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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15部分阅读

    着脸。他的老伴拄根木棒,跌跌撞撞地走到外屋,一面哭鼻子,一面叫唤道:“这算啥?也得给人留下一点呀。”

    老孙头说:“拿出九千石粮来,咱们啥啥也不动你的。”

    郭全海忙说:“老孙头,别泡蘑菇了,快套爬犁,一张不够使,吆喝两家中农,套两张。”

    别的小组也起出了包拢。从晌午大歪到掌灯时候,横贯屯子的漫着冰雪的公路上,来来往往,尽是两马和三马爬犁,拉着箱箱柜柜、包拢麻袋、酱缸水缸、苞米谷子。还有大块的猪肉,那是从地主的窗户下、井台边、马圈后的冰块雪堆里挖出来的。地主家家都把肥猪和壳囊杀了,退了毛,切成大块,埋在雪堆里,准备过年包一两个月的冻饺子。

    老孙头的爬犁拉着木箱子跟麻布袋,上头横放着那只吊死的黑牙狗。东西堆得多,人不能坐上。他在爬犁的近边,大步流星地走着,响着鞭子,“喔喔,驾驾”地吆喝着牲口。半道,有人问包拢是哪家起出来的?他笑眯左眼回答道:“从大水漫过的二荒地里起出来的。”

    人家不懂,他也不解释,又添上说:“大地主心眼坏透了,花招可老了。要不叫郭团长跟咱老孙头使个巧计,大伙都白搭工夫,啥也起不出。如今眼瞅革命成功了,得给大伙干个样看看,粗粉细粉得给人露两手才行。喔喔,驾驾。”他甩动鞭子,赶着牲口。

    7

    在杜善人家发现地窖的新闻,传遍了全屯。其他各组跟着学样,都背着铁锹铁铲,到屋里院外,把地土翻起。下晚,老初那一组在唐抓子家的后园的雪堆下,也挖出个地窖,起出二十多个箱笼。各组妇女,起先都没有劲头,大伙瞅着地主的穷相,只当真的没啥了。待到起出这两个地窖,她们又窝火又乐,都动起手来,从天黑起,扒开火墙,爬上天棚,脸庞和鼻尖,尽是黑灰。院子里的寒风呜呜地刮着。她们手执松明,跑到外头,钻进猪圈和马圈,用铲子掀着猪粪和马粪,也不嫌埋汰。小鸡叫三遍,她们回去睡,老也睡不着,困劲都跑了。全屯的大地主的院套里,松明灯火的光亮,连夜通宵闪耀着。

    发动大搜检的第二天,日头冒花时,老万告诉郭全海,说是萧队长接到七甲工作队的来信,他们从地主娘们的脚上,起出一副金镏子。刁娘们把金镏子套在小脚趾头上。老万临了说:“政委要我告诉你,搜搜妇道们身上。”老万管萧队长叫政委。

    郭全海笑着招呼白大嫂子道:“你过来,有个好差使。”

    白大嫂子笑着招呼刘桂兰,叫她也过去,可是她不来,白大嫂子拉着她的手说道:“来,害什么臊呀?”

    老万站一边瞅着,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问道:“她是咋的?”

    郭全海移开噙在嘴里的烟袋说:“没啥,白大嫂子逗乐子。”

    老万没有往下问,就挤出去通知别的小组去了。屋里郭全海说道:“有一件事,咱们是不能干的,得你们动手。”说着,就把萧队长的通知告诉了她们。白大嫂子冲大伙叫道:“老爷们都上外屋去,光妇女留着。”

    刘桂兰早挤到外屋,把杜善人家的妇女都带进来,杜善人的小孙子也跟进来了。男人和小嘎都到外屋里去了,炕上地下,光留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外加一些卖呆的娘们。白大嫂子说:“自己说吧,金子搁在哪?”

    杜善人的女人坐在炕沿上说道:“哪有金子呢?家有黄金,外有戥子,像我们这庄稼院的人,哪里来的金子呀?”

    刘桂兰接口说道:“你没有金砖金条,也有金镏子。”

    “哪有那玩艺?”

    白大嫂子扭过头去,瞅着杜家那位瘦成麻秆似的低着头的二儿媳,含笑说道:“你说吧,你婆婆的金子搁在哪?她的金子都是留给他小儿子的,你也捞不着,干脆说出来,免得沾包。”瘦麻秆子连连摇头说。

    “她没有呀,叫我说啥呢?咱们家有钱都置了地,底根儿没有过金子。”

    白大嫂子又回转头来,冲着杜善人的小儿媳,叫她说出她婆婆的金子来。这个妇女,才十九岁,胖得溜圆,长一副白瓜瓢脸庞。这时候,她笑着说道:“她金子搁在哪儿,咱哪能知道?”

