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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17部分阅读

这是何苦呢,好好的一家人,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咱们只当什么事都没有,一切还和从前一样!”谭央听这话反而收住了哭,涩涩的说,“只当什么事都没有?怎么可能?他能当什么事都没有,可是我能吗?”说完她抬头看了一眼陈叔身后的毕公馆,她努力将初夏午后这美丽豪阔的花园洋房记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心,囡囡,妈妈很快就回来接你走,等着妈妈。随即谭央转过身,决然离去。

    一步一步的远离毕公馆,谭央念叨着女儿,可是脑海里一幕幕转着的,竟全是他,相识十二载,生活中最寻常的点点滴滴也早就水滴石穿成了心底最深的烙印,更何况他们还是对幸福的夫妇,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这十二年的时光是分毫都不会改变的,这是悲哀,更悲哀的是,谭央明白这一切,明白这份这悲哀,更明白处于这悲哀中的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就下起了大雨,谭央拎着行李来到码头准备登船,雨很大,看得天地间一片迷蒙,谭央打着伞,手里还攥着船票。登船的人排成队,一点点的往前挪,待轮到谭央的时候,检票的两个人看了看谭央,耳语了几句,其中一个人将谭央带走了。

    在不远处的一个小二楼里,几个警察模样的人在里面办公,其中一个年岁大的警察客客气气的请谭央坐下,还为她倒了杯热水。警察和气的说,“谭小姐,您不能坐船走,您要在上海呆着。”“为什么?”“您与地下党的成员有联系,我们怀疑您知道一些事情,所以您要配合我们,不能离开上海。”谭央心中气苦,恼怒道,“谁同你说的?信口胡说就不让我坐船,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警察低着头为难,“谭小姐,上面下的命令啊,由不得我们这些听差的啊!”

    谭央怒极反笑,叹了口气,她下意识的抬头看着警察背后的窗子,蓝漆的木窗棂在雨水的冲刷下异常的鲜艳,大雨成片成片的贴在玻璃窗上,外面影影绰绰的,只看见一个黑色的轮廓,小汽车的轮廓。

    谭央忽然站起身,推开门绕过小二楼,跑了几步来到小车前,她看了一眼车牌,便死命的捶着车门,大雨敲在车身上噼啪作响将谭央敲车门的声音掩盖下去,便更衬出了她的无奈与无力。

    毕庆堂将车窗摇下,直勾勾的看着谭央,大雨把谭央淋得水人儿一般,他狠狠的扣住自己的膝盖,忍住冲下车去为她挡雨的冲动,他的膝盖生疼生疼的,耳中只听见谭央大声的质问,“毕庆堂,你欺人太甚!你做什么这么逼我,逼得我走投无路于你有什么好处?”毕庆堂盯着谭央,底气十足的愤然道,“你答应过我!囡囡出生前你就答应我,无论发生,都不会离开上海!”

    闹到这样的地步,他还纠缠于她曾经的承诺,他是顶聪明的人,可滞于感情的泥潭里,仰着承诺的鼻息过活,还是糊涂了,承诺,不是随时都能兑现的永久支票,那不过是有着保质期的美好愿望罢了,然而情深意浓时的愿望又怎么能当真呢?

    谭央一个人拖着沉沉的行李在磅礴的大雨里,一步步的往家走,待回到老房子已经精疲力竭,屋里既没有吃的喝的,也没有灯火,凄凉惨淡的模样。她匆匆擦干了头发和身上的水便倒在床上,疲惫的身体随着疲惫的心一同沉睡下去。

    睡到大半夜,谭央觉得床上湿哒哒的,张开眼却看见房子漏雨了,谭央连忙起身找了东西接雨,之后挪到表叔的屋子里睡觉,可是这一宿又哪得安宁?表叔死的时候那张狰狞的脸在谭央的梦境里一遍又一遍的放大,她吓醒了,搂着被子坐在床角伤心的哭,断断续续的哭到天亮才睡着。

    再醒来,谭央却发起了烧,可是手头没钱,既没法子买药,更没办法修房子,她心中气馁了起来,浑身无力在床上躺了大半天,发热更加严重了,身上打着寒战,嘴里又干又苦的,可是旁边却一口热水都没有,她扶着床头硬挺着站起身来,只走了几步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接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是一天还是两天,也不知是睡着了做梦还是烧昏了的臆想,谭央只觉得自己伏在母亲的膝上,躺在同里老家院中的桂花树下,花的香洒在八月的夕阳下,母亲拿着篦子帮她梳理着长辫的发梢,父亲拿着紫砂壶躺在藤椅上,哼哼呀呀的唱着定军山,屋里还传来了表叔不耐烦的声音,问什么时候开饭,有没有同里镇口的状元蹄。

