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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北游第106部分阅读

    渐渐地,陷入了平和香甜的睡梦。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沉睡中醒来,四周昏暗,岩石的洞壁投下浓重的阴影。

    一粒黄豆大小的东西从喉内喷出,掉在地上,碎成了残渣。正是我先前服下的源心。

    晏采子站在我的对面,目光灼灼,像在观察一个珍稀动物。“是源心?”他捡起地上的残渣,仔细瞧了瞧。

    “是源心。”我好像睡了数千年,口舌都有些不流利了。

    “我曾在灵宝天得到过一颗源心。”晏采子出神地道:“因为源心,从此我走出了‘我’。”

    我无暇分辨晏采子话中的意思,神识内,月魂的幽鸣如泣如诉。

    第二百七十二章 易经

    随着月魂的乐声,我的心脏合拍似的跳动。

    我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内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生出了网状结构的银色经脉,呈圆形环绕,散发出月光的清辉。原先的骨架已经消失了,体内撑出一根根类似骨骼的东西,与血肉相连。这些骨骼犹如水晶,呈双螺旋缠绕,光润纤细,硬中带软,骨骼上凸起密密麻麻,小巧圆润的骨节。整副骨架似乎能以任何角度随意弯曲。

    无论是网状经脉,还是水晶骨骼,相比过去都产生了质的蜕变,完全颠覆了我对内腑的认知。生死螺旋胎醴犹如挣出铁笼的飞鸟,沿着经脉欢畅旋动。没有常识中的琵琶骨,因为根本不需要,生死螺旋胎醴在网状经脉内自由自在地流走,形成圆满的循环。

    每循环一圈,生死螺旋胎醴便壮大一点,法力也随之增加一分。按照这个速度,三个月内,我当可法力尽复。

    与此同时,我脑海中仿佛多出了一点东西,像是魅起舞的清影,想要分辨,又觉得模模糊糊,难以捕捉其中的神韵。

    “还是不完美。”月魂轻轻叹息,“虽然在源心的帮助下,你融入了魅的本源,结出魅胎。可惜你终究没能领悟出魅舞的最终阶段。”

    月魂的语声充满愁苦:“这是我的错。因为我想起了魅灭绝的仇恨,无法再保持纯净的心境,从而影响到魅的本源和你的融合。”

    “难怪我没有见到魅的灭绝。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我舒展筋骨,活动了一下手脚。“我永远无法变成真正的魅。因为我们填补遗憾的方式,根本就不一样。倒是你,是否真要为魅报仇呢?这么说或许很残忍,但为魅复仇的你,已经背叛了魅的初衷。”

    我酸楚地笑了笑,“为了填补遗憾,我已经变了,我不希望你也如此。”

    “我只想讨回一个公道。”月魂默然有顷,道:“其实仇恨和遗憾一样,不能替代,只能填补。”

    我暗自叹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魂器有魂器的烦恼,人、妖有人、妖的痛苦。“不知我打扰了前辈多久?”我瞥了一眼晏采子,哪怕悟出共时交点的他,同样有自己的心结。

    “十天。”晏采子反问道:“魅胎的感觉如何?”

    “就像换了个肉身,生死螺旋胎醴也能周天循环了。说起来,还要多谢前辈为我护法。”我细述结胎的过程,禁不住啧啧称奇。

    晏采子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谢就不必了。”伸出右手,大拇指缓缓翘起,沉重的气势犹如山峦般透指而出,压得我呼吸急促。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前辈要做什么?”

    “我亲自动手,感受一下魅胎的奇特。”晏采子的大拇指向我缓缓按来,气势凝浑厚重,四周的岩壁仿佛被它一点点逼出了视野。

    “前辈口中的‘动手’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魅胎,还是生死螺旋胎醴,只有和你过招时,我才能充分体会它们的微妙。”

    被囚禁了一年多,我的手脚颇有些发痒,也想试一试结成魅胎后的实力。何况和晏采子这样的传奇人物动手,更令我见猎心喜。嘴里兀自推诿:“我的妖力没有恢复,动手过招不太公平吧?”

    “我站在原地不动,也不会用超过你的法力攻击,如何?”