    她婆婆瞪她一眼,瘦麻秆子也冲她做出威胁的气色,白瓜瓢脸慌忙改口道:“她没有金子,咱们家底根儿没有过金子。每年余富的钱,都置了地。”

    这和她妯娌说的一样,只是句子倒了一下。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和别的妇女都笑起来,外屋老孙头问道:“笑啥呀?抠出啥来了?”

    白大嫂子笑着说:“可不能告诉你。”完了又对杜老婆子说:“要是不说,咱们动手了。刘桂兰,叫她们把鞋子脱下,上炕。”

    杜家娘们都脱下棉鞋,爬上南炕。小孙子一个人剩在地下,哭叫起来,杜老婆子说:“上来,别哭,哭了脑瓜痛。”

    鞋子和脚上都搜遍了,不见金子的影子。白大嫂子跟刘桂兰到一个角落里合计一小会。刘桂兰过来,冲着瘦麻秆子说:“把衣裳脱下。”

    瘦麻秆子装做没听准似的,问道:“你说啥呀?”

    “衣裳,快脱下。”

    瘦麻秆子笑笑,却不脱衣,说道:“你看你,还没上头,还是姑娘家,叫人脱衣裳,你能抹得开?”

    “别罗嗦了,刁娘们,快脱罢。”

    白大嫂子也说:“自家不脱,咱们动手了。”说着,白大嫂子当真带领几个妇女上炕来解瘦麻秆子的衣裳。她慌得瘦脸煞煞白,用双手护住裤腰带,一面叫道:“别解我的裤子呀,我身上来了。”

    外屋,小猪倌仰脸问老孙头说:“啥叫身上来了呀?”

    “一月一趟。”老孙头说了这一句,不再往下说。

    小猪倌笑着问道:“一月一趟啥?一月赶一趟车进城?”

    车老板子骂起来:“扯你鸡笆蛋,滚开!”

    里屋,刘桂兰脚跟跺得地板响,催那女人说:“快脱罢,别罗嗦了。”

    这时候,杜善人女人光脚丫子跳下地,扑通跪在地板上,冲着刘桂兰磕头:“姑娘,积德饶了她,她身上来了,叫她脱衣裳,冲犯了佛爷,家口闹病呀。”

    白大嫂子说:“上炕不脱鞋,必是袜子破。不脱衣裳,就有毛病。”说着,她和刘桂兰二人亲自动手,抄她下身。裤腰带扎得绷紧,解不开来。瘦麻秆子哭着,老婆子叫着:“没有啥呀,姑娘,嫂子,别叫冲犯神明呀。”

    刘桂兰说:“八路军不信这一套,啥神神鬼鬼,都是没有的。”她们解开了那女人的下衣,解开那并没有来啥的,没有一点血污的骑马带子1,豆油灯光里,两个黄灿灿的玩艺叮咚掉到地板上。刘桂兰欢天喜地,撇开那女人,也不管她穿好了衣裳没有,手拿着镏子叫道:“大伙瞧瞧,这是啥呀?”

    1月经带。

    女人躲到漆黑的角落里,穿好裤子。门开了,人们拥进来,围住刘桂兰,老孙头问:“打哪儿起出来的?”

    刘桂兰没有回答,白大嫂子笑着说:“你问那干啥?反正是抠出了金子就得了。”

    老孙头抢过镏子来,伸得很远,笑眯左眼说:“这不像金子,是黄铜吧。金子是甜的,黄铜是苦的,让我搁舌子尝尝。”说完,他把金子搁到嘴边去。刘桂兰一面叫唤道:“哎呀,快别搁嘴上。”一面从人堆里扑了过去,从老孙头的手里夺下金镏子,“把人吓坏了。埋汰呀,你都不知道?”老孙头给弄迷糊了:“金子有啥埋汰呢?”