    谭央甚至于在想,是不是自己就这样死了,死在夕阳的温暖和桂花的香甜里,死在安逸的同里,死在亲人的怀抱,死在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十二载光阴恍然一梦,梦醒时自己早已不在人世。红尘万般皆难,活于人世最苦。

    偶尔清醒片刻,谭央竟万念俱灰的想:若是如此,便这样死了吧。

    又过了些时候,谭央恍恍惚惚的看到女儿抱着她的腿,她心满意足的抚着言覃的童花头,孩子柔顺的发丝在的掌中滑过,她豁然想起前些天答应女儿要给孩子留长头发,以后每天早上都要给言覃梳辫子。想到这里,她用最后残余的那一点点意志睁开眼。

    人不畏死,只是生有可恋,大多不甘死。

    谭央浑身虚脱乏力,可她一点点的向自己的房间爬着蹭着,每挪动一点儿距离,便要歇一下,可她不敢闭眼睛,她怕昏睡过去便再也醒不过来,待她挪到自己的屋中拎起电话拨了赵绫的号码,只说了几个字便晕倒在地,人事不省。

    谭央在昏昏沉沉中感觉到有人抚着她的额头,她甚至听到了女儿喊着妈妈,还有,还有他的声音,柔声叫着小妹。又过了些时候,她的意识渐渐的清醒,她感到了温暖和舒适,四肢百骸都惬意,她好些天没睡得这样沉稳安宁了,睁开眼,宽大的床,身上盖的绸缎被子,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这是她熟悉的一切,那个她唯一的家。

    谭央随即发现自己不是睡在枕头上,她是躺在别人的怀里,她侧过脸去看,只见毕庆堂紧搂着她靠在床头睡着,他明显的瘦了,腮上的胡子也全长出来了,一脸的憔悴,他睡得也不安稳,紧紧锁着眉头,也不知梦见了什么。意识到自己竟还想着他的梦,谭央心中烦闷异常,她使足了力气狠狠推掉了毕庆堂的手。

    毕庆堂猛的睁开眼,看见谭央立时眉开眼笑起来,吻了她的额头,笑道,“终于醒了,睡了两天,险些烧出肺炎来,吓死我了。”看着谭央冷冷的目光,毕庆堂的笑,笑到最后就有些讪讪的,他继而敛住了笑,“小妹,你不要任性,吃了这些苦头,何苦来的,病成这样,大哥心疼的不行,不要再折磨你自己折磨我了,好吗?”谭央一脸凄凉,“你就只会说你啊我啊的,这世上除了有你我,还有很多其它的东西,你竟不知道?”“知道!知道又怎样?为了一群死鬼我们便不要活了?”毕庆堂反诘。

    谭央听他的话顿时恼怒异常,她挺起虚弱的身体离开毕庆堂的怀抱,这时才发现,他俩竟都是赤着身没穿衣服,谭央回过头嫌恶的看了一眼毕庆堂光溜溜的上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流氓!”毕庆堂见她用这种厌恶的目光看自己,顿时肝火大盛,跳下床去一面穿衣服,一面气急败坏的说,“流氓?我毕庆堂还没沦落到去碰一个不省人事的女人!我穿着衣服搂着你,你半夜烧起来,我能知道吗?”

    谭央听到这里,心中更不是滋味,她也坐起来去拿床边的衣服,毕庆堂穿罢衣服看着谭央,质问道,“这大晚上的,你要干什么?”谭央也不理他,埋头穿着衣服。毕庆堂颇为嘲讽的笑了,“又想走?你还能走到哪儿去?小妹你何时变蠢了?你就不明白吗?这便是我的世界,你在我这儿便是应有尽有,离了我,就是死路一条!”

