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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大传第10部分阅读

    但是神宗也明白,“谁敢违背母亲底意旨呢”?

    居正在神宗即位以后,随即请御日讲,他和吕调阳疏称:

    臣等谬以菲陋,职叨辅弼,伏思培养君德,开导圣学,乃当今第一要务。臣居正又亲受先帝顾托,追惟凭几之言,亦惓惓以讲学亲贤为嘱,用敢冒昧上请。今一应大典礼,俱已次第修举,时值秋凉,简编可亲。(奏疏二《乞崇圣学以隆圣治疏》)

    明代皇帝底教育,一种是经筵,一种是日讲。经筵是最隆重的,每月逢二的日期举行。照例盛暑和严寒的时候都停止经筵,用现代术语,就是放寒假、暑假。举行经筵的时候,勋臣、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御史、翰林学士等都要到齐,由翰林院春坊等官及国子监祭酒进讲经史。一切的典礼很隆重,不过皇帝不御经筵,自动放假的事,不是没有。但是神宗的最初十年,谈不到自动放假。由万历元年规定以后,每年春讲以二月十二日起,至五月初二日止;秋讲以八月十二日起,至十月初二日止,不必题请。简单说,就是上学期九讲,下学期九讲,都有固定的日期。

    神宗底经筵,虽自万历元年二月起,但是隆庆六年八月间,日讲就开始了。日讲在文华殿举行,不用侍卫、侍仪、执事等官,只用讲读官、内阁学士待班。开始日讲的功课,居正给神宗规定如次:一、伏睹皇上在东宫讲读,《大学》至传之五章,《尚书》至《尧典》之终篇。今各于每日接续讲读,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各随即进讲毕,各退。

    一、讲读毕,皇上进暖阁少憇,司礼监将备衙门章奏,进上御览,臣等退在西厢房伺候。皇上若有所谘问,乞即召臣等至御前,将本中事情,一一明白敷奏,庶皇上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一、览本后,臣等率领正字官恭侍皇上,进字毕。若皇上不欲再进,暖阁少憇,臣等仍退至西厢房伺候。若皇上不进暖阁,臣等即率讲官再进午讲。(按正字官“掌缮写、装潢、诠其讹谬而调其音切”,见万历本《明会典》卷五十二)

    一、近午初时,进讲《通鉴节要》,讲官务将前代兴亡事实,直解明白,讲毕各退,皇上还宫。

    一、每日各官讲读毕,或圣心于书义有疑,乞即下问,臣等再用俗说讲解,务求明白。

    一、每月三、六、九,视朝之日,暂免讲读。仍望皇上于宫中有暇,将讲读过经书,从容温习。或看字体法帖,随意写字一幅,不拘多少,工夫不致间断。

    一、每日定以日出时,请皇上早膳毕,出御讲读;午膳毕,还宫。

    一、查得先朝事例,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本日若遇风雨,传旨暂免。(奏疏二《拟日讲仪注疏》)

    这是神宗底课程表。后来《通鉴节要》讲完,续讲《贞观政要》。

    神宗这时还不足十岁,但是居然担负这样繁重的课程。他对于张居正,真是十分亲近和尊崇。在这一年,居正曾经屡次说到神宗和自己的关系:所幸主上年虽幼冲,聪睿异常,又纯心见任,既专且笃,即成王之于周公,恐亦未能如是也。但自愧菲劣,不足以堪之。目前景象,似觉穆清,自今而往,惟当益积悃诚,恒存兢业,恪循轨辙,按辔徐行耳。(书牍四《答两广殷石汀》)

    幸主上虽在冲年,已具大有为之度,近又日御便殿讲读,因而商榷政事,从容造膝,动息必咨,仆亦得以罄竭忠悃,知无不言,言无不信。(同卷《与王鉴川言虏王贡市》)

    近来朝政愈觉清泰,宫闱之内,蔼然如春,肃然如冬。主上锐意学问,隆寒不辍,造膝谘访,史不殚书。(同卷《与河道万巡抚沦河漕兼及时政》)

    隆庆六年十二月,居正进《历代帝鉴图说》,自称:

