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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门第7部分阅读

    王随风、马有泰脸色大变,同时一跃而起。赵老实更如见罗刹恶鬼,面无人色,颤抖着指向那女子,呻吟道:“骆……骆夫人……”

    红衣女子唇畔似噙浅笑,眼底却森冷如严冰,将屋子里众人一一看过了,轻声道:“好热闹。”

    目光从王随风、马有泰面上一扫而过,落在赵老实脸上:“王大先生、马总镖头、赵老板,许久不见,三位一向可好吗?”

    马王二人听她这么说,知道方才的对话都已被她听到了,又惊又愧,又怕又急,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弄影缓步踏进店来,四下里一望,柔声道:“凌大小姐,你在哪里?你把害他的人都送到这里来,好叫我能为他报仇,你这份大礼,我欢喜得紧。凌大小姐,凌家妹子,你出来……让我亲口谢你……”

    马王二人听了,心下俱是一紧,待要夺门而出,又畏她功夫了得,不敢轻举妄动,大急之下,只用求救的眼光看向韦长歌。

    花弄影目光流盼,微一低首,便向着店内深处那道小门走去。

    苏妄言一惊,就要上前阻拦,却见滕六郎目光微动,意似阻拦,不由一怔。

    花弄影只踏出两步,却突地站定了,微垂眼帘,片刻,一声冷哼,陡地喝道:“还不出来!”

    红影一闪,人已到了先前那具巨大的棺木之前,右手疾伸,朝着棺底狠狠抓下!

    苏妄言一惊,随即明白过来——那棺木尺寸巨大,自然是有夹层的。

    花弄影一抓下去,手还未触到棺木,便听“喀喇”一声,木块四散,当中一样东西高高飞起,花弄影见了,先是一惊,竟自然而然伸手去接,手才伸出去,却又猛地一顿,欲要收回,却已来不及了。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棺底一人已一跃而起,掌中寒光闪动,一柄短剑架在了花弄影颈上。

    这几下惊变,看得众人目不暇接,到这时那东西方才落在地上,滚开了——叫花弄影伸手欲接的,原来是一颗木雕的人头,那木雕人头刻画仔细又带了假发,加之灯光幽暗,乍看之下,倒和真的人头有七八分相似。

    但此时持剑站在花弄影身前的女子,却不是凌霄。

    苏妄言见了那女子,大是愕然,脱口唤了声:“忘世姑娘……”

    忘世姑娘抬眼对他一笑,却不答话,只将眼看着滕六郎。一时间,诸人的目光也都跟着望向滕六郎。

    滕六郎坐在原处纹丝未动,淡淡说了句:“做的好。”

    头也不回地道:“凌大小姐,请出来吧。”

    众人一齐转头,便见屋子深处,那道小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女子从黑暗处走出来,微微躬身道:“有劳公子。”

    马王几人一齐惊呼道:“凌大小姐!”

    苏妄言亦叫道:“凌夫人!”

    凌霄走至屋中,待她走到亮处,众人才看见她双手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一个男子的人头,面目宛然,嘴角带笑,神情栩栩如在生时一般。

    韦长歌虽然已经听苏妄言说起过了,却还是禁不住心悸。

    王随风几人心里本就有鬼,此时陡然见了那个人头,更是骇然,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靠着身后棺木瑟瑟发抖。

    赵老实更是吓得几欲昏死,双膝一软,就冲着那人头跪了下去。

    花弄影见了那人头,猛地一颤,像是忘了颈上的利剑,情不自禁往前微倾。那剑锋利,立时在她颈上留下一道划痕。殷红血丝顺着锋刃流下,花弄影却只怔怔望着骆西城的人头,满目痴迷,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意。

    马有泰面色惨淡,用手指着那人头,筛糠似地发着抖:“骆……骆大侠……”

    凌霄一面用手抚摸着骆西城的脸,一面低叹道:“马总镖头还认得他?唉,这么多年,他一点都没有变,我却已经老了……”

    马有泰只是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凌霄怅然一笑,道:“马总镖头、王大先生、赵老板,你们不必担心,我请几位来,只是想弄清楚当年有些事情,并不是要找三位报仇——我心里明白,他的死,其实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虽有错,但或许我比你们还要错得厉害……我请几位到长乐镇相聚,并无恶意,不过是想听听各位的心里话,弄清楚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语罢一叹,又转头看向苏妄言,凝视他许久,跪倒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苏妄言慌忙起身去扶:“凌夫人?”