    说罢,毕庆堂走了出去,从外面锁上了门,就在他锁门的时候,就听见谭央在里面声嘶力竭的喊,“毕庆堂,我不怕死,可我怕昧着良心的活着!”拔钥匙的时候,他的手抖得不听使唤,这一瞬间,他多么希望自己爱上的是一个怯懦庸碌毫无主见的女人,他真的觉得自己摆布不了她。

    第二天下午,毕庆堂叫下人端着饭进了卧房,下人出去了,谭央坐在床边也不看他。他坐在谭央身边,想去揽她的肩,可他犹豫了。过了好一会儿,毕庆堂才开口轻声问,“小妹,怎么不吃饭啊?”谭央半晌没说话,而后毕庆堂又低声下气的哄着,“小妹你身体还没好,不吃饭是不行的,我刚从外面的鲁菜馆买了你最爱吃的东西,你尝尝。”谭央瞟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冷冷的说,“你不让我走,那就饿死我吧,谁说在你这里便是应有尽有,我若不愿,守着你的金山银山,一样会饿死。”

    毕庆堂听了谭央的话,阖上眼长长的叹了口气,其实他比谁都清楚,一个人,若是连死都不怕,那便是太可怕了,只要她不愿,他就是有再多的钱再大的权再狠的心,一样留不住她,她不怕死,可他怕她死!毕庆堂从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笑,“你能走,但是养好了身体才能走,前天我和赵绫赶到的时候你躺在都是凉水的地上,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叫你,你不应,我是真的害怕了,抱你去医院的路上,我甚至都想了,若是你醒不过来,我该怎样去死。小妹,我是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不愿看到你有半点儿的不好。”

    听到毕庆堂的话,谭央扭过脸去,毕庆堂缓缓的站起身,把床头柜挪到谭央的身前,然后把饭菜端过来,“你在我这儿好好的打针吃药,吃饭休息,五天,五天后病全好了,你就能走了。”说着,毕庆堂将筷子递到谭央的手中,“快吃吧,你吃了饭,我叫人把囡囡抱来。”

    谭央接过筷子拿起碗,木然的扒着碗里的饭,她晶莹的泪珠滴到碗里洁白的米粒中,转眼便消弭不见了,毕庆堂低头看着,竟想起了前些天言覃哭着要妈妈时他喂饭的场景,心中骤然一紧,难过的鼻头泛酸,这么多年腥风血雨走下来,他一贯的铁石心肠几曾这样不堪过?

    毕庆堂无奈的回过身走出房间,心中想着,不管如何,他们一家人是铁定不能分开的,可他要怎样才能留下她啊

    55(53)命博

    “囡囡,给小猫取了什么名字啊?”看着女儿献宝一样的把小白猫捧给自己看,谭央搂着言覃问。

    “唔,叫它姆妈,”抬头看了看母亲,言覃皱着眉,嘟嘴极认真的解释道,“因为,因为爸爸把猫猫抱来的那天早上,妈妈,你就走了……”

    言覃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也低下了,哪怕一个孩子,也不愿提起自己的伤心事。谭央搂紧女儿,下巴抵着言覃的头顶,这眼泪就又下来了。

    言覃抬头看见在哭的母亲,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哭起来,谭央抚着孩子的头问,“囡囡,和妈妈走好吗?”言覃努力的点头,继而看着谭央,眼泪汪汪的问,“那爸爸也一起走,对吗?”谭央只是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天深夜,谭央搂着言覃正睡得深沉的时候,他开门进了卧室,走到床边,弯下腰,一动不动的看着谭央和女儿,过了很久,他忽然俯□吻了吻谭央的额头,睡梦中的谭央被这个吻惊醒,月光透过白纱帘勾勒出他的轮廓,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冲她牵强的笑了笑,继而转身出了房间,带上了门,只留下了满屋浓重的酒气。楼下的钟不紧不慢的敲了三下,拖曳出了一个无眠的漫漫长夜。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谭央才再次入睡。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谭央抬手抚了抚额头,若不是屋中还残留的酒气,她竟以为昨夜的那个吻是一个梦,一个逃离现实外的,并不糟糕的梦。

    五天的时间很短,一晃就要过去了,第四日的黄昏,毕庆堂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夕阳透过他身后的大玻璃窗将房间染得一片血红,茶几旁边的地上横七竖八的放着很多空酒瓶,毕庆堂嘴上叼着烟,心不在焉的吸着,吐出的烟絮盘旋在他眼前,那是他晦暗不明的心境。

    他把烟夹在指间,将瓶里的洋酒倒入杯中,仰起头将杯中满满的酒一饮而尽,烈酒倾倒入他空空的胃中,胃里一阵抽搐,那灼伤的痛感竟让他的心安宁舒缓下来。毕庆堂放下酒杯,紧紧的盯着茶几上的勃朗宁手枪,他拿起手帕将手枪一遍又一遍的仔细擦拭,直到锃亮的枪身在晚霞下映出异样的红,他才打开弹夹,将子弹一枚一枚的认真装进去,脸上,却有了坚毅无畏的神色。