    谨自尧舜以来,有天下之君,撮其善可为法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事。……每一事前,各绘为一图,后录传记本文,而为之直解,附于其后,分为二册,以辨淑慝。(奏疏三《进帝鉴图说疏》)

    这是一种绘图立说的故事书,对于不满十岁的皇帝,不能不认为富有教育意义的著作。神宗在文华殿看到居正捧着这两册故事书,快活得站起来,忙教左右把《图说》揭开,居正从旁指点讲解。一次讲到汉文帝劳军细柳的故事,居正说:“皇上应当留意武备。祖宗以武功定天下,如今承平日久,武备日弛,不可不及早讲求。”神宗听到,只是一连地称“是”。居正把自己整饬武备、抵御外侮的主张,完全提出。

    还有一次关于居正进讲的事实,在万历四年二月二十九日。这一年神宗十四岁。神宗早些时在习字的时候,进讲官写好太祖底《大宝箴》作为影格,居正看见便说:“这一篇文章和君德治道,都很关切。皇上不仅是摹写,还要能背诵;不仅是背诵,还要能讲解。”

    随后居正进《大宝箴注解》一篇。二十九日神宗在文华殿,召居正到御座面前,自己站起来,高高地举起《大宝箴》交给居正。居正站着,神宗把全文高声背诵一遍。背诵以后,居正再行讲解,关于《大宝箴》引用的故事,神宗全明白。最后讲到“纵心乎湛然之域”一句:“这不过说人应当虚心处事,”神宗说。

    居正拱起两手称贺说:“正是虚心两字,可以解释这一条的意义。人心所以不虚的原故,全是因为私意底混杂。水是最清的,混了泥沙以后,水便不清;镜是最明的,蒙上灰尘以后,镜便不明。皇上只要涵养此心,除去私欲,和明镜、止水一样,自然好恶刑赏,无不公平,万事都办好了。”(奏疏十一《送起居馆讲大宝箴记事》)

    居正对于神宗,正和一位尊严的小学教师一样,利用一切的机会,要把自己底学生,领上理想的境界。他看到小学生正在一步步地跟着自己迈进,心里感觉到无限的喜悦。然而他忘去学生只是一个人,是人便有人底无限的光精,同样也有人底必然的缺陷。何况神宗是世宗底孙子,穆宗和李太后底儿子,在他底血管里,正动荡着倨傲,颓废,和那委曲迁就,伺机图逞的血液!

    神宗在讲官们底教导中,逐日成长了,但是小学教师底眼光里,只看到一个驯伏听话的学生。一次神宗朗诵论语的时候,失于检点地竟把“色勃如也”读作“色背如也”。在旁站着的居正厉声说:“应当读作‘勃’字。”这一下神宗真有些“勃如”,但是居正没有看到。

    性质倔强的人,遇到压迫的时候,常会感到非常的烦闷,成丨人如此,小孩子也如此。有时小孩子受到父母和师长底压迫以后,便对弟妹发作一番;再不然,看到小狗、小猫,也得踢一脚,这是方向的移转,发作还是发作。神宗对于居正,真是恭敬到万分,慈圣太后要他这样,他能不恭敬吗?还有司礼监冯保呢!这是管理宫内一切事务的人,慈圣太后都听他底话,自己更得听话了,神宗称他“大伴”,连名字都不便提,正和只称居正为“先生”一样。小小的心灵,对于“大伴”已是非常地悚敬,何况在文华殿的时候,连“大伴”也肃然地站在那里,自己能不用心听话吗?居正讲到国家大事,“大伴”又那样耳提面命地道:“‘先生’是先帝托孤的忠臣,‘先生’说的话,皇上要得仔细听啊!”于是居正面上,又蒙上一重特有的庄严,神宗驯服得和小羊一样。

    但是神宗常时感到异常的烦闷。十岁的时候,慈庆宫后房毁了,御史胡涍请放归后宫宫人,内称“唐高不君,则天为虐”。神宗大怒,要他明白回奏,经过居正再三解释,胡涍还得到斥逐为民,永不叙用的处分。十二岁的时候,内监张进醉酒放肆,言官交章弹劾,神宗勃然大怒,认为言臣干涉宫内琐事,完全是欺蔑皇上。(书牍六《与南台长》)十四岁的时候,看到奏疏中提到江洋大盗“缚王劫印”一句,神宗震怒非常,认为抚按处罚太轻。居正说:“盖主上恒以冲年,恶人之欺己,故以失事为可道,而以隐匿为深罪也。”(书牍八《答操江王少方》)居正看到神宗因为自己年幼,常时痛恨诸人之相欺,但是居正没有豫料到这和万历十年以后,神宗痛恨居正,是有同样的心理根据。