    “这么一来,前辈太吃亏了。”我摇头道。双方法力相若的话,如果拼不过,我大可以逃避。而对方不能移动,只能当靶子。

    “我的道境胜你一筹,此消彼长,谁也没赚便宜。别婆婆妈妈了,动手。”晏采子冷冷一哂,白润如玉的拇指在视野内不断扩大,犹如巍巍雄山,凌空而悬。

    “哀”立即升出神识,化作一片蒙蒙灰雾裹住我,以飘曵不定应对晏采子的雄浑如山。

    晏采子的拇指忽然轻轻一晃,化作幢幢山影。一时间,仿佛天塌陷了,一座座巨峰轰然砸来,不容丝毫空隙闪躲。

    这不像是幻象,无数沙石从山峰滚落,砸在地上“砰砰”有声,溅得洞内尘土飞扬。

    然而这洞不过丈许来高,怎能容得下如此多的高山?来不及去想其中的怪异,我全力驾驭灰雾迎上,试图以“哀”消融山石。

    眼看双方即将接触,晏采子突然缩回拇指,满天山影消失不见。“哀”原本蓄势而发,谁料竟扑了个空,不免使我有些错愕。

    没有一点征兆,一根光洁华润的中指犹如惊天长虹,破空射来。晏采子中指一挺,整根手指化作凌厉的白芒,“刺啦”刺入灰雾。

    对方突然的变招令我措手不及,晏采子中指频频跳动,无数道雪白的厉光撕开灰雾。“哀”四分五裂,溃不成军。眨眼间,白芒破开雾团,射向我的额头。

    我心叫不妙,“哀”竭力收缩,在身前凝聚护卫。“欲”化作闪耀的电蟒浮出神识,劈出一道道蓝色的电光,狠狠斩向白芒。

    刹那间,白芒聚成一根往回弯曲的中指,再次令我扑空。而此时,晏采子的无名指已斜斜扫出,招式转换之间,完全到了行云流水,灵动无迹的地步。

    无名指在半空划过,就像划开了一个蓄洪的闸门,空中溢出白花花的波浪,水滔滔冒涌出来,将四周涨成汪洋大泽。晏采子的无名指不知何时,已经化成一头摇头晃脑的水兽,硕大无朋,喷水吐雾,挟惊涛骇浪迎向“欲”。

    电光劈落在水兽身上,反倒使水兽更加威猛凶恶,浑身流烁起蓝色光华。耳听晏采子道:“你既习《易经》,当知相生相克的道理。”轰然一声巨响,水兽穿过密密麻麻的电光,向我猛扑。

    我突然隐入灰雾,果断后退,不再抵挡。晏采子的法术变化实在太快,如果我见招拆招,铁定被他死死压制。只有先行闪避,在对方势尽的一刻出击才有机会。

    身形展开,我顿时感到了魅胎的好处,肉身轻盈得像一根羽毛,随着骨骼扭动,身躯可以做出任何匪夷所思的动作。

    水兽犹如附骨之疽,紧扑不舍,四面波涛澎湃,双方顺着波峰波谷高低起伏,一追一逃。

    我开始刻意放慢速度。

    水兽越追越近,当一个巨浪墙立而起时,我霍然转身,借助浪势反扑。

    又一次扑空。

    背后的水兽诡异地消失无踪。

    我胸中郁闷之极,晏采子太滑溜了,根本不肯和我实打实地对招。和他作战,有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憋屈,令我完全陷入了被动。

    四下里,波涛滚滚。也不知水兽潜伏在哪一个波浪内,择机而噬。

    我竭力敛除杂念,持静守神,以妙有的道境感应四周一切。每一道湍急的激流变化,每一波汹涌的巨浪起伏,无不尽收眼底。

    妙有的境界比起空强太多了,我俨然生出把握全局的操纵感。可想而知,知微又该如何厉害。

    涛声震耳欲聋,波涛愈涌愈烈,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水幕。

    水兽仿佛彻底失踪了,又仿佛随时会从背后扑出。

    我顺着水面一刻不停地滑动,不断变幻姿势,不敢有丝毫大意。

    凭借知微道境,晏采子可以细致入微地察觉出整个战局的任何变化,了解我的一举一动,从而占尽先机。

    除了等待,我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这么等下去,我就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到时不用晏采子出手,我就会因为坚持不住,自行崩断。

    我终于体会到了楚度和晏采子最大的不同。前者是以绝对的强势打压对手的强势,后者是以变化不断地削弱对手,再以最强的一击疾攻对手最弱的一环。

    “轰!”周围的波浪陡然升高,犹如擎天巨掌轮番拍下,激溅起白茫茫的一片。

    暗流愈加湍急,千万道暗流纷至沓来,彼此冲撞。我的身形再也无法保持灵动,不得不分神与巨浪相抗。

    左侧三丈开外,一团水影急速滚来,水兽威猛的势头隐隐可见。

    晏采子出手了!

