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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你算一个裘第1部分阅读

    作品:江湖——你算一个裘

    作者:潘海天

    内容简介:

    一位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学生,一边讲述自己荒谬的大学生活;一边撰写一篇以金庸笔下著名江湖骗子裘千仞为主角的小说。两个嵌套在一起的故事分头并进。在裘千仞的自述中,他对江湖毫无兴趣,只想从事自己的科学研究。然而身在宋朝的江湖世界,他只能收获孤独悲惨的下场。

    两个故事发生在不同时空,却有着同一个主题:身为异端的人文处境。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我想探讨的是一种平等,没有平等就没有自由。我写的是一个科学家的故事,我写了他在中国的凄楚遭遇,以及中国人对待科学的态度。在这里面,裘大是个异端,所以他注定有个悲惨的结局,最终他和所有异端一样,都被生活所压垮,这是他们最大的共同点。”

    作品富于想象力,解构了一段耳熟能详的武侠故事,文笔幽默、冷峻、含蓄,深藏着悲悯情怀。

    作者简介:

    潘海天,五次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代表作有《黑暗中归来》、《大角,快跑!》等。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当他发现钢筋水泥和cad作用有限,无法完全表现出可建造的一切时,就放弃了这一专业,开始专注于建构一个完全虚拟的东方奇幻世界——九州。这里有无数的城市可供他挥霍,如果它们的规划出了问题,他大可以把它们推平重来。

    正文

    引子——也是末章

    在江湖上的每个人都充满了绝望。我看到了这一点的时候,尚处在芓宫之中。他们在大地上行走,被汗弄湿的手掌攥着剑柄,不安的目光不断在左顾右盼,前后搜索,惟恐遇见危险的人类。没有剑的男人在这儿是无法保护自己的懦弱无能的可怜虫,他们被唾弃、被侮辱、被殴打、还要被杀死;而要想成为强者,只有不停地寻找秘笈,下迷魂药,施展阴谋,杀更有名气更凶悍的人,设法统治一个大帮派等等……虽然还在母体里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这些景象,但我并不明了它们的巨大威胁和真正魔力,我愚蠢地以为只要安稳地留在羊水里度过这一生,那个不讨人喜欢的江湖就将与我无关,于是我把右手大拇指塞入嘴中,昏然欲睡。与此同时,我的兄弟对前来迎接我们的悲惨命运早已洞若明火,他透过种种迹象看到了冥冥中的结果,于是狞笑起来,那种笑是明知灾难将临的狂笑。他明白过来在即将到来的这场争斗中我将不是帮手而是一个累赘,因而不屑地在我的软肋上蹬了一脚,翻过身睡去了。

    一 月黑杀人夜

    我和弟弟很早就成了孤儿。我们最早的父亲是一个地方镖局的趟子手。那时候如果有评选职称的话,他顶多算得上个技术员。这种级别的男人最没有可能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安全。他天性忧郁,这更无助于他的晋升,他不善言谈,在妻子痛苦的时候也无法给她足够的慰藉。在我和兄弟诞生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就极端痛苦——因为早已有过的忧虑,羊水破了的时候,我张开双手撑着她的肚子不肯出来,期望能够在她的芓宫内安全地度过一生。

    我的第一位父亲(我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坐在床前,一筹莫展,只会紧紧地拉住妻子的手。他屏住呼吸,躲避屋子里充斥的汗味和血腥味,却对自己儿子的不良主张束手无策。要不是我兄弟从后面蹬了我一脚,也许今天他还在那间阴暗低矮,满是热水蒸气的屋子里,握住妻子汗湿的手,皱眉苦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滑出荫道之前,我弟弟就帮了这个破落家庭一把,早早显示出他是个目光坚定,极有主张的人。

    我和弟弟出生两个礼拜后,这位镖局技术员就死在了一次护镖后的桑拿浴里,他的身上被捅了三十几刀,背靠着桑拿浴室的木头护墙坐着,血顺着湿漉漉的满是头发的排水沟流淌,一连灌满了三个温泉池。他是个瘦小干瘪,缺乏风度的人,死的时候更是通透单薄,所以有人说我和裘二长得不像他的时候,我们就默许了这种说法。

