头。

    宓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天神般的少年就是成蟜吗?就是昨日在桂楼里狂饮烂醉的成蟜?就是昨日那个举止下流的成蟜?一夜之间,他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对成蟜的容貌,请允许我在此特加致意。成蟜是那时天下著名的美男子。男子的美,女人最有发言权。史载: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chu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可以说,成蟜满足了灰姑娘对王子的所有幻想。

    成蟜抬起眼来,冷漠地望着宓辛。宓辛和成蟜的目光一接触,心中没来由地一颤。这世上竟有如此英俊的男人!成蟜示意宓辛坐下,道:“昨日之事,乃吾酒后失德,深感愧惭,还望夫人海涵。幸好夫人犹为完璧之身,不然成蟜罪大也。”

    成蟜那无可挑剔的真诚态度,再加上他那孩童般纯洁的面容,让宓辛的气一下全消了。宓辛道:“那樊将军呢?”

    成蟜道:“樊将军调养数日,应无大碍。”他的口气平淡之极。在他眼中,樊於期和普通贱民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揍了白揍,用不着怜悯,更不需要道歉。

    成蟜如此轻蔑自己的丈夫,宓辛心里也不痛快,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也只能暂且把这份恼怒收藏起来。看样子,成蟜也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宓辛于是说道:“蒙君侯款留,妾于心不安,容妾告退。”

    成蟜悠悠地道:“只怕还要委屈夫人,再住上些日子。”

    宓辛大惊,道:“多久?”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宓辛的心顿时凉了。如此说来,她成了成蟜的囚犯了。她再也不相信成蟜的并无恶意。成蟜强要把她留在将军府中,而且一留至少半年,所为何来?宓辛认为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她对自己的美貌有着自信,她知道,自己是祸水级别的那种女人。昨天,成蟜就已经表现出了对她美色的觊觎。现在的成蟜,看上去那么优雅纯净。但是,可以相信一个人的仁慈于一时,却万万不能相信一个人的仁慈于长远。半年乃至一年的时间,什么可怕的事情不会发生?

    5、止乎美,进乎魔

    且说宓辛闻言惶然,不知所措。在遇到成蟜之前,她的自我感觉一直都相当良好。丈夫仕途顺利,前途光明;孩子也都健康活泼,肥胖多肉。日子过得富贵浮华,招人妒忌。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过得比她好的实在不多,过得比她好又比她美丽的更是绝无仅有。然而,她遇到了成蟜,她所有的一切,在这个少年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值一提。是的,她根本无法反抗,只能逆来顺受,任他宰割。宓辛于是慌乱地问道:“君侯留妾,未知意欲何为?”

    成蟜道:“吾自有深意,非夫人所当知。”

    宓辛恨极反笑,这是哪里来的强盗逻辑,明明是你要软禁我,而我却连被软禁的理由也不配知道。宓辛见事已至此,索性把话挑明,大声说道:“妾为有夫之妇,君侯若欲强污妾身,妾必咬舌自尽,陈尸于君前,宁死而不敢从。妾虽卑贱,然也不容轻辱。”

    成蟜诧异地望着宓辛,道:“夫人何以作如是之思?夫人以成蟜为何人也?夫人又自以为何人也?”

    成蟜一脸的冷漠和无辜,反而让宓辛不好意思起来。难道是她自作多情,错怪了成蟜?宓辛道:“君侯乃当世伟丈夫,妾年老气衰,容貌粗陋,自然不在君侯眼里。妾无益于君,望君怜而放归家。”

    “家?”成蟜大笑道:“家为何物?相夫教子,好一个贤妻良母。”他的笑里,分明有着说不出的嘲讽。

    宓辛不解地道:“妾非男儿,无意功名,相夫教子,于愿足也。”

    成蟜却再也不说话。他在面前的玉案上焚起一段香,香烟飘起,成蟜俯首,吸香烟入腹中。他苍白的面色,渐渐泛起一片潮红。宓辛远远闻着,已觉香不可言,似有飘幻之感,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却又悲上心来,悄声哭泣。

    成蟜笑道:“妇人何其愚也。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这一笑,说不出的疲惫和厌倦。女人的敏感和细腻,让宓辛感到,眼前的成蟜一定有着奇怪而深远的心事。她猜不出,也不敢问。

    宓辛哀求道:“妾有四子,皆尚年幼,不能一日少离。君侯虽贵,毕竟也有幼时,母子连心,君侯想必也能体察。”

    成蟜忽然激动起来,道:“夫人自认卑贱,成蟜也以夫人为卑贱。以我看来,你只是一只愚蠢的母猴,为牢笼中的富足而沾沾自喜、得意扬扬。如果你有尾巴的话,一定早翘上天了。忘却汝之夫君!夫之于妻,又有何亲?聚如萍水,散如落花。生也不相识,死已终无知。忘却汝之四子!子之于母,亦复何亲?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妇人何其愚也。世人何其愚也。”