    白大嫂子连忙接口说:“金子搁在大肚子家里,就是埋汰。”

    听到从杜家女人身上起出了金子,全屯男女黑天白日地搜找。有些地主把金镯子扔在灶坑里;有的坏蛋把金镏子套在秫秸障子的秫秸秆子上;有的老财把金钳子胶在窗户玻璃上的白霜里;有的娘们把金镏子缝在裤裆里,嵌在鞋底中,套在脚趾上。这一切都白费心机,都瞒不了群众这尊千眼佛的眼。金子越起越多了。五天以内,光元茂屯一个屯子,起出了三斤多金子。金镯子和金镏子都用线串好,一嘟噜一嘟噜地放在农会一个躺箱里,用锁锁住。

    两马爬犁还不停不歇拉来粮食、豆饼、布匹、衣裳和农具。宽敞的韩家大院堆得满满堂堂的。东下屋做了衣库,堆着成千件衣裳、成万尺布匹。西下屋做了粮仓,装不完的粮食,堆在院心用茓子围三个大囤,囤尖跟房檐一般高,金光闪闪的小米和苞米上面,蒙一层白花花的干雪。有些地主,地窖里起出的粮食,因为窖起来的年代久,都沤成了石头似的大大小小的疙疸。

    萧队长在农会里屋,接待着刚从哈尔滨来的《东北日报》记者。他陪他看了起出的浮物。替郭全海他们照了一个像。回到里屋,两个人唠着,萧队长告诉记者:“起出来的金子,老百姓要卖了买马,打下生产的底子。咱们同意这个意见,土地改革的目的就是发展生产嘛。”第二天,《东北日报》的记者走了以后,萧队长也决定离开元茂屯。这屯子的群众这回是在广泛的基础上发动起来了。郭全海变得更老练,不会出什么岔子。萧祥想带着老万,往三甲去。那是一个靠山的夹生屯子。郭全海和其他一些积极分子,伴送出南门,临别时,萧队长叮咛郭全海:“你还是得搬进农会,多加小心,提防坏根烧果实。”说完,他坐上爬犁,在风雪里,一点钟奔跑二十里,驰往三甲。

    8

    依照萧队长的话,郭全海搬回了农会,住在萧队长住过的,原先他也住过的东屋的里屋。

    元茂屯的男男女女,黑价白日地忙着,七八宿不睡,也不觉累。第八天下晚,原是在老初那组的老田头跑到农会里来告诉郭全海:“旧中华民国,杜善人在苇子河山里当过把头,挣不少元宝。”

    郭全海说:“我也知道他能有。要他自己说,可真不容易。”

    老田头说:“找他大小子问问。他是杜善人头一房媳妇生的,后娘嫌唬他,起小折磨他。到长大了,他对外人说:”咱死也不死有家里。‘如今他在东门里,另立灶火门,你找他唠唠,兴许能露出点头。“

    郭全海听了这话,又打听杜家大小子好喝烧酒。他上合作社,从酒篓里舀两棒子酒,又买一斤豆腐,自己动手炒一个豆腐,还炒一碟豆子,完了把那家伙叫来,请他喝酒。在农会的里屋,两个人边喝边唠。郭全海喝得很少,噙着烟袋,盘腿坐在炕桌边,瞅他喝完一樽,又倒一樽。喝得多,话也多了。两棒子酒完了,郭全海又去舀一棒子来。这事叫儿童团听到,告诉妇女会的刘桂兰和白大嫂子。白大嫂子说:“由他去,咱们犯不着去管他们爷们的闲事。”刘桂兰却说:“这可了不得!萧队长才走不几天,他又腐化了,走,咱们找他说理去。”

    刘桂兰从杜家大院跑到农会来,后尾跟着十来多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姑娘,此外还有小猪倌带领的七八个放猪放马的小嘎,他们呼拉呼拉地拥进农会的里屋。刘桂兰领头,跑到炕沿边。杜大小子吓一跳。他有些醉意,人们跑进了院子,也没听见,人们冷丁拥进屋,儿童团手里都执着扎枪,只当是来抓他的来了。他心里哆嗦,端在手里的一樽白干,都洒在炕桌上和炕席上。刘桂兰脸颊飞红地说道:“郭团长,咱们请你上那屋去,有话问问你。”

    郭全海看见他们的样子和气色,早猜着九分。他笑一笑,跳下地来,跟着他们到西屋,刘桂兰气得胸脯一起一落,站在郭全海跟前,仰起脸来,噘着嘴巴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小猪倌站在她身后,脸上也不大好看。还是刘桂兰首先开口:“郭团长,你们这算啥?大伙起早贪黑,抱着辛苦斗封建,你好不自在,跟大地主的浑小子喝酒。你学张富英的样,半道妥协呐?”