    他是亡命之徒,打定了主意以命相博,他便不怕。

    毕庆堂狠狠地吸了两口烟,这时,门被推开了,门缝挤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及膝的小纱裙,手里还拎着一个极大的洋娃娃。看到女儿,毕庆堂一脸的严肃表情顿时柔和了下来,他冲言覃笑了笑,言覃也咧开嘴,笑着跑到他身边,手脚并用的爬到他的身上,毕庆堂怕手里的烟烫到女儿,连忙掐灭了扔在烟灰缸里。

    “囡囡吃饭了吗?”

    “和妈妈吃了。”

    毕庆堂笑着去摸女儿的头,言覃却噤起小鼻子嘟囔,“爸爸,屋里好臭!”毕庆堂这才惊觉这一屋子浓重的烟味酒气,唯恐熏坏了孩子,连忙把言覃放到地上,站起身来去开窗户。

    言覃伸手去捞沙发上的洋娃娃,洋娃娃的腿扫到茶几上的玻璃杯,啪嚓,清脆的一声响,玻璃杯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毕庆堂听到声响便回头去看,正看见言覃蹲在地上,去捡碎了的玻璃杯。

    “囡囡!别动!”毕庆堂急躁的喊了一声,慌忙来到女儿身边。言覃听罢连忙松开手,可玻璃杯锐利的断口还是划破了她细嫩的小手,言覃看着手上迅速冒出的血,嘴一歪,便哭了起来。毕庆堂去掏口袋里的手帕,为女儿按住伤口,责怪道,“谁叫你捡的。”言覃委屈的哭,“妈妈说,自己掉的东西,要自己捡起来。”见父亲没有说话,言覃举起手指,仰着头看着毕庆堂,可怜兮兮的撒着娇,“爸爸,爸爸,疼呢!”

    毕庆堂本就心疼女儿受了伤,看见她眼前这副小德性,便更是揪起心来。他把言覃抱在怀里,又是拍又是哄,言覃委屈的伏在父亲的胸口,嘟着嘴不说话。傍晚,风从窗外直吹进来,他们坐在风口,言覃被风吹了,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毕庆堂便急急的脱了外衣,裹在言覃身上。

    “囡囡,还冷吗?”言覃摇了摇头,去拽毕庆堂衬衣的领扣,毕庆堂想了想,轻声说,“囡囡啊,以后是大姑娘了,不能总是哭啊。”言覃皱着眉,脑袋往毕庆堂的怀里又蹭了蹭,把鼻涕眼泪全都蹭到了父亲的衬衫上。毕庆堂看着怀里的女儿,无可奈何的笑了,这笑叫他的脸上笼上了苦涩的味道。

    是啊,这就是他的女儿,刚满六岁,怕疼,怕冷,爱哭,爱撒娇,闹脾气的时候还要人喂饭,可这是他的心肝宝贝啊,片刻都离不开人,如果他不在身边,这孩子会怎样,他不敢想。

    毕庆堂拎起茶几上的酒瓶,仰着头咕咚咕咚的喝起来,喝完后将空瓶放到地上,毕庆堂深深的叹了口气,拿起手枪,熟练地取出里面的子弹,放到茶几上。

    那一年,他的女儿还没出生,他曾经对赵绫这样说过——儿女绕膝,双亲不涉险。

    过了一会儿,陈叔来找他,毕庆堂放下女儿,拿起茶几上的手枪,匆匆走了。言覃偏着头看着桌上的子弹,好奇的伸手碰了碰,继而攥在手心里……

    第二天一大早,吃过饭,谭央正准备走,毕庆堂却出现在卧室的门口,灰色的双排扣西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他本就是个有风度有魅力的男人,这段日子消瘦了些,反倒更显得年轻了,谭央看着他却有些恍惚了,想起十二年前在同里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毕庆堂察觉她怔忡的目光,心里却踏实了起来,一个女人肯用这样的眼神去看他,便证明她还是恋着他的,他们,终归是有情的。

    谭央心里闷闷的琢磨,其实如今回想起来,她第一次见他时,她的心里便很有些不同了,后来来了上海,她更是早早的爱上了他,只是当初她懵懂而不自知而已。

    毕?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