    宓辛越来越困惑。她简直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成蟜。如此无情无义、灭绝天性的话,他怎么能够说得出口?他定然是疯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成蟜向宓辛走来,宓辛已不能逃。这少年身上有着她无法抗拒的神奇魔力。不是魅力,是魔力。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宓辛的面庞已能感受到成蟜那热烈的呼吸。宓辛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敢与成蟜对望。成蟜却捧起她的脸,痛苦地注视着她,道:“这般的容颜,在少时常为吾梦见。这般的容颜,或嗔或怨,终于尽在吾之眼前。请告诉我,如斯美人,为何要毁灭自身?”

    宓辛生平头一遭被一个男人如此轻薄,又羞又愧。而让她吃惊的是,她内心深处对这样的亲近并不反感,反而有些喜欢,如果要说她害怕的话,她害怕的也是自己的美貌是否能够承受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她心乱得厉害,根本无法理解成蟜到底在说些什么。

    成蟜又道:“夫人可知生死之辩?”宓辛茫然地摇摇头。成蟜接着说道:“吾闻诸杨朱,曰:生,万物之所异也;死,万物之所同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说完,成蟜闭目叹息,又道:“由是言之,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宓辛心中一痛,一个花儿般的少年,为何会如此的忧伤和悲观?他本该一头扎进生活的洪流之中,享受着无穷尽的荣华富贵,却为何要浮出水面,思考这些荒诞无稽的问题?宓辛虽然年纪比成蟜大上一轮有余,面对这样形而上的追问,却也是无法应答。

    成蟜忽笑道:“夫人无须回答。夫人便是答案。生而何欢?有美可观。死而何惧?无美为伴。绝世之容颜,自有神秘之永恒,非可为血肉之凡耳宣讲。樊於期,何许人也,竟能据夫人而有之!窃为夫人悲也。极致之美,得之非人,必受其不祥。樊於期倘为夫人而死,也属咎由自取,不足为憾。”宓辛听来,似有所悟,而成蟜又继续说道:“吾与夫人虽男女有别,实则同类。所以异于人者,非关财富,非关地位,惟美貌也。而美貌岂可长有?有而不得其用,其恶更大于本无。”

    宓辛虽知成蟜所言,全为不经之谈,甚至只是为了骗去她的贞洁而耍的一种手段,却也忽然忍不住伤感起来。俗语有七年之痒之说,而她和樊於期的婚姻已经维持了十多年,不想不觉得,一想之下,还真感觉颇有些痒了起来。年华日复一日地冲刷着她用美貌构筑的堤坝,目前看来,这堤坝还算坚固,然而天知道它能坚持多久,何时会轰然倒塌?于是衰老一日千里。除却铜镜,还有谁曾为她将逝的容颜叹息?是樊於期,还是她的四个孩子?又或者,是眼前这位俊美而疯癫的翩翩少年?

    成蟜接下来说的话,毋宁说是给宓辛听的,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既生乱世,虽美而焉得长久,万事万物,皆为其敌,必欲污之而后快。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吾有何辜,而须负荷前行,不得歇息。”成蟜说到激动之处,忽然抓住宓辛的手。宓辛并没有将手抽开,在那个五月的黄昏,她错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手。成蟜喃喃说道:“如此真实。如此可怕。夫人救我!”

    宓辛惶恐答道:“妾无德无能,如何救得君侯?”

    成蟜突然哭了。他在哀求,又似在祈祷。我好害怕,我只有十八岁。我不该承受这些。你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你只有你的美丽。你将为后人铭记,不是因为你是樊於期的妻子,也不是因为你能生育四个孩子,而是因为你无与伦比的美丽。你的身体,应该归为圣物,而不是成为罪孽。拯救我吧,用你的美丽。

    宓辛的心一下子空荡荡的。成蟜的眼泪,让她猝不及防,忘了抵挡。宓辛只感觉到成蟜猛地将她扑倒在地。他身上散发出的年轻男子的美妙气息,让她意乱神迷,一股暖流在体内迅速涌起。前一刻,成蟜只是个无助的孩子,现在,他却是一头凶残的野兽。天家之子,难道全是这般德性,因为空虚而竭力挣扎?