    郭全海笑着,小声地跟刘桂兰唠了一会。她这才明白,气也消了,点一点头,跟小猪倌合计一下,就说:“走,咱们别管爷们的闲事,反正他自己要负责任。”说完就带领儿童和妇女走了。

    杜大小子的脸吓得煞白,躲在里屋,不敢出来。郭全海回来,还是陪着他喝酒,也不知道他又喝子几樽。那小子喝得多了,就哭鼻子,这是他的老毛病。他捏着酒樽哭诉他的后娘压迫他,支使他干这干那,叫他喝稀的,穿破的。他说:“‘满洲国’垮台的那年冬天,我没鞋子穿,外头下大雪,她叫我出去喂猪,小脚趾头也叫冻掉了。我那小兄弟舒舒坦坦躺在炕头上,还没醒来,我进屋去切豆饼喂马,老母猪出来骂我:”你安的啥心?他刚睡着,非把他吵醒,消停点不行?‘我媳妇死了,他们不给我续弦。我早料着,那份家当没有我的份。使劲斗吧,把他们斗得溜干二净,我也不心痛。“这时候,郭全海插嘴问道:”你后娘有小份子钱吗?“

    “那还能少?咱们家的干货都是她的小份子钱。”

    郭全海又故意问道:“她这份钱,日后打算给谁呀?”

    “还不是给我兄弟。”

    郭全海噙着烟袋,从容地又追问一句:“你真没有份吗?”

    “咱还能有份?”

    郭全海凑近他身边,小声问他道:“你可知道你们家的金银搁哪儿?”

    “你说啥呀?”杜大小子端着的酒樽里的酒直往外淌。郭全海说:“金子银子搁哪儿?”

    “金子可不知道。”

    郭全海紧接着问道:“银子呢?”

    “听老母猪说过:”去到地里山丁子树下去瞅瞅,别叫野猪啥的给扒开来了。‘“

    “哪儿的山丁子树?”

    “那可不知道。”

    看他喝完第三棒子酒,郭全海打发他走了。他吆喝小组上的人,到农会开了一个小组会。小组派定郭全海和老孙头,去问杜善人。又派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去问杜家的女人。杜善人还是那些话:“你们看我还有啥呢?再也没有了,啥都拿出来了。”问得急眼的时候,杜善人明誓:“我要再有啥不往外拿,天打五雷轰。”

    老孙头笑着说道:“不说也不行呀。人家早替你说了。你大小子上郭团长那儿坦白了。”

    低着头的杜善人听到这儿,冷丁吃一惊,抬头纹1上,漫着汗珠子。过一会儿,他又平静了。郭全海跟老孙头说一阵小话,老孙头就说:“山丁子树下埋的啥?只当咱们不知道?”

    1额上皱纹。

    杜善人睁着细长的眼睛。但还是反问一句:“你说啥?”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我说山丁子树下,你埋的啥?”

    杜善人瞅一瞅老孙头,完了又瞅一瞅郭全海,看他们到底知道不知道。郭全海笑笑说道:“带我们去起,还能明明你的心。要不趁早说,咱们起出来,你过就大了。好吧,老孙头,他要是不说,咱们也不必勉强,你带他走,叫他大小子来吧。”

    杜善人走到门边,又回转头来问道:“他瞎编些啥?”

    老孙头反问:“谁?”

    杜善人说:“我那傻儿巴咭的小子。”

    老孙头眯着左眼说:“他说呀……咳……”才说这一句,看到郭全海冲他使眼色,连忙改口,影影绰绰地说道:“他么?可也没说啥。只说:在山丁子树……”

    老孙头话没说完,郭全海故意让杜善人觉察似地对老孙头使了一个眼色,并且连忙插嘴说:“啥也没说。”

    老孙头会意,也笑眯左眼说道:“嗯哪,真没说,你放宽心。”

    这么一来,杜善人倒不宽心了。郭全海的眼色,车老板子的影影绰绰,吞吞吐吐的言语,山丁子树,叫他懵头了。他迟疑一会,走到门边,又停顿了。脚往门边迈两步。又说:“好,咱们去吧。今儿咱累不行了。明儿去。”

    郭全海怕他再变卦,连忙说道:“要去今儿去。”

    杜善人退了回来,坐在炕沿,脑瓜耷拉着,慢慢儿说道:“实在累不行,走不动了,明儿去吧。”

    老孙头接嘴:“走不动好办。咱去套爬犁。”

    老孙头去不一小会,赶着一张三马爬犁进院子。坐在爬犁上,他冲上屋窗户叫唤道:“财神爷,请上爬犁。”

    杜善人走了出来,勉强地坐上爬犁。郭全海和民兵拿着铁锹和铁铲,听杜善人指点,往南门奔去。天刮暴烟雪,干雪籽籽打着人的脸和手。风刮得鼻子酸痛。出了南门,是一抹平川。雪越下越紧,铺天盖地,一片茫茫。车道、道沟和庄稼地里,都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被,分不清楚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