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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第11部分阅读

都是一种清洗。

    她没有回。

    后来我才知道,老范在机房编这段的时候也很挣扎。王的脸作了遮挡,但镜头里可以看见她脸上带着的那点笑容,侧影的弧度。

    老范说一直不敢看那笑容,总是下意识地用机器挡住眼睛。她知道很多人都期待着王在镜头面前低头和忏悔,以便宽恕她。

    “她的表情即便不是哭泣,最少也应该是沉痛的。”老范写道,“可是她居然笑着。”

    机房的深夜里,老范再次面临“双城的创伤”时的选择:要不要把这些人性复杂的状态剪上去?会不会违背观众的愿望甚至触怒他们?

    她说后来想起我告诉她的一件事。

    非典的时候,小鹏目击过一件摧折我心的事,当时我转身走了,他没来劝我,去跟大家会合吃饭了。我找了个地方坐了一会儿,也去了。

    张洁有记录的习惯,他让小鹏拍一些大家的资料,小鹏就拿个dv问各人无厘头问题,大家闹哄哄。

    问到我,他说:“你怕什么?”

    我跟边上人说笑,没理他。

    他说:“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眼泪流下来。”

    大家哄笑:“靠,太作了太作了。”

    我嬉皮笑脸把dv接过来,倒转镜头对着他问“那你最怕什么呀?”

    他看着我,说:“我最怕看见眼泪流下来。”

    这帮坏蛋笑得更厉害了:“你俩是不是相爱了?”小鹏也一笑,把机器收了。

    老范说她坐在机房的屏幕前,想起这件事,看着王的脸,理解了“有的笑容背后是咬紧牙关的灵魂”。

    最终她剪了上去。

    虐猫事件中,有网友发起人肉搜索,公布过这三个相关人的个人信息,有人把这几个人的照片制成通缉今,以五十万买他们人头。我们采访了搜索的发起者,他问起我郭的情况现在怎么样,我简单说了说,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你为什么要关心他的处境?”

    “他现在的处境吧,多多少少跟我有一些关系,我这边想跟他说一声抱歉。”

    “有的人觉得,如果一个人可以直接对动物做出很残忍的事情,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用语言来攻击他呢?”

    他说:“当初他做出这样的行为以后,就已经是错了,既然他都错了,为什么我们还要跟着他一起错呢。”

    “你说的这个错是指什么?”

    “他攻击了动物,而我们攻击他。”

    “攻击的背后是什么呢?”

    “是在发泄,发泄当时愤怒的感情。”他说。

    片子播出后,有人给老范留言说:“踩猫拍猫的人不见你谴责,倒让正义的人道起歉来了,这是什么逻辑?”

    有天翻书,看到斯宾诺莎在《伦理学》里说:“嘲笑、轻蔑、愤怒、报复……这些情绪,都与恨有关或者含有因恨而起的成分,不能成为善。”

    初做记者,我有过一个习惯,问那些被指证的人:“你不对这件事感到抱歉吗?你要不要对着镜头对当事人表达一下?”总觉得这样才能收场。袁总有一次批评我:“媒体不能介入,只能在对方有需求时提供平台。”这个界限细如一线,但决不能迈过。

    有次采访一位老人。十六年前他是校长,被人勒索,未答应条件,对方强迫未成年少女诬陷校长嫖娼,并作伪证,校长上访十六年,才得以脱罪。

    当年的少女已经是母亲,在我们镜头前面掉泪后悔,向校长道歉。

    校长并不接受:“这么多年,你只需要写封信来就可以了,为什么不呢?”

    办这个案件的是一个当年二十出头的警察,冷淡地说工作太忙,没空考虑此事。

    老校长长叹一声:“原谅他吧,原谅他吧……他跟我三小子一样大,不要处分他,我尝过处分,那个滋味不好受。”

    诬陷者现在是一个整天坐在门口太阳地里的老人,六十四岁了,脑血栓,满脸的斑,已经很难走路,也不会讲话了,但能听懂我说什么,拿棍子在地上划。

    我拿张照片给他看:“你能帮我回忆一下吗,十六年前在派出所的时候曾经指证过这个人说他嫖娼,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他拿棍子狠狠敲地:“有。”

    “您亲眼见着的吗?”