    宓辛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捍卫自己的贞洁。她不是不动心,实在是情有不能。她已经是妻子和母亲,不应该再有别的念头。她绝不能迈出这一步,迈出这一步,她就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悬崖。尽管心中作如是想,宓辛却偏偏不能反抗。她所有的力气,在此刻选择了无情地逃离。

    就在宓辛准备接受成蟜之时,成蟜却忽然停了下来。成蟜昏死了过去。宓辛吓坏了,探其鼻息,还有呼吸。她想叫人,却终于没有出声。她看着昏睡中的成蟜,脸上竟不觉有了微笑。就这样和成蟜安静地守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在分享一种暧昧甚至是邪恶的私密。

    她是新生了,还是根本就死了?宓辛并不在乎这些。在遇到成蟜之前,她人生的轨道都已经铺好设定,她就像一列火车,连司机都不需要,只需自动驾驶,也可以分毫不差地到达死亡的终点。她的心灵,本已如枯槁的古井,无奈成蟜先是落井,继而下石,终于将她艰难地唤醒。在她尚且美丽之时,还享有美丽赋予的特权之时,她要为了自己而活,哪怕就只活那么一次。她将成蟜搂在怀中,轻声哼着一支古老的谣曲:“小娃娃,光脚丫,来到山坡采野花。野花白,野花香,摘回家去送给她。”随着歌声,宓辛回到了遥远而尘封的过去。那时,她是一个天真而快乐的小女孩,唱着这支谣曲,和怀里的枕头玩着过家家的游戏。

    成蟜良久方醒,他发现自己像个婴儿般地被宓辛抱在怀里,不由大是窘迫。成蟜连忙挣脱,恢复了他一贯高傲而冷漠的面目。成蟜将使女唤入,送宓辛回去休息。宓辛临去,回首望向成蟜,而成蟜却已淹没在她的朦胧泪眼里,总也无法看得真切。

    宓辛离开。成蟜独坐而思,忽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抬眼一看,浮丘伯是也。成蟜冷冷地道:“你几时来的?”浮丘伯不答,却开始责问成蟜:“君侯身负家国重任,何以对妇人如此用心?”

    成蟜摇摇头,道:“先生非吾,自然不知。”

    浮丘伯看见案上的残香,情急大叫:“逍遥香虽能使人逍遥于一时,却内有巨毒,用久则不寿,君侯非不知也。君侯曾在先王灵前,许下匡正纲常、重整乾坤之誓。任重而道远,万望君侯保重贵体。”

    成蟜道:“吾自有理会,不劳先生操心。”言毕拂袖而去。

    6、四方交易

    且说宓辛被拘于成蟜府中,除了不能外出,她享有绝对的自由。成蟜之府邸方圆数里,任她随意来去,并无人对她特加监视。渐渐地,宓辛竟然已安于这种状态。过去习惯的生活方式,曾让她虚荣和满足,然而,当不可抗拒的外力出现,将她和熟悉的生活一刀两断,她居然也就这么慢慢地适应了下来。如此算来,人生到底有多少拥有不能失去?又有多少拥有其实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垃圾?

    宓辛偶尔会想起四个孩子,却从未想到过樊於期,而她想得最多的,却是成蟜。只要一想到能时常见到成蟜,宓辛便彻底地沦陷在初恋的快乐之中。

    妻子的心已经变了,樊於期却茫然无知。自从那日在桂楼被成蟜一顿饱揍之后,他已经缠绵病榻多日。好在樊於期多年征战,身子强壮,搁一般人的体质,吃那一顿拳脚,恐怕早已暴尸当场。

    第一个前来慰问樊於期的是吕不韦。樊於期抓着吕不韦的手不放,患难见真情,还是相国懂得体恤下情啊。的确,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领导的关怀更为樊於期所急需呢。

    吕不韦在来之前,对桂楼之事已经一清二楚。这一趟他是专为收买人心而来。吕不韦当下劝樊於期安心养伤,纵万般委屈,也需从长计议。

    樊於期捶榻大呼: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言罢泪如雨下。吕不韦抚樊於期之背,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樊於期于是改哭为嚎,嚎罢,大叫道:“堂堂丈夫,无能护卫妻儿,何忍偷活人世。”叫完便要伏剑自尽。吕不韦心中冷笑,樊於期啊樊於期,你戏演得也太假了吧。我不来你不自杀,我来了你就喊着要自杀,你当我傻呀。饶是如此,吕不韦还是夺去樊於期手中之剑。

    樊於期又道:“於期既不能死,还望相国为於期主持公道。”

    吕不韦道:“本相有一言,不知将军能听否?”

    “相国请讲。”

    吕不韦乃是《吕氏春秋》的主编,对《吕氏春秋》的编撰工作很是上心,他以相国之尊,在士人面前不耻下问,倒也是学到了不少知识,而这些知识,也经常在谈话中被他拿来卖弄,浑然不顾是否恰当。吕不韦于是说道:“君子处世之道,概类于作文之法,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