    经过隆庆六年的政变,居正所得的是国家的重任,同时他还得应付慈圣太后、冯保和神宗,——这三位不能轻易应付的主人。

    第八章 初步的建设(上)

    隆庆六年六月以后,政权落到居正手中了。他底志愿,是把整个的生命贡献给国家。他还记得在五年冬天,正在内阁中的斗争,愈演愈烈,自己底政治生活,岌岌不保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两句偈语: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

    他对于政治的认识,是只有把握,没有放弃;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只有牺牲,没有畏缩。现在是他底时代了。万历元年,他曾讲到这时的心理状态:去年、当主少国疑之时,以藐然之躯,横当天下之变,比时唯知办此深心,不复计身为己有。(书牍五《答李中溪有道尊师》)

    他认定嘉靖年间的废弛,和隆庆年间的混乱,一切的症结只是纪纲不振。所以他入手的方略便是整饬纪纲。明代掌握政权者底武器是京察,京察底大权在手,便可以澄清吏治,整肃官常。就在隆庆六年七月间,居正奏请举行京察,五品以下的由吏部、都察院会同考察,四品以上的责令自陈。京察终了,十六日神宗下诏戒谕群臣,这是居正底手笔:朕以幼冲,获嗣丕基,夙夜兢兢,若临渊谷,所赖文武群臣,同心毕力,弼予寡昧,共底升平。乃自近岁以来,士习浇漓,官方刓缺,钻窥隙窦,巧为躐取之媒,鼓煽朋俦,公肆挤排之术,诋老成廉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遂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朕初承大统,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浊,但念临御兹始,解泽方覃,铦锄或及于芝兰,密网恐惊乎鸾凤,是用去其太甚,薄示戒惩,余皆曲赐矜原,与之更始。《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方嘉与臣民,会归皇极之路,尔诸臣亦宜痛湔宿垢,共襄王道之成。自今以后,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职,毋怀私以罔上,毋持禄以养交,毋依阿淟涊以随时,毋噂沓翕訾以乱政。任辅粥者当协恭和衷,毋昵比于滛朋,以塞公正之路。典铨衡者当虚心鉴物,毋任情于好恶,以开邪枉之门。有官守者,或内或外,各宜分猷念以济艰难。有言责者,公是公非,各宜奋谠直以资听纳。大臣当崇养德望,有正色立朝之风;小臣当砥砺廉隅,有退食自公之节。庶几朝清政肃,道泰时康,用臻师师济济之休,归于荡荡平平之域;尔等亦皆垂功名于竹帛,绵禄荫于子孙,顾不美钦?若或沈溺故常,坚守旧辙,以朝廷为必可背,以法纪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百尔有位,宜悉朕怀,钦哉故谕!(见奏疏二《戒谕群臣疏》)

    在举行察典的当中,居正对于“以言干政”的人,确实去了几个,他自己也说“芝兰当路,不得不锄”。但是在执行的时候,居正自有相当的分寸,所以在慰留张佳胤的书中,引用韩愈“蔡人即吾人”一句;后来《与南台长书》(书牍六)又言“或曰,‘某为新郑(高拱)之党,不宜留之。’或日,‘某为新郑所进,不宜用之。’纷纷借借,日引月长,甚无谓也!”他在当时,曾把自已底主张和杨博说起;后来又和李渐庵说:天生一世之才,自足一世之用,顾铨衡者,每杂之以私意,持之以偏见,遂致品流混杂,措置违宜,乃委咎云“乏才”,误矣!仆之浅薄,虽不足以与知人,然一念为国之公,实无所作。故自当事以来,谆谆以此意告于铨曹,无问是谁亲故乡党,无计从来所作管过,但能办国家事、有礼于君者,即举而录之。用三驱以显比,悬一镜以虚照,故一时群才,咸有帝臣之愿。今部署已定,以后仍当综核名实,一一而吹之。第恐人乐混同,必有以为刻核者。然非是无以考成绩而亮天工也。(书牍五《答冏卿李渐庵论用人才》)