    他点头。

    “警察说,那个小姑娘是你找来的。”我说。

    他不答,勾起眼睛扎了我一眼。那一眼,能看到他当年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间,他住在一个柜子大小的三合板搭成的棚子里,被子卷成一团,旁边放着一只满是积垢的碗,苍蝇直飞。邻居说他老婆每天来给他送一次饭。

    我问他:“你现在这个病有人照顾你吗?”

    他摇头。

    “孩子呢,不来看你?”

    摇头。

    他脸上没有悔恨,也没有伤感。

    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善当然存在,但恶也可能一直存在。歉意不一定能弥补,伤害却有可能被原谅,忏悔也许存在,也许永远没有,都无法强制,强制出来也没有意义。一个片子里的人,心里有什么,记者只要别拿石头拦着,他自己会流淌出来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斯宾诺莎还说过一句:“希望和失望也绝不能是善。因为恐惧是一种痛苦,希望不能脱离恐惧而存在,所以希望和失望都表示知识的缺乏,和心灵的软弱无力。”

    这话太硬了,我消化了好久。

    他界定“观察”的实质是:“不赞美,不责难,甚至也不惋惜,但求了解认识而已。”

    虐猫那期节目播出后,我收到王的短信。

    看到她名字,我沉了一下气,才打开。

    她开头写“老妹”,说:“节目我看了,非常感谢你们尊重我的感受,看了节目我有一种轻松感,心里也没有太大的压力,请你放心。”

    她要的并不是同情,节目也没给她同情。采访对象对一个记者的要求,不是你去同情和粉饰,她只期望得到公正,公正就是以她的本来面目去呈现她。

    有人说,那么她内心的暴力和仇恨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郁积和化解,我不太清楚怎么办,也不敢贸然说。

    二〇一〇年,在云南大理旅行,当地朋友约着一起吃饭,当中有一对父子,儿子是一个十五六岁的黑瘦男孩。从小失母辍学,看了很多书,跟大人交谈很敏锐,也很尖刻,往往当众嘲弄,一点情面不留。他坐我边上,说常常折磨小动物,看着它们的眼睛,说垂死的眼睛里才有真实。

    “有时候……”他逼近盯着我说,“甚至想杀人。”

    他带着挑衅,想看到人们会怎么反应。

    我问他,为什么想杀人?他靠回椅背,说讨厌周围虚伪的世界,只能在暴力中感到真实。

    我说:“你说的这种真实感要靠量的不断累加才能满足吧。”

    他看着我,意思是你往下说。

    我说你可以去看一本书叫《罪与罚》,讲一个人认为只要上帝不存在,杀人就是可以的,是意志的体现。这本书就讲了他真的杀了人之后全部的心理过程,最后发现杀人满足不了人,“什么是真实?真实是很丰富的,需要有强大的能力才能看到,光从恶中看到真实是很单一的,人能从洁白里拷打出罪恶,也能从罪恶中拷打出洁白。”

    他问我:“什么是洁白?”

    我被这问题逼住,无法不答,想了一下,说:“将来有一天你爱上一个人,她也爱上你,从她看你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就是真正的洁白。”

    一桌子人都是旅客,深夜里雨下起来,没有告别就匆匆散了,我挡着头回客栈的路上,背后青石地上有个人踢踢踏踏跑来,是这个孩子,过来抱了我一下,什么也没说,倒退了几步,就头也不回地在微雨打湿的光里返身跑走了。

    当年我们拿到的河南斗狗的线索,有一位叫马宏杰的摄影师也在拍,拍了好几年,他跟组织斗狗的老板是朋友。对方不久前还给他打过电话,很熟稔的口气:“哥很不幸啊,又娶个新媳妇。”

    很明显他不是站在动物保护者的角度去拍的。

    我问他:“你没有那种难受吗?”