    凌霄眼里泪光微闪,低声道:“苏大公子,你为我奔走,凌霄心里感激,苏三公子有大恩于我,我也一天都不曾忘记。只是在我心里,什么都比不上他,不得已,只好有负二位了。这三个头,就当是我给你和苏三公子赔罪吧……”

    苏妄言闻言一怔,伫立许久,只觉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像是连自己都忍不住为她酸楚。正怔忪,韦长歌在他肩头轻拍两下,走上前扶起了凌霄,柔声道:“凌大小姐何必如此。”

    凌霄强自一笑,只是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吸了口气,回身面对花弄影,道:“花姐姐……”

    花弄影肩头微震,抬起头来,眼神瞬间一阵迷茫,但只一瞬,那些痴迷,那些惘然,便已敛得干干净净,像是忘了利刃当前,依旧神态从容,落落自如道:“凌大小姐,别来无恙否?”

    便如故人重逢,寻常寒暄。

    “多劳姐姐惦记,你那一掌还打不死我,不过养了年,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姐姐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死不了。倒是大小姐你,苍老了许多。”

    “……一晃已经二十年了,哪儿能不老呢?”

    花弄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一向把你当妹子疼,若是叫他见着你如今这副落魄模样,不知又该多难受了。”

    话未说完,凌霄霍然抬头,紧咬下唇,眼中又是嫉恨又是愤怒,恨恨瞪着她。

    花弄影面无表情,身形微微一动,像是想要踏前。

    凌霄冷笑一声,道:“花姐姐,这剑利的很,还是小心点好!”

    花弄影瞥了眼架在颈上的利剑,也冷冷笑道:“大小姐以为这样就能制得住我?别忘了,花弄影之所以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还是拜你所赐。”

    “我当然知道,这一剑若是刺在姐姐心口,姐姐只怕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凌霄一双妙目顾盼盈盈,向着花弄影粲然一笑。“只不过,我若是一不小心,把姐姐的头砍了下来,你说会怎么样?到时候,你只剩了一个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死不了,又活不得,那情景,真是想想都觉得有趣!”

    苏妄言听到此处,心中一动,想起方才赵老实也曾说过,花弄影是个“不人不鬼的怪物”,讶疑之下,只凝神听着她们的对话。

    韦长歌虽不明其意,但听她说得恶毒,不由得皱了皱眉。

    花弄影脸色微变,半晌道:“大小姐模样虽然变了,心机倒还是一样深沉。我实在没料到你竟真敢大摇大摆躲在门后。你就不怕我当真开门吗?”

    “他总夸你冰雪聪明,我听得惯了,姐姐的聪明自然也就记在了心上。险是险了点,但若不冒险一试,又怎么能制得住你?”凌霄深深吸了口气,笑了笑:“实不相瞒,这法子乃是公子教我的……”

    花弄影目光转动,着落在滕六郎身上。

    苏妄言看了看那忘世姑娘,又看了看滕六郎,灵机一动,脱口而出:“王家先生,原来是你!”

    滕六郎顺手斟了碗酒自饮,但笑不答。

    韦长歌若有所思,忽而一叹:“妄言,你怎么还不明白?事情从你收到梅园雅集的那一天请帖就已经开始了。”

    苏妄言不由愣住。

    韦长歌长身而立,淡淡一笑:“如玉公子,当真不负‘天下第一聪明人’之名。”

    滕六郎微笑道:“都是江湖上的朋友抬爱,倒让韦堡主见笑了。”

    苏妄言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呼道:“君如玉——你是君如玉!”