    因为不是在工作中咽气,所以他没能被单位评上烈士,甚至连工伤补助也没有份。他的妻子那时候还算漂亮,为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只得第二天就改嫁给了当地黑社会头目连江帮的二当家裘铁舟。

    裘铁舟是个不识字的粗鲁人,却有一副堂堂相貌,他总是腰杆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白净的脸膛藏在连鬓胡子里,颇为威武吓人,待我和裘二极好。盛传是他杀死了我们的父亲。直到我们兄弟长大后,对着光洁明亮的铜镜,不经意地回忆起这位给了我们姓名的湘北大汉,才证实了传说自有它的来源。

    按说改嫁给体面的人本是一条利好的路,但裘夫人的眼光不行,没看到连江帮已经是末路穷途了,因为此时衡江上的生意越作越红火,已经引起了两湖大帮衡山派的注意,在大当家裘铁头谢绝了衡山派合作经营的美意后,连江帮的末日也就到了。

    没几天里,连江帮里的人就死了一个又一个,连大当家裘铁头也在一次酒宴后丢了脑袋——他的头至今没有找着。我的继父明白他们已经一败涂地了,于是带着金银细软,坐上长江上的排屋,准备桃之夭夭了。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一片一片前后相连看不见头尾的木排上,顺流而下。舟子们看到两艘快船从两侧的芦苇荡里直划出来,于是纷纷跳水逃命。北天上正垂下一朵狰狞的星云,水母一样跃动。那个夜晚没有月亮,所以我和弟弟逃了出来。我们看到后面的火烧得很大,让人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后铁掌山上的那场大火。

    三国里有个袁绍,这个人因为愚蠢而丢了自己的性命,但他有时候也极聪明,说过“若不斩草除根,必为丧身之本”之类的话,要不是碰上了恩人上官剑南,我和弟弟就会为衡山派实践袁绍同志的话添一个完美的注解。上官剑南是个著名的大侠士,换句话说也就是他的职称很高。这种人就像我学校里的党委书记一样通常不容易见到。许多人认为衡山派血洗连江帮,其实该算是我和弟弟运交鸿星,因为当时上官掌管着江湖上一个数一数二的庞大帮派,我和弟弟被他所救,又成为他的养子,理所当然地拥有了这个庞大帝国的继承权。

    当那些和我们一样出身低贱的流浪汉还在东颠西沛,寻求一份填饱肚子的残羹冷炙的时候,他们就想象着我和弟弟已经过上了丰衣足食饱食终日的生活,于是直流哈喇子——不过想象归想象,有钱人自有有钱人的痛苦。

    关于上官的手下得作如下说明:上官剑南其实还是一个著名的黑社会头目,即两湖大帮铁掌帮的帮主,他虽然是个大侠士,但手下却全是强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铁掌帮的帮众都是武功高强人士,总不可能去耕田渔猎名字听着好听,其实就是管后勤的。潘大石胯宽腰圆,头发剃得光光的,眼睛又大又白,总是鼓出来,像是充满疑惑地瞪着谁,他的腰里老扎着一条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围裙,看上去如同一头蹲在市场边上卖菜的青蛙。这样的人物在铁掌山上还有很多,裘二让我不要小瞧他。能掌上什么东西的,那怕是掌勺的,在铁掌山上可都不是什么便宜货色。

    潘大石虽然名义上是我们的管理者,但他除了卖私酒给我弟弟搞鸡尾酒会外,从不理会掺乎我们的事。要是在幼儿园里摊上这样的老师,大概所有的家长都会暴走;但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和裘二没有家人,于是这种粗放式的教育方式很快展露出它的魔力和弊端。

    “这儿刚刚改制,”潘大石说,“你们的自主性变强啦——想学点什么,就自己列份课程表出来,我去找人安排。”

