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风天出生的,难道叫风子?
看来日本人取名字时也是很混。
她说她因此而非常喜欢雨天。
当初会选择来台湾而非大陆,有部份的理由是因为台湾多雨。
她说她也跟雨天非常有缘。
甚至在日本考高校及大学时,都碰到雨天。
“所以,我的考试成绩很好的。”
她轻轻地笑着,不忘了露出那两颗尖尖的虎牙。
后来,我很想告诉ako,台南的冬天是少雨的。
如果期待下雨,应该到台北。
这么说好了,如果台北在冬天下雨,是像家常便饭般普通,
那么台南的冬雨,就会像鱼翅鲍鱼般珍贵。
可是我始终没有告诉ako,与其说怕她失望,
倒不如说我怕她真的转到台北去念书而让我失望。
ako住的地方,跟我只隔两条街,还算很近。
她有两个室友,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都是日本留学生。
和田满胖的,肤色黝黑,听说是来台湾后常跑海边所晒的。
因为和田的家乡在日本关东地区,一年中真正的夏季最多也只有两个月。
这也难怪她非常喜欢南台湾炎热的气候。
井上的眼角上扬,颧骨较高耸,有点韩国人的味道。
和田的男友是香港的侨生,至于井上,听说她的男友在日本。
其实我对日本人的印象是很刻板的。
说是“印象”好像也不合理,因为认识ako之前,我从未接触过日本人。
所有关于日本或日本人的资讯,全都来自于电视书本漫画或是别人的意见。
日本人勤奋、守法、团结、有秩序、好色而j诈、欺善却怕恶、自卑又自大。
我所获得的片断或者可说不太正确的资讯是这么告诉我的。
而日本女人则是柔顺的最佳代言人。
上帝说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还要凑左脸让他打。
可是听说日本女人更夸张,她除了让你打左脸外,还会问你的手疼不疼。
也许夸张的不是日本女人,而是我竟然会相信这种事情,
然后让它成为我的刻板印象。
幸好日本人对中国人也有刻板印象,所以我也不用太自责。
日本人觉得中国人脏、乱、自私、爱钱、蓄八字胡、留辫子、既j诈又邪恶。
这是我看过的日本漫画中,中国人的普遍特点。
看来,“j诈”似乎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共通点。
所以,认识ako之初,更加深了我对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
因为她总是柔柔顺顺,讲话时也总是带点腼腆微笑。
不过后来又认识了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让我的刻板印象来个大逆转。
那次是个耶诞夜聚会,虞姬邀了和田、井上与ako来庆祝。
三杯玫瑰红下肚后,和田和井上便开始肆无忌惮地高声歌唱。
幸好是冬天,不然我真的觉得她们会有跳脱衣舞的冲动。
“幸好”是我用的形容词,陈盈彰用的形容词却是“可惜”。
为了当ako的中文老师,也为了当ako的日文学生,我特地买了张方桌。
一公尺见方,高度大约只有四十公分,就像电视 常见的和式桌子。
上课时ako在我左手边,我在她右边。
我右她左的方位,刚好符合双方国家的交通规则。
每次采跪坐姿势上课时,下半身血液循环不佳,总让我双腿发麻。
ako教了我好几次跪坐要领,我却始终学不会。
我曾问过ako,跪坐是否是导致日本人长不高的元凶?
“蔡桑,大丈夫比的是志气和心胸,与身高无关哦!像丰臣秀吉就很矮。”
ako的回答令我佩服与诧异。
『太棒了!你果然是我的老师。』我拍着手叫好。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ako有点不好意思。
『不,你讲的很对。中国人总喜欢嘲笑日本人的身高,却忘了在西方人眼,中国人一样会被嘲笑身高。』
『也有人说日本人像钟摆,摆荡于优越感与自卑感之间。难道中国人不是?』
我不断地高谈阔论,忘了ako的国籍,也忽视了ako的神色。
“蔡桑,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日本人?”ako小心翼翼地问着。
『你怎么会这样问?』我其实有点心虚。
“因为我发觉班上有些同学好像对我并不是很友善。”
『真的吗?』
“嗯。”ako很委屈地低下了头。
“原先我觉得很困惑,后来我去修了中国现代史,我才知道原因。”
ako顿了顿,接着说:“可是日本的历史书真的跟台湾差好多。”
『你们的书上怎说?』
“日本的书上通常会强调日本太小又太挤,若不出兵则无法生存。或是说建立
“大东亚共荣圈”其实是为了联合亚洲弱小民族抵御西方人入侵。再不然则会无奈地说发动战争是少数军阀的野心,与天皇及日本民众无关。“
“我也一直相信日本是二次大战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为我们只强调东京被美军飞机轰炸的惨况,以及两颗原子弹所造成的人间炼狱。”
ako彷佛很无辜,喃喃自语地说:
“后来面对那些对我并不是很友善的同学时,我都会觉得有些罪恶感。”虽然我对日本书上的逃避现实很不满,但我却对ako的神情更不忍。我甚至有些愧疚,因为我曾经将日本跟ako划上等号。然后将侵略与残暴无耻再跟日本划上等号。
『你别胡思乱想,即使日本真的侵略中国,也不见得跟台湾有关。』
“为什么?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吗?”