    他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不轻易用谴责的方式,他想“知道为什么”。

    《耍猴人的江湖》,他陆续跟拍了八年。跟农民一起扒火车出行,带着馒头和十公斤自来水,众人躲在下雨的敞篷车厢里,头顶塑料布站着。猴子套着绳索,钻进人堆里避雨,都瑟缩着。

    有张照片是耍猴人鞭打猴子,鞭子抽得山响,一个路人上前指责猴戏艺人虐待动物,要驱逐他们。下一张是猴子像被打急的样子,捡起一块砖头向耍猴人老杨扔过来,又从地上操起刀子和棒子反击,撵得老杨满场跑,围观者开始喝彩,把石头和水果放在猴子手里。收工之后,老杨说这是他和猴子的共同表演,鞭子响,不会打到猴子身上,否则打坏了靠什么吃饭?这场戏有个名字,叫“放下你的鞭子”。

    收的钱有张五十元是假币,老杨心情不好,盛了一碗饭蹲在窝棚边吃,大公猴拿起一块石头扔到锅里,把一锅饭菜都打翻了——因为每天回来吃饭,猴子都是要吃第一碗的,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老杨这一天忘了。

    最后一张照片,是老杨的小儿子,搂着小猴子睡在被窝里,小猴子露出一只小脑袋,闭着眼睡着了,一只细小黑毛手掌搁在孩子的脸上。

    生活就是生活。他没有只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在赤贫的中部乡村,历史上的黄河故道,土壤沙化后的贫瘠之地,猴子和人共同生活了六百多年。人和动物就是这样,心里磨着砂石,相互依存,都吃着劲活着。

    刊登这些照片的《读库》主编老六说,他选这些照片的原因是:“预设主题进行创作,是一种可怕的习惯。往往大家认为拍弱者,都要拍成高尚的,或者让人同情心酸的,但是,马宏杰超越了这种‘政治正确’。”

    我跟六哥说,做节目常犯的毛病是刚爬上一个山头,就插上红旗,宣告到达,“马宏杰是翻过一座,前面又是一山,再翻过,前面还是,等到了山脚下,只见远处青山连绵不绝。”

    马宏杰说他会一直把这些人拍下去:“拍到他们死,或者我死。”

    我问他的原则是什么。

    “真实。”他说。

    第十二章 新旧之间没有怨讼 唯有真与伪是大敌

    一天傍晚时分,史努比打来电话:“吃饭?”

    “行。”我说,“我请你,正打算下楼吃呢。”

    他顺竿上:“不成,你做。”

    我气笑:“凭什么呀,只有方便面。”

    “不行。”

    “那就下挂面。”

    “挂面成。”

    朋友太老就是这样,连理都不讲。

    只好去超市,买只鱼头、料酒、一袋木耳,走到市场买点红尖椒,又返回身买了两只丝瓜与青椒。下完面,炒只蛋放在里面,再拍根黄瓜。

    他靠着门看,又伸手在灶上一抹。我从锅里拿剁椒鱼头,白他一眼:“你再戴个白手套擦擦。”

    他嘿嘿一笑:“怕你这两年忘了生活。”

    吃完饭,我俩喝茶。他带着一点认真的苦闷,说看一本杂志每期的最后几页,都很受刺激。那里的文章写自己父辈,大都说父母尽管清贫,但是一生正直什么的,告诉了自己什么样的人生道理。

    他说自己的父亲也老了,却是个不反思的红卫兵,老了对保姆还不好。他跟老朋友说话没有遮掩,带着困惑还有心酸:“难道就我爸跟别人不一样?”

