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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39部分阅读

    低了你。”毕庆堂笑了,“人是会变的,此一时彼一时嘛。”

    正说着,毕庆堂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老周。老周看了信封里的东西后,倒吸一口冷气,肃然道,“你这是?这是干什么?”“为抗日,略尽绵薄之力。”“这是绵薄之力你是豁出去,倾家荡产了吧?”毕庆堂横了一眼老周,一脸的不乐意,“你真是小看我!我身家不止这些,我给囡囡留了好大一笔嫁妆,”说着,他神色一敛,沉声道,“还给小妹,备下了养老的钱。”老周微微叹了口气,将信封揣进怀里,“那我大概知道这笔钱的来历了,你可真是用心良苦,我想小妹她,一定会懂的。”

    毕庆堂点点头,豁达一笑,如释重负一般。这时,老周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粗烟叶,用裁好的白纸卷起来后,却被毕庆堂一把抢了过去。

    “你别拿走呀,这烟你抽不惯!”

    “谁说我抽不惯?早些年我吃过的苦,不比你少。”

    老周不情愿的望着毕庆堂手里的烟,没吭声。

    毕庆堂见状,就变本加厉的说,“这段时间我在你们那儿,抽的烟你就包了吧。我捐了那么多的党费,抽几根烟,你总不会小器吧?”

    老周哭笑不得的说,“你那不叫党费,你还不是党员!”

    “那么多真金白银,国民党的省长都买得来,还买不来你们的一个党员?”

    “买不来!”老周斩钉截铁的回答。

    毕庆堂沉吟良久后方说,“如果你们得天下后,还能做到这样,那才是真的本事,只怕难啊。贫而富易,百恶丛生;富而贫难,一善从衷。”

    毕庆堂走后的第二天,谭央就去毕公馆取回了他们结婚时的戒指,稳稳的戴回到手上。从这一天开始,她和女儿在上海的租界日复一日,坚定而充满希望的守候着他的归来。

    两个多月后,辗转收到了毕庆堂的信,他说他到了西南地区,在那里随老周的部队打日本鬼子,因为他枪法很好,所以他虽也上前线跟着打仗,可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营地里训练新兵们的枪法,那些年轻人还全都喊他毕教员,真没想到这辈子,他毕庆堂还有做别人老师的机会。同时,他也希望谭央不要过于担心他的安全。

    就当连毕庆堂这样的人也投入了抵抗侵略者的站争后,长久的相持后,日本人终于逐渐露出了颓势,在战场上,中国军队开始取得了主动权。

    毕庆堂一直给家里写信,由于局势动荡,有时个月也等不来一封信,有时,一下子会收到五六封,偶尔中间还会有信遗失。他的家书越写越长,字字情真意切,是对家的思念,更是对来日团聚的向往,他在信里告诉谭央他的所见所闻,倾诉他的看法和观点,这些在从前,是很少有的。

    由于他打仗的地方总是变,谭央没有地址更没有途径给他回信。五年前,她从德国写信给他,他只看不回;五年后,他从前线写信给她,她也是只看不回。谭央买来一个大大的影集本子,在黑纸板上,一面齐齐整整的粘着她在海德堡写的信,另一面,则小心翼翼的贴着他在前线写的信。他们两个隔着天高水长,隔着春秋寒暑,在信中互诉衷肠,诉尽世间的真情挚爱。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胜利。战争持续八年,日军战死三十万余,中国军队阵亡近四百万,平民近千万死于战火。这个战争,中国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却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在战争结束前的半年,谭央就再没收到过毕庆堂的信,胜利后,谭央多方打探终无半点消息,入冬后,她收到了老周的回信。老周在信中说,开春时,毕庆堂随小队执行任务,路遇日军轰炸,全军覆没。可他后来去现场并未找到毕庆堂的尸体,所以他总觉得毕庆堂应该还活着,他那样的人,应该不会如此轻易的丢掉性命。

    可是,她却一直没有等到他。

    一九四六年的盛夏,敬业中学校园中,绿树红花的掩映下,临时搭起的台子上,一个蕊黄|色洋装纱裙的少女怀抱一柄小阮,一脸甜笑的弹着轻快婉转的曲子,乐声灵动悠扬,是溽暑中一抹难得的清凉微风。少女本就生得美丽,又伶俐爱笑,她身上自有一派娇柔贵气的风仪,叫人见了,便说不尽的欢喜爱怜。