    居正进用人才,要求“能办国家事,有礼于君者”,这是为的国家,但是何尝不是为的士大夫。但是从那一群不能办事、履进履退、坐食养望的人看来,便是刚很刻核。直到万历四年,居正已经当国五年,大众还不能体谅,居正曾说:仆一念为国家,为士大夫之心,自省脱诚专一,其作用处,或有不合于流俗者,要之欲成吾为国家为士大夫之心耳。仆尝有言,“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又一偈云,“高冈虎方怒,深林蟒正嗅,世无迷路客,终是不伤人。”丈深于佛学者,岂不知此机乎?(书牍八《答奉常陆五台论治体用刚》)

    尽管隆庆六年的士大夫不能体谅,万历四年的士大夫不能体谅,甚至永远不能体谅,但是居正抱定决心,为国家担负这一个重大的责任。他底待人是“旁求贤哲,共熙帝载”,(书牍四《答杜晴江》)他底自称是“别无他长,但性耐烦耳”。(同卷《答郧阳巡抚凌洋山》)忍耐,忍耐!这是他从徐阶那里学到的秘密:徐阶忍耐着应付貌合神离的同僚,居正忍耐着应付千头万绪的政局。七月间举行京察,上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尊号。九月葬穆宗,居正又赶到大峪岭,“周视山川形势”。(见奏疏二《山陵礼成奉慰疏》)烦真是烦极了,居正还忍耐着。

    居正准备实行大政,一般大臣也期待他实行大政。他们读过圣贤之书,希望居正做孔子、孟子,他们要行王政。他们还记得建文帝在位的时候,烽火已经照遍南、北二京,皇帝还和方孝孺这一群人讨论周礼应门、皋门底制度:固然那一次还是失败了,但是现在是太平时代,为什么不可以再试一下?然而居正底行为又使得他们失望了,他们甚至公然说道:我们以为张公在朝,当行帝王之道。现在看他底议论,不过是富国强兵,仅仅这样,真真使人失望。

    居正听了以后,只是一笑道:“这是太客气了,我怎样能使国富兵强呢?”

    到万历七年,在这方面,有了一些把握,居正才昌言道:

    孔子论政,开口便说“足食”、“足兵”。舜令十二牧曰,“食哉维时。”周公立政:“其克诘尔戎兵!”何尝不欲国之富且强哉?后世学术不明,高谈无实,剽窃仁义,谓之“王道”,才涉富强,便云“霸术”。不知王霸之辨,义理之间,在心不在迹,奚必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也?仆自秉政以来,除密勿敷陈,培养冲德外,其播之命令者,实不外此二事。今已七八年矣,而闾里愁叹之声,尚犹未息,仓卒意外之变,尚或难支,焉在其为富且强哉!(书牍十一《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谈王霸之辨》)

    居正对于国事的认识,是富国强兵,但是这一群人要行王政,要谈尧舜,谈周孔。居正便提出尧、舜、周、孔底议论和他们辨难。他们有时谈到宋朝周、程、张、朱底主张,居正便不客气地认为“皆宋时j臣卖国之余习,老儒臭腐之余谈”。但是居正是政治家,他没有公开喊出,只是说,“这是太客气了,我怎样能使国富兵强呢?”

    事实上,居正还是感觉很大的困难。难在哪里?难在嘉靖、隆庆以来,积弱之势已成。世宗时代的萎靡不振,不要管了;穆宗时代,又因为内阁中的斗争,几个名臣底力量,都浪费在正负相消的局面中。居正说过;天下之势最患于成,成则未可以骤反。治之势成,欲变而之乱难;乱之势成,欲变而之治难。(文集十一《杂著》)

    国势强则动罔不吉,国势弱则动罔不害。譬人元气充实,年力少壮,间有疾病,旋治旋愈,汤剂针贬,咸得收功:元气衰弱,年力衰惫,一有病患,补东则耗西,实上则虚下,虽有扁卢,无可奈何!(同上)

    幸亏隆庆末年的积弱,还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境界,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