『是这样吗?』我有点苦笑:
『台湾是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坦白说我自己也不晓得。当我说我是中国人时,
就会被人说不重视自己成长的这块土地;而当我说我是台湾人时,却会被人说数典忘祖,不知饮水思源。一个简单的称呼,却必须背负沈重的包袱。』
“那你怎么办?”
『很简单。我就说我是华裔的台湾人,这样总该不会被骂吧!哈哈哈——』
“华裔的台湾人?很好玩的称呼。”
ako笑了起来,似乎听不出我笑声中的乾涩。
『我有时很羡慕香港人。因为即使香港的土地上飘扬着英国国旗,即使他们很讨厌中共政权,也歧视中国大陆的人,但他们自称是中国人时却是理直气壮,自称是香港人时也很理所当然。』
『好像扯远了。现在是日文课还是中文课呢?』
“已经是日文课了。”ako看了看表,微笑地说。
『那么今天itakura 桑要上什么呢?』
“蔡桑,要不要先取个日本名字?”ako突然这么建议着。
我想了一下,终于还是摇头。
『对不起。我不取日本名字,我坚持。』
我想她大概不太懂“坚持”的意义,所以只是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我。
该怎么跟她解释呢?难道告诉她,我是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
算了,这种遥远且似有若无的仇恨,是很难解释的。
虽然我已经知道把对日本人的偏见转嫁给ako有失公平,
但我却还死守着古老而顽固的民族的最后一丝尊严。
『ako,我帮你取个中文名字吧!』
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也为了怕ako误会,轮到我这么建议着。
“hai!蔡桑,请多多麻烦你了。do-zo!”
ako讲的中文,有时还是有点绕口。
『既然你喜欢雨,那就叫小雨好了,听起来有下雨的感觉。可以吗?』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学她爸爸用混的。
而且雨子的“子”既然无啥了不起的意义,那么小雨的“小”也不该太特别。
“小雨——嗯——小雨——”
ako歪着头,很仔细地思考着。
“hai! wa-da-si-wa 小雨 des,ha-zi--a-si-te,do-zo,yo-ro-si-ku”
她突然很兴奋地站起来,然后对我行了一个90度鞠躬礼,微笑地说着。
我们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窘状,不禁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ako,那我的名字在日文该怎么念呢?』
“蔡念sai,智念chi,弘念kowu所以是sai-chi-kowu”
蔡念sai?很像是台语“屎”的发音。
没想到“蔡”在台语念起来不好听,在国语念起来难听,
在日语念起来更是恐怖。
『hai! wa-da-si-wa sai-chi-kowu des,ha-zi--a-si-te,do-zo,yo-ro-si-ku』来而无往非礼也,所以这次轮到我向她行90度鞠躬礼。
ako又开心地笑了。
而我突然发觉,我很喜欢看她微笑时所露出的那两颗虎牙。
渐渐地,我喜欢上ako
少说了两个字,我是说我喜欢上ako的课。
她当学生时很认真,当老师时更认真。
有时我很想告诉她,我只要懂平假名还有普通的会话就可以了。
但ako讲课时的专注和细心,让我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应付日文课。
『wa-da-si-wa sei-ko-wu-dai-ka-ku no ka-ku-sei』
ako叫我把“我是成功大学的学生”念一遍。
“蔡桑,”学“要念ga-ku,ga是浊音,不能念成ka-ku”
ako用嘴型夸张地念出ga的音,刚好露出虎牙。
『我知道我为什么ga会念不好的原因了,因为我没虎牙。』
“呵呵,上课要专心,别开玩笑。”
“你知道吗?我教的是大坂腔的日语,与东京腔不太一样。”
『是吗?我懂了。那我教你的算是台湾腔的台语。』
“我跟你说真的ne所以你要记得你学的是大坂腔的日语哦!”
ako很认真地交待着,好像这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
甚至告诉我大坂人说谢谢是o-ki-ni,而非a-ri-ga-do
其实只要有日本人听得懂我讲的日语,我就偷笑了,谁还管腔调!
当ako的老师也是件很好玩的事,因为她常会问许多很难沟通的问题。
“蔡桑,荔枝是什么?”ako知道杨贵妃最喜欢吃荔枝,于是问我。
『一种水果啊!』不然我还能说什么?
“长怎样呢?英文叫什么?”
『现在不是荔枝产期,没办法请你吃。至于英文嘛,也许叫ilk chicken』
“ilk chicken?”
『你鸡啊!』
我觉得很好笑,不管ako的一脸茫然,自得其乐地大笑着。
“那么”去势“呢?”
『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
“不不,我是说这个”去势“——”ako在纸上写了下来。
『这个喔!嗯——有点难以启齿。』
“是吗?是不是”大势已去“的意思?”