    谭央聚精会神的听着女儿的弹奏,与她肩并肩坐在台下的徐治中伏在她耳边轻声说,“弹得真不错啊,不是才学了大半年吗?”谭央带着几分无奈的笑了,“别人听不出门道也就算了,你还这么说。吃西餐,看美国电影,连旗袍都不肯穿的孩子,学小阮也就是个花架子,”说到这里,谭央欣慰一笑,“还不是为了哄我开心,想给我找点儿营生做,她才闹着要学的,这孩子。”徐治颇为感慨的说,“真是懂事啊,这柄小阮,我就送给囡囡了。我又没有女儿,别可惜了这么一柄好琴了。”

    少女一曲终了,台下安静片刻后,一阵经久不绝的掌声响了起来。言覃鞠了一躬后,下了台。坐在谭央后面的章湘凝,攀着谭央的肩膀笑问,“听囡囡弹小阮,你什么感觉?”谭央想了想,一本正经的回答,“差强人意吧。”章湘凝嗤之以鼻的对着旁边的刘法祖埋怨,“养个女儿,出落成这样,她还说差强人意?”刘法祖沉思片刻后反问,“那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刘太太,觉得我这个丈夫怎么样?”章湘凝眉头一挑,“差强人意吧。”刘法祖拉着她的手,哭笑不得的回答,“这都是一个道理!”

    接着,刘法祖站起身,略带歉意的对谭央说,“央央,我们先回去了,老二太小,离开久了不放心。明早,我们去送你。”听他这么说,章湘凝长叹口气,颇为不甘的问谭央,“非要去美国吗?那么远!”谭央点了点头,“囡囡想去那里读大学,我自己觉得,换个环境也好。”章湘凝不禁称奇,“美国的大学就那么好?”谭央低头笑了,“她的男朋友,在美国。”“囡囡才多大,就有男朋友了?”

    谭央抬起头,看着正向他们走来的言覃,女孩子亭亭玉立,比她还要高半头。她愣了半天后,颇有感触的说,“记得我像她这么大时,就已经同他父亲在一起了。人,不是长大了才能爱,而是爱了才会长大。”

    从学校出来时,言覃挽着母亲,徐治中拎着装小阮的匣子跟在旁边,三个人有说有笑走在一起,一家人似的。

    上车前,徐治中紧锁眉头,对谭央说,“明早不能去送你们了,有个非常重要的会,”顿了顿,他很无奈的补了一句,“又要打仗了。”谭央机械的重复,“又要打仗,”之后她直视徐治中的眼睛,“你不是说,打败日本人后,你就不当军人,不穿这身军装了吗?”徐治中面色苦楚的摇了摇头,“谈何容易啊?为国尽忠,为党尽忠,为党国尽忠,这大概就是我的一生吧。”谭央很是不忍的叮嘱他,“那你一定要小心,多多保重。”

    谭央开车前,徐治中把小阮匣子放到了言覃的车座下面。“徐叔叔,这是你的小阮。”徐治中望着言覃,一脸父亲般慈爱的笑,“囡囡啊,叔叔把它送你了。你是大姑娘了,到美国,一定要好好照顾妈妈。”

    车开走后,徐治中仍然站在原地看着,林副官上前道,“司令,咱们也回去吧。”徐治中自言自语道,“哎,就这样走了。”徐治中的话音刚落,那部开出一百多米的小汽车忽然停了下来。

    言覃打开车门,一路小跑的来到徐治中的面前,笑着说,“徐叔叔,你有空的时候,能不能来美国看我们?我想我一定会想您的,妈妈也会。”徐治中发自内心的笑了,斩钉截铁的回答,“好!明年春天,我就去!”