    滕六郎略一欠身,轻描淡写地道:“是王家先生,也是君如玉——苏大公子,多有得罪,还请恕罪。”

    他口中虽说“恕罪”,面上却是神情自若,半点没有需要谁来“恕罪”的样子。

    王随风几人都大是吃惊。只觉这眼前的男子虽然明明还是那个脸色青黄、其貌不扬的客栈老板,却不知为何,又像是整个换了一个人似的,光彩摄人,顾盼自雄,从他身上,哪里还找得到方才那个中年病汉的半点影子?

    苏妄言怔忪许久,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抬起头,目光灼灼,望定君如玉:“梅园主人、王家先生、滕六郎滕老板,哪一个才是如玉公子的真面目?”

    君如玉只笑,不应。

    一旁,他们三人这一番对答,花弄影与凌霄却都像是没听到,一个神情复杂,一个恨意深切,彼此都不开口,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苏妄言还要再问君如玉,却听凌霄轻轻的、长长的叹了口气,只得暂时收了满腹疑问,听她要说些什么。

    凌霄露出一个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微笑,缓缓道:“花姐姐,难得我们今天能再聚在这来归客栈,就不能好好说说话吗?”

    花弄影没有说话。

    凌霄又笑了笑,问:“花姐姐,你还记不计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花弄影好一会儿才应道:“怎么不记得……那天晚上,你骑着马来找他,你站在门口,一身男装,背着长弓,大小姐那日的模样,真是好生标致……”

    凌霄禁不住微微笑起来,道:“可不是吗?我连夜从家里跑出来,披星戴月地赶路,就是为了来找他。不过那天晚上,也实在叫我难过极了……那时候,我还以为一生都不会再有那样的伤心难过了。却不知道那以后叫我伤心难过的事情,竟还有那么多!一桩桩,一件件,都叫人刻骨铭心……”

    停了片刻,喃喃道:“可明明叫人这么伤心,为什么我却偏偏舍不得忘?非得时时刻刻想着、念着、记挂着,倒像是只有在那伤心痛楚的当口,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是不是我前辈子欠了他,这辈子就该受这样的煎熬?”

    门外,冷风贴地卷过。

    你可曾为谁伤心过?那叫你伤心的是什么人?是谁叫你伤心难过,却又叫你离不开,舍不得,放不下?

    这一刻,两个女子,都不约而同地,静静看向了男人的头颅。

    灯火下,男子面目宛然,那早已看得熟了的脸上,似乎还挂着淡淡笑意。

    ——你为谁伤心过?

    这个雪夜,又是谁让你怀念?

    细碎往事,纷乱地涌上心来,在那当中,似乎分明的有种萧瑟感觉,叫指尖渐渐泛冷,叫青丝根根斑白,就像是外间那霏霏的雪花此刻全都打在了人身上,融化的时候也就消磨了胸口那一口缠绵热气……

    凌霄闭了闭眼,伸手将旁边一副棺盖上的浮尘拂去了,有些疲倦地坐到了棺盖上。

    “花姐姐,你恨我,我知道!我不瞒你,这么多年,我也没有一刻不在恨你!只是有时想想,人活一世,能有多少个二十年?你我这样相争,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又有什么意思?唉,这么一想,倒叫人灰心起来……”

    花弄影漠然回答:“这两年,这鬼地方总算平静了些,我也以为你是死了心了,没想到今晚你倒亲自回来了。凌大小姐,你要真的放得下,又何必回来?”