    “我要学所有的武功。”裘二毫不犹豫地说。他的算术一直不如我好,所以我相信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铁掌帮是个全南宋有名的综合性大帮,门派繁杂,也就是说可以学的武功很多,所以后来他的时间安排要动用微积分才能算出来。节假日是不用提了,常常吃饭吃到七又四分之一口的时候,他就得把头发弄乱提上哨棍直奔东大校场学疯魔杖,下午刚学完如何在水里凿沉平底帆船,5点钟又要借梯子爬到屋顶上向轻功老师报到。我简直不明白我弟弟是怎么撑下来的。在这种高强度的强化训练下,还真没说的,他的内功外功技击本领是日进千里。

    在我弟弟刻苦用功易筋锻骨的日子里,我却变成了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每日里饮酒赏花牵犬架鹰,带着一帮小厮寻欢作乐。没有小厮陪我的时候,我总是一本正经地蹲在河边,有人过来的时候我就假装钓鱼,实际上那条河污染得十分严重(你知道的是,强盗是不会关心环保问题的),除了偶尔拉扯上一只破草鞋之外什么也没有。

    白天就是这么过去的。可是一到晚上,我会掩上门,吹熄蜡烛,在黑暗中换上夜行服和薄底快靴,插上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仔细地聆听窗外的动静,在万籁俱寂中跳出窗户,趁着黑夜匆匆而行。月光明亮如水,我却惟恐被人瞧见而穿行在厚重的阴影中。在后花园里,一栋孤零零的没有灯火的小楼前,我会停住脚步,再屏息倾听片刻,然后用尖刀拨开门闩,闪将进去。

    这儿是个书房,堆得密不透风的书架和窗槛间挂满蛛丝,充满了霉烂气息;在书桌和地上胡乱摆放着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木头、铁线和滑轮组建成的小器物,这里面充满了神秘和不可思议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这儿是上官就任帮主之前的私人图书馆。

    在江湖上,到图书馆百~万\小!说是被人看不起的,有知识和会舞文弄墨会被人耻笑,那是一种比不学无术还要低贱的行为——只有武当派的人和长江十二连环寨的水匪例外,武当派的人会毛笔字是因为他们业余还要替人捉鬼画符,连环寨的人会写字是因为他们跟寨主彭连虎练习判官笔,判官笔用多了自然也会写字——那属于一种副作用。

    这个私人图书馆是上官年轻的时候用过的,后来他入了江湖后就锁起来了。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博学的人,因为那些积满了尘灰的古老线装本都厚得要命,光是全部看一遍就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他书房里藏着的那些古怪器物仿佛都拥有神奇的力量,每逢月圆之夜,它们就开始歌唱旋转,发热发冷,它们就像月亮一样让人着魔。

    我在这儿偷偷看了很多书,一些特别喜欢的书我就偷带出去,坐在河边看。我听说有人号称从经文中悟出了什么高深武功,依我看来,这纯粹是胡扯。书和武术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东西。书籍细腻、含蓄而淡泊,技击和吐纳之术则是锋利、坚韧和辛辣,书是水,武术是火。但在书籍的平静中,在像大海一样平静的水面下,有时会有一阵不安的躁动,只要你紧盯着层层涟漪不放,水下会突然纵跃出一条巨大的鲸鱼,硕大的鲸尾撞击着水面,抛起一阵难以抗拒的狂风暴雨和惊涛骇浪。我被这条鲸鱼迷乱了心窍。为了接近它,抓住它,有多少个火热的夜晚,我忘掉了应该时刻在心的杀父之仇和灭家之恨,沉耽在那些缺乏生命力的故纸堆上,直到东方发白。

    我的隐秘生活终究被人发现。由于熬夜和在昏暗中百~万\小!说,我总是两眼通红,做早操时也是昏昏沉沉,随后有人发现我夜不归宿(我们这儿管理严格,11点钟必须准时熄灯上床,早上7点起床做操,饭前必须大声唱歌“强盗和老百姓,亲如一家人”等等),在辅导老师和随队政委谋划着去搜索妓院和酒肆的时候,上官却轻而易举地把我堵在了书房里。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是最黑暗的时刻,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的两腿微微发抖,但捧在手里的书给了我些微勇气。

    上官问:“你在这里,有肉吃吗?”

    “食堂按时开饭,有三菜一汤。”

    “你在这里,有衣穿吗?”