    102(100)团圆

    傍晚时分,随园的大门口,林副官打开车门,徐治中一下车,脸上就露出了灿烂的笑。隋婉婷抱着一个周岁大的孩子,向他走来。她二十刚出头,长发盘起,面含笑容,气色极佳。因刚生产过,略显丰腴,又因她个子高,这丰腴叫人不觉是胖,反倒别有一番迷人的风韵。隋婉婷身上散发着幸福生活所独有的气息,很容易被人发现,也时刻感染着旁人。

    隋婉婷在孩子耳边笑着说,“爸爸回来了,咱们醒得正是时候!”孩子咿呀学语,口齿不清的重复着,“怕怕,怕怕!”徐治中开怀而笑,伸手接过孩子高高举过头顶,高声笑着,“我的大儿子哟!”之后,他抱着孩子,牵着妻子的手向房子里走去。

    “治中,囡囡的毕业表演怎么样?要不是孩子有些感冒,我也肯定去看!”

    “非常不错,囡囡弹完小阮,下面的掌声响了很久。”

    “要不我怎么说,那小阮就给囡囡吧,我是生不出会弹小阮的女儿的。”

    徐治中笑着说,“我知道,若是有女儿,你肯定是教她弹钢琴的,对不对?”

    隋婉婷掩面而笑,笑罢问,“央央姐明天就要走吗?”“对,明早的船去美国。”“明早你要去开会,那我送她吧。”“太早了,不用去送,反正岳母和你哥哥都在美国,咱们明年春天去美国,还能再见面。”隋婉婷略有犹豫的问,“那么,囡囡的父亲呢?还是没有消息吗?”徐治中摸了摸儿子额上的发,叹了口气,“哎,应该是不在了吧。一场这样惨烈的战争,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

    听了他的话,隋婉婷面容哀戚的望向窗外,窗下的小几上,摆着她的父亲和他的叔父的照片,旁边,还有一张小一些的,章湘生的军装照。看见妻子站到了窗前,徐治中便将孩子交给了佣人,他轻轻走到隋婉婷的身后将她拥在怀里,温声道,“逝者已矣,我们却要好好的活着,替他们,多活出一段和平岁月,多活出一份幸福美满。”隋婉婷慢慢靠在他胸前,含着泪,笑着点头。

    晚上,徐治中在书房里准备着第二天会议上的文件,隋婉婷给他端了一杯茶放在手边,之后,她吻了吻他的额角,笑着下了楼。没多久,楼下传来了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一楼那间曾经为唱堂会准备的大厅,被爱跳舞的隋婉婷改成了舞厅,中间还放了一架大钢琴。

    看乏了文件的徐治中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圣经,拿起笔,一面读,一面认真的做着笔记。因妻子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儿子出生不久也受了洗礼,徐治中便一本正经的钻研起圣经来,他打算圣诞节前去教堂受洗,以后每个周末,一家人一起去教堂做礼拜。当初隋婉婷怀孕时用心学了茶道,如今也算是个中高手了,徐治中现在,也只喝得进太太亲手泡的茶。

    这世上,有一种女人,嫁给谁都是好妻子;有一种男人,娶了谁都是好丈夫。

    总有人调侃徐治中,“徐司令,你是有多爱你的太太啊,连贵府的名字都用太太的姓,叫随园!”徐治中含笑不语。他们的儿子,大名叫徐君撷,小名生生。

    其实我们都明白,在人漫长的一生里,刻苦铭心的爱之外,还会有温馨平淡的日子与美满和乐的生活。只不过,有的人选择了妥协,有的人却仍在坚持。

    回到家中后,谭央一个人打点行李,言覃和同学们出去聚会,傍晚时打来电话说晚饭不回来吃了。孩子大了,就会有自己的朋友与生活,不会再像儿时那样完全的依赖你,属于你。谭央收拾言覃的床铺时,发现女儿枕套里面有一帧小小的相,一个英俊挺拔的外国青年,穿着礼服站在门廊下,开来又温和的笑着,他手里还拿着一张纸,纸上一笔一划的用汉字写着——“白雪公主”。谭央看着照片不禁笑了,笑时眼角的细纹描画出若隐若现的秋意,她小心翼翼的把照片放回到枕套里,将枕头重新摆好。

    天色晚了,谭央看了看腕上的表,正是晚饭时间。她下了楼,没有开车,夏日的夜里,凉风习习,她独自漫步在上海街头,看着街边枝叶繁盛的梧桐树和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谭央的心中安静又寥落。她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她鉴证了这座城的轨迹与变迁,同样,这座城市也镌刻下了她人生中所有的离合悲欢。三十六岁,她还不算老,可她的人生,却已不再会有故事。