    我跟他说,恐怕是媒体选择的结果吧。七八年前看北京电视台一个谈话节目。一个小姑娘跟她的父亲,谈父女之间的沟通问题。谈到快一半,现场的嘉宾和观众就开始劝这个姑娘了,说你父亲是何等不易,你怎么能只看他的缺点呢,他养你这么多年你要尊敬他如何如何。女孩一直听着。后来她说了一句话:“我到这儿来就是来谈我俩之间的问题的,你这节目如果是非要听我跟我爸怎么好的,我也能给你谈成五好家庭。”说完站起来走了。

    陈虻有次骂人,就是骂这种选择。

    记者拍了个片子,说一个中学老师辞掉工作,在家里收留了一些有智力障碍的孩子,为他们钉作业本,判作业,带他们去吃麦当劳,把家里床铺都腾出来让他们住。片子做得很动情。

    陈虻说,他被那个钉作业本的动作弄得挺感动,但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就问记者:“这老师收钱吗?”

    记者说:“两万到三万一年。”

    他算了一下,收留四个孩子的话,怎么算一年也有十万块,刨去给他们的花销还能挣几万块钱,远远高于他在学校当老师的收入。“当我不知道这样一个事实的时候,那个钉作业本的举动让我感动,当知道的时候,我觉得那叫省钱。”

    他接着问:“你为什么不告诉观众他收钱?谁教给你的?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观众?”

    记者沉默不语。

    他后来说:“其实谁也没教给他,但是在意识当中我们所拍的片子就是要歌颂一个人物,对这个人物有利的要描写,对这个人物所谓不利的就要免去,这就是一种观念,一种意识。”

    陈蛇说得对,但是,“谁教给你的”,这话问得,好像他是外星人。

    他不管这些,不问你的成长史,也不同情你,只像把刀一样,扎进人脑子,直没人柄。

    审个片子,他骂:“你是机器人吗?”

    等你改完了,抖抖索索给他看,他看完温和地说:“你这次不是机器人了,你连人都不是,你只是个机器。”还引申:“你们老说想去表达自己的思想,老觉得谁谁限制你们表达思想。我想问问,你有思想吗?你有什么思想我请问?真让你开始去想的时候,真让你拿出自己对问题看法的时候,你能有看法吗?”

    钱钢老师是另一种风格,不训人,也不指点人,只是不论谁做得好,他总能看在眼里。

    我跟他哭诉,说自己除了课本,只看过言情小说,脑中空空,敲一下都能听到回声。

    他乐了,说不用急,好香是熏出来的。他写的《唐山大地震》,从来没要求儿子去看,连当中文章被收入香港学生的教材,他都觉得不安:“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需要强求,更不要变成强制。”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化密码,在一定年纪的时候,自然会启动。

    我苦着脸:“可我都这么大了。”

    他笑,问:“你多大?”

    “七六年的。”

    他说七六年他二十三岁,去唐山采访大地震,写了一首诗,大意是:大娘坐在那里,路边架着锅,正在烙饼,她的面粉是从山东送来的,锅是从辽宁送来的,煤是从山西来的,油是从河南来的,全国人民都在关心唐山,在大妈的锅里,你看到了阶级友爱。

    意思是,谁都有过年轻时候认识的局限。

    我说那怎么办,我脑袋里旧思维习惯改不了,新的又不知道怎么形成。他只说,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历史。

    我不明白,我最痛苦的是怎么做新闻,为什么让我去看历史?

    他说:“你只管用力把一个人、一件事吃透了,后面的就知道了。”

    过了几年,唐山地震三十年,我想去看看。孙冰川总监一开始没批这题,我理解,这种题不好做,收视也好不到哪儿去,还麻烦。

    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拿着报题单又去了他办公室。他在接电话,挥挥手让我找个地儿坐,过了一阵子,抬头看我愣愣地拿张纸还站着,叹口气,伸手把纸接过去签了。

    后来有同行采访我:“你向台里报这个题时,是受什么驱动?”

    我说:“三十年发生了不少事儿,我也三十了,就觉得这是我的历史,想知道。”

    她问:“那时候你应该是山西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女孩吧?怎么会觉得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呢?”

    我跟她说:“我们会在‘九·一一’时做那么多报道,那是另一个民族的灾难,为什么对于我们自己的灾难反倒漠视呢?这一点我不明白。”

    她问:“那你以前为什么没这个想法?”

    我被问愣了一下:“到了这个年龄,像有什么东两扯着?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