    “发了制服,有礼服和常服、作训服各两套,都是毛哔叽的。”

    “你下了山,有人敢给你气受吗?”

    “我们下山总带着四名小厮,提起铁掌帮的名头,两湖附近甚至没人敢抬头看我们。”

    “那你还对什么不满意呢?”

    “我……”我支吾了起来。我对什么不满意呢?好像没有;既然没有,那为什么半夜三更不睡觉到处跑呢?这没有道理。

    “你有没有想过,毕业后怎么替爹妈复仇?怎么来报效我们的绿林事业?”如果我经常去上课的话,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就会脱口而出,因为老师们会经常在课上预演这个问题。

    我横下心来说:“没有。”

    我的恩人上官本来有机会把我当场一掌击毙,因为我的回答已经背叛了江湖,但是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我的头顶:“你就不应该来铁掌山。”

    “我想,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我慌乱地回答。

    从那以后,他不再接受告我逃课的帖子,甚至让勤工俭学中心安排我白天整理他的书房,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公然出入图书馆。由于上官的保护姿态,以后当我的行为更加荒唐的时候,再没有人在背后说上一句闲话。铁掌山上青龙堂专管纪律监督,下设200名检查使,他们无所不在,遍布全山,小报告的纸条飞来飞去,都是某某某行为不检,某某某举措失礼,寻常帮众见了他们都怵三分。但这些检查使从此却看不见我了,我当他们的面从食堂里偷馒头,或者做操时候抽烟,他们就把头别过去,和其他人大声谈笑。刚开始,是上官的力量使他们看不见我的,再后来,他们就习惯看不见我了。这种事情又美妙又叫人难受。

    与此同时,我兄弟在名师指点下的磨练卓有成效。他开始变得凶狠、j诈而残忍,这是一个江湖成功人士成长途中的必要步骤。他对我迷恋书籍和那些奇技滛巧的行为不屑一顾。“你现在活得就像一个懦夫一样——我们身逢乱世,要活下去,要为父母报仇,要出人头地,需要的是我这样的人而不是你。”他狠声发誓说,“江湖在上,我裘二夜夜发誓,我不会再过低贱的生活,我要策马江湖雄霸天下,哪怕是为此血流漂杵,裘二在所不惜!”

    他很快用行动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二 光荣归于系主任

    我写的小说平摊在面前的桌子上,像失去了生命的枯叶。我不知道怎么把它延续下去。我之所以想写这篇东西是因为大学的生活颇像江湖。十七岁时我考上了一所举世闻名的大学,十年苦读终于让我摆脱了贫困的家乡,进入到城市阶级里,这让我很是鼓舞了一阵子,但随即发现这儿的生活并不是梦想中快乐的玫瑰园。

    进校那天的傍晚,所有的新生都被集中到了主楼前的广场上,主席台就设在主楼前的宽大台阶上,一圈脸色凝重的老师们包围着广场,像是大草原上围成圆阵保护幼仔的成年野牛。我们的学校是以理工科闻名于世的大学,号称工程师的摇篮。在将来的某一天,每个学生都要知道如何修建高楼,修建水库,或者修建大桥、监狱、法院、国家大剧院、飞机厂、经济适用房、豪华别墅、水塔、大炮工事、长城、北京西客站,诸如此类。他们极尊重这一荣誉,所以要确保新来的人不要出问题。

    我不记得坐在主席台上那些面目模糊的领导们都说了些什么,后来终于轮到校长说话,他照例和我们交流了一阵国家兴亡国计民生的大问题后,终于扯到了正题上。“但是——”他的但是喊得我们所有打瞌睡的人都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最后一缕太阳的光线在主席台后方的主楼上沉没,它正把校园里最巍峨最雄伟最威肃最最盘根错节的建筑的阴影投到我们的身上。

    校长脸色严肃,主楼的阴影为他披上一件黑色大氅。他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在黑暗中放射出一种厚重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如此厚重以至于他的话就像是沉重的水浆,从放置四处的高音喇叭里冒着泡旋转着流出来,包围着我们。“但是——”他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