『哈哈哈——对对对。去了势以后,的确是大势已去。』
与板仓老师相比,我这个蔡老师实在应该汗颜。
虽然雨子在台南,但台南的冬天并未因此而多雨。
台南冬天的乾燥温暖是我喜欢台南的主要原因,不过我现在却期待着下雨。
正如ako一样。
一直等到11月底的某个星期二清晨,天空才开始飘了一些雨。
那天ako来上课时,还背了一个红色背包,我很纳闷。
我记得那时我正在教她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我的窗户虽然面朝北方,不算西窗,但此时窗外却正淅哩哔啦地下起雨来。
像是听到声响的猎犬,ako跃身而起,直奔窗边。
“an-zai! an-zai!(万岁)”
ako高举双手,情绪有点亢奋,像收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
“o-o-ta-ro 桑,o-o-ta-ro 桑——”
ako唱起歌来,边唱边拍手。
『咳咳——ako同学,现在是上课时间。』
“是吗?”ako将她的手表凑到我面前:
“现在是8点1分,轮到我是老师了。an-zai! an-zai!”
没办法,形势比人强,我只好拿出日语读本。
“今天我们不上课,我教你唱日文歌。就教刚刚我唱的”桃太郎“好了。”
『但我今天对日文的动词应用,有强烈的学习欲望,期待听到老师的教诲。』
我可不想学日文歌,只好装作一付很想上课的样子。
“蔡桑,你真爱开玩笑,你哪有那么用功。呵呵呵——”
ako一眼就看出我在牵拖,又格格地笑着:
“唱日文歌对学日文有很大的帮助,这叫”寓教于乐“。”
『你那叫假公济私吧。』
“呵呵——”ako坐回桌边:
“我唱一句,你跟着唱。这首歌很简单,很容易学的。”
雨衣(三)
于是,桃太郎成了我会的第一首日文歌。
教完了桃太郎后,ako拿出她的红色背包。
『这是什么?』我指着背包外面用橘色线绑着的东西。
“这是我考大学时在东京明治神宫求来的平安符,祈求学业平安顺利。”
ako小心地解开了橘色的绳结,把平安符递给我看。
符的正中写上“明治神宫”,右边有“合格”二字,左边则为“成就”。
『有效吗?』
“很有效哦!等我回国时,我送给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顺利毕业。”
『那我宁愿不能顺利毕业。』
ako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言外之意,继续打开了红色背包。
“这是我的re--ko-to,ra at 的意思。中文叫?”
ako写下几个片假名字母表示这是日文中的外来语。
『雨衣。这很简单啊!你怎么不会?』
“我猜也是。但我曾看到一个笑话说寿衣并不是祝寿的衣服,所以我想下雨时 的衣服也未必叫雨衣呀!”
『大姐,您多虑了。』我笑了一笑。
“这是我念高校时买的,”ako看着她的紫红色雨衣,很兴奋地说:
“我很喜欢哦!每当下雨时,我最喜欢穿这件雨衣到处乱逛。”
『为什么不撑雨伞呢?这样不是比较方便?』
“撑伞就不能体会到雨点打在身上的感觉了,下雨可是老天的恩赐呢。”
『下雨时很不方便,怎会叫老天的恩赐?』
“呵呵,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听到雨声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ako双手插腰,挺起胸膛:
“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欢雨天的话,岂不有损威名?”
『可是雨快停了,怎么办?』
“没关系。只要有下雨,我就很高兴了。”
ako把头伸出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雨是没有国界的,大坂的雨跟台南的雨同样都令人神清气爽。你觉得呢?”
ako转过头来询问我。
『嗯。』我点点头。
没有国界的,岂止是雨。人跟人间的微妙感情,应该也是吧!
为了贯彻板仓老师的“寓教于乐”理论,我到唱片行买了卷录音带。
所有的歌对我而言都是陌生,因此我也不知道要挑哪卷。
正要闭着眼睛随便摸出一卷之际,发现一卷日文歌录音带里,
竟然还有邓丽君的“爱人”与欧阳菲菲的“love is over”。
我买了它,三不五时拿来听,虽然歌曲略嫌悲调,久听却顺耳。
后来,我跟ako间的距离好像没有了,不管是种族文化还是语言。
九点下完课后,我都会邀她看一会电视。
『寓教于乐嘛!』我学着她说话的语气。
“假公济私吧。”她也学我说话的样子。
有时我还会问她肚子饿不饿,然后泡碗面给她吃。
ako说她很喜欢台湾泡面的味道,不像日本的泡面略嫌太甜。
那一阵子,台视在每星期二晚上10点会播出日剧【东京爱情故事】。
ako很喜欢看,每当看到完治与莉香的对话用中文发音,
她就会一直笑一直笑。
那时我的眼光就会偷偷从电视萤幕上,转移至她唇边的虎牙。
所以即使我也看了那出日剧好多集,我仍然搞不懂那是出浪漫文艺剧?
或是幽默爆笑剧?因为我只记得ako的笑声。
还有,如果叫雨子就会喜欢穿雨衣,那么剧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