    我心念一转,身躯骤然一沉,潜入水下,以高速向下窜游。身后激浪翻腾,水兽死追不放。

    我一口气游出数千丈,前方,浓密的水藻随波拂动,藻群像伸出细长的手臂,缠绕过来。

    一丝危险的警兆倏然闪过脑海,我身形急转,“喜”几乎在同时跃出神识,光芒耀眼的火球冲向水藻。

    “轰!”水藻被灼热的光焰烧成焦炭,粉末飞灭,露出藏在其中的一根温润尾指!

    好险,差点被阴了!我惊出一身冷汗,霍然转身,目光紧紧锁住急速逼近的水兽,以“欲”不断电击对手,做着看似无用的阻拦。

    水压陡增,水兽轻松穿过电网,扑至跟前,与我面贴面相对。刹那间,“惧”升腾而出,以水对水。黑色的雨点密集喷射,猝不及防的水兽当场被染成墨汁,流淌溃散。

    万顷波涛在瞬间蒸发,四周景物重新变回了熟悉的岩洞。晏采子正缓缓缩回尾指、无名指,两根手指色泽发黑,显然是我刚才的杰作。

    我如释重负,在北境经历的决战也不少了,这一仗谈不上轰轰烈烈,却打得最是惊心动魄。从一开始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直到最后,才扳回劣势。

    “七情的威力的确奇妙。”晏采子手掌微微一抖,一层焦黑的皮从双指蜕落,恢复了莹润如玉的肤色,看得我目瞪口呆。

    略一沉思,晏采子道:“和你最后交击的一刻,我居然觉得忽喜忽惧,患得患失,心神险些为之动摇。”

    我一愣,旋即喜道:“七情还有这样的功效?”

    “若是别的对手硬接你这一击,恐怕会当场大喜大惊,心神崩溃,变成疯子。不过对上知微高手,用处不大。”晏采子点点头,“除去北境知微高手以及三大玄师,你算是第一人了。”

    我暗忖道,知微高手极度注重心理磨炼,个个心志坚毅似铁,很难真正影响他们的情绪。但我的七情同样没有大成,随着道境提升,七情应当还能发挥出更强的威力。“究竟要如何才能战胜玄师?”我趁机问道。玄师总让我觉得十分神秘,虽然和无痕干过一仗,但他明显未尽全力。而庄梦能从楚度手里逃脱,足以证明玄师的本事。

    “对战玄师,有点像解谜题,玄师设疑你作答。你若能解出谜题的答案,便可自保。你若能从对方的谜题中找出破绽,顺势将谜题误导,反将玄师一军,便可获胜。玄师的谜题以命理为血,以心智为骨,以阵法为肌,以法术为肤。可谓千变万化,防不胜防。通常法力与他们在伯仲之间的人,是极难战胜玄师的。”

    我想起与无痕一战中,对方表面上是以沙之禁盘的阵势将我困住,实则暗含生灵宿命的谜题。既要动脑,又要动手,两者缺一不可。

    “好了,热身完毕,正式过招吧。”晏采子的十指像水流一样波动起来。

    “热身?”我嘴巴发苦,前辈也不能这么打击后起之秀啊。把我逼到那种程度只算热身?老家伙太扯了吧!

    左手拇指翘起,右手食指挺出,晏采子双手齐动,一缓一疾,一高一低,向我按来。

    我忽然面色大变。

    晏采子的左手拇指散发出莫可沛御的威压,犹如浩瀚苍穹,俯视苍生。右手食指不停颤动,发出“隆隆”雷响。左右齐施,犹如雷鸣天下!

    “天下雷行,物与无妄!”我震惊得望着晏采子,失声叫道。这一天一雷的合势,竟然是易经中的乾卦与震卦衍变出来的无妄卦象!

    他竟然已将易经融入了法术!