    谭央坐在福寿斋临窗的桌上,她估摸着自己以后都不大能吃到家乡的菜了,所以想都不想的点了很多菜。菜上来后,举起筷子她才惊觉,这一桌的菜竟然都是她的大哥爱吃的。那些年,他们在一起时,他若去点菜,都会点她爱吃的,她发现后也就抢着点菜,去点他喜欢吃的东西。谭央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望着外面发起呆来。

    谭央离开了福寿斋时,已经很晚了,可街口一家卖豆花的铺面客人还是很多。这家小店是这几个月才开的,却已是异常红火,因怕言覃在外面玩得累,便想着买份豆花给孩子晚上做宵夜。等了好半天,待到谭央把豆花拎在手里去结账时,看着柜台里那位忙着收钱的老板娘,谭央愣住了,端详半晌,她才犹犹豫豫的唤她,“四姨太?”

    听了她这一声叫,邹四姨太抬头看见谭央后哈哈一笑,“我还当是谁呢?可有日子没被人这么叫了,”说着,她向着里间高声喊,“阿霞,别在厨房帮忙了,出来接着收钱,我有朋友来了。”

    邹四姨太引着谭央上了楼,她特意让人盛了一碗豆花给谭央尝。“怎么样?我这豆花不错吧?”谭央笑着点头看着邹四姨太,一身蓝布旗袍,头上梳了髻,没了当初的珠宝首饰,她身上却带着别样的光华,虽也见了老相,可她脸上的精气神采却是年轻时都没有的。“味道真是不错,难怪你这店开得这么红火,我还当是什么人开的呢!”“那是自然,我娘家就是卖豆花的,祖传秘方哟!”邹四姨太自豪的与她炫耀。谭央轻声笑道,“真是厉害,从前都没听你讲过。”

    邹四姨太轻叹一口气,坐下来倚着桌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我家就是开豆花铺面的,父母只我这一个女儿,自小便娇生惯养,还送我去念洋学堂。因长得漂亮读书又好,我也没受过什么苦,毕业后去老爷子的公司做文员,被前辈说了几次,受了一星半点的委屈,便自以为知晓了世道的艰辛。之后老爷子相中了我,要娶我做四姨太,我爹娘并不肯,我却年轻眼皮子浅,只想着贪图安逸享清福。我家老爷子在三妻四妾的旧式男人里算是不错的了,可就是这样,嫁给他后我才明白,原来我这辈子的辛苦和委屈,才刚刚开了个头!”

    “后来老爷子没了,我带着孩子从小公馆里搬了出来,我家老娘说,做小的再受宠家底也有限,带着几个孩子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她就把豆花的秘方给了我,我便开起了豆花铺,开始时的确是不容易,也多亏了庆堂帮了很多忙,还把铺面半卖半送的给了我,虽说吃了些辛苦,铺子却是开了起来,如今上海我的豆花铺也有五六家了,你现在看的这家店就是新开张的。我现在钱是赚了一些,三个孩子也都大了,大女儿入秋就结婚,二女儿在学校里当教员,最小的儿子也上了大学了。”

    谭央颇为钦佩的看着邹四姨太,由衷赞道,“姐姐您真是不容易,也真是叫人佩服!”邹四姨太盯着她,“从前还觉得你傻,嫁了那么有钱有本事的丈夫还要出去留洋找事情做,”说着她连连摇头,环视自己的店铺,“其实却是我想不通透,一个女人,若连和别人分享丈夫都不怕,还会有什么吃不了的苦!做不成的事!”

    谭央走在回去的路上,耳畔都是邹四姨太对她说的话,“庆堂的车被炸了以后,我知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并不担心你没有钱养不活自己,你自来就是要强独立的新女性。可我猜你心中的难过会更厉害些,这些年你们那样要好,庆堂他待你真是尽心尽力,就算闹着别扭的时候,你开医院采买东西、张罗病人、登报纸、做慈善,样样他都在背后出力帮忙,他自己不方便出面的时候就找我家老爷子和我去办。我家老爷子总说,看他那么个人会这样,倒叫人心里不舒服了。”

    在夜晚的街头,谭央低垂双目,失魂落魄的走着,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表叔的老房子前。想到此次一别便不知何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