    “……你说得对,要是真放得下,又何必回来……可是你叫我怎么放下……又怎么才能放得下?”凌霄看着花弄影,满是凄凉地笑了。

    她还记得,那个晚上,十六岁的她倚着栏杆看见他,隔着冷寂月光,面目都是模糊,似被什么人有意遮拦了,狰狞或齐楚,温婉或睚眦,种种样貌、种种神情尽皆无从揣测,一起落在混沌里。

    又觉得那人目光于弹指顷越过万千沟壑就在眼前。

    满座皆寂,满院都冷清,却因那一道身影,平添了光彩……——

    心越跳越快,仿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隐约有种预感,似乎是,只要这时候赶上去,这一生一世,便都水落石出。然那一步偏偏重如千钧,又譬若被梦魇住了怎么都动不了。

    只觉那一刻至近至远。

    只觉那光阴至长至短。

    然而,红颜一春树,流光一投梭。任你如花美眷,原来都浸在似水流年里——才在目光流眄,顾盼之间,廿载年光却已悄然流逝去了……

    苏妄言心中满满的都是疑问,见她们二人又是好半天都不说话,轻咳了一声。

    凌霄收回目光,微一低首,笑了笑,怅然道:“花姐姐,这些年我总在做同一个梦——梦里面,他就站在这来归客栈里看着我。我隐隐约约的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心里火烧一样的着急!想要到他身边去,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他看着我,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总是还没开口,就一刀砍下了自己的头!每一次,我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他的头落在地上,滚过来,还一直睁着眼看我,他发不出声音,那嘴唇却还是动啊……动啊……每一次,我都想,啊,他是有话要告诉我……”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头,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你记不记得出事的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什么话?”

    凌霄也不待花弄影开口,自己轻声答道:“他说‘凌霄你记着,这件事,是我自己要为自己做的,实在是我只剩下了这一条路,非这么做不可,跟谁都没关系,你莫怪在旁人头上,将来也不要想着为我报仇’——他这几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可是他为什么这么说,我却越想越糊涂?花姐姐,你可知道,他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西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要你放过那晚逼他的人,不要为他报仇。”

    凌霄不以为然:“姐姐当真这么想?他的意思,或者真是叫我放过那些人,但这‘报仇’二字,却有些蹊跷。”

    “怎么蹊跷?”

    “他当日是自尽而死,既然是自尽,何来报仇一说?他既然知道那些人都是我爹的部下,以他的才智,难道会不知道他们是受了我的指使?更何况当时的情景,你我都是亲眼所见,那日客栈里里外外许多人里面,哪一个有能耐逼得他非死不可?”

    花弄影深目如幽潭,不起涟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返魂香的消息走漏,他就算能胜过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我们夫妻也终是不能再有一日安稳了。或许西城是想到这一层,所以心灰意冷。”

    王随风被她这话勾起心事,又是悔恨,又是惭愧。一时间心绪翻腾,猛地站起身来,颤声道:“都怪我一时贪念,鬼迷心窍,害了骆大侠性命!骆大侠看不上我这条贱命,我却没脸活在世上!骆夫人,我这就把命陪给骆大侠!到了地府,再亲自向他请罪!”

    长叹一声,凝气在掌,便望头顶重重拍下。

    事出突然,马有泰,赵老实都一起惊呼出声。马有泰心中有愧,更是面无人色,只道王随风这一死,自己也是难以苟活了。

    便听苏妄言叫了声“且慢”,他声音刚一响起,韦长歌已蓦地出手,电光火石间,将王随风手掌格住了。

    王随风面上一阵抽搐,嘴唇开合,才要说话,苏妄言已笑着道:“王大先生何必如此?”

    韦长歌微微一笑,坐回原处。

    花弄影突地冷冷一笑:“不错,王随风,你何须如此?”

    马有泰、王随风都是一怔。

    花弄影视线转向凌霄,淡淡道:“莫要忘了,将军府的人可是这位凌大小姐领来的——西城他可是一向把大小姐当做亲妹妹看的。”

    唇角微扬,打住了。

    她虽然不再说下去,话里的意思却是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王随风面色灰败,茫然若失,放下手,只呆呆看着凌霄。

    凌霄默然半晌,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来:“花姐姐,其实你心里清楚,我只会对他好,从没想过要害他。他的的确确是被人害死的,但害死他的,不是我,不是马总镖头和王大先生,也不是辽东将军府。”

    苏妄言侧头想了想,忽而笑了笑,道:“骆大侠那几句话虽然说得古怪,但有一点是错不了的。”

    韦长歌知道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