    无妄卦——天雷威行,万物顺从。

    晏采子双指按来的同时,浩浩然、巍巍然的气势不断攀升。惊雷怒吼,震耳欲聋,似乎代表了上苍的旨意,令我不得妄动。

    在无妄卦的镇压下,我一时心神被摄,意摇魂飞,身体像是僵住了,眼睁睁地望着天雷逼近。

    体内网状经脉忽然轻轻震荡。仿佛温暖的春风吹拂过冰湖,冰层融化,水波荡起阵阵涟漪。我的手脚立刻恢复了灵活,脚尖一点,向后急退。“哀”升腾而出,化作一团灰雾紧裹住我。

    霹雳追着我飞退的轨迹一路轰击,碎石断岩在脚下纷纷炸开。“困卦!”晏采子喝道,手势忽变,左手无名指在上,斜勾画成圈,圈内溢出滚滚沼泽,右手无名指在下,外挑生水。

    在《易经》六十四卦中,水属于坎卦,泽属于兑卦。水下泽上,坎、兑双卦衍化成困卦。

    困卦——沦入坎陷,困顿征凶。是有名的大凶大险,坏得不能再坏的卦象!在大唐,谁卜测到了困卦,就是大难临头,得赶紧跟算命先生谋求化解,荷包大出血是少不了的。

    沼泽泛滥,涌满了我的四周,混浊的浆液向上迅速滚动。晏采子右手无名指偏离左手,顺势下引,沼泽里的水受他引动,向外抽离,沼泽变得渐渐干涸。

    我顿感呼吸困难,手脚痉挛般地抖动,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河中水干,裸露的河床上苦苦挣扎的一尾鱼。困卦的表象正是泽中无水,一旦晏采子将沼泽内的水抽走,我便会陷入卦象所指的境遇,举步维艰,困顿难行。

    这是将易经妙理与碧落赋秘道术融为一体的玄术,和我的神识气象术一样,都已超越了一般法术的领域,直指天地本源。数天入定,晏采子显然颇有收获,他之所以和我过招,恐怕还是为了测试这门玄术的威力。

    “喜!”一轮耀眼的烈日浮出神识,冲向晏采子的右手无名指。只要阻止他引水外流,除去坎卦,就再也无法形成大凶的困卦,剩下的兑卦我足可应付。

    光华璀璨,灼烈的“喜”喷吐焰流,照出晏采子脸上一抹神秘的笑意。

    晏采子左手的无名指倏然缩回,自行消除了兑卦。兑卦一失,困卦自解。我微微一愕,不明白对方为何主动放弃了攻击。

    说时迟,那时快,晏采子右手无名指翘起,迎上前来,与“喜”在空中轻轻一触。

    水波与光焰交击。

    不好!我心知上当,身躯凌空倒翻,向后疯狂逃窜。“欲”在同一刻浮出神识,在身后布下一张张纵横交错的电光大网。

    “轰!”爆炸声震得我浑身发麻。骇人气浪犹如千军万马从后方席卷而来,穿过密集电光,冲入滚滚雾团,虽然被“欲”、“哀”抵消了大半,但余波未消,狂风暴雨般扑向我的背心,长发被吹得向前倒飞。四周岩崩石飞,洞壁纷纷塌陷。

    情急之下,我全身骨节频频扭动,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弯曲姿势。余波擦着我的肩膀冲过,我身躯一震,胸口气血浮动,步履踉跄。体内生死螺旋胎醴自行流转,竭力平息剧烈震荡的内腑。

    迅速转身,我在空中飞速变幻身姿,以防对方乘虚而入。

    “居然没倒下?”晏采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倒是能挨打。”

    “未济卦?”我一开口,憋住的鲜血忍不住喷出嘴角。如果没有元力护体,没有生死螺旋胎醴护腑,我至少去掉半条命。

    晏采子静立颔首:“坎下离上,正是未济卦。”

    未济卦——水火未济,太岁凶煞!象辞里说,就像小狐狸过河,还没到岸,尾巴却被河水弄湿了,因此会遭受很大的麻烦。在大唐,未济卦也是不吉利的中下卦。历来的兵书战略中,都有“渡河未济,击其中流”的说法。

    刚才我以“喜”攻击晏采子,本无不妥。但坏就坏在,晏采子突然撤掉了困卦中的兑卦,独留坎卦。烈日般的“喜”属火,卦象呈离卦。晏采子以属水的坎卦相迎,导致水火相遇,坎卦与离卦恰好形成征凶的未济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