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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第1部分阅读

她憔悴的面孔逐渐丰润起来,衣服上的破洞都补裰得很整齐,再不像过去那样如土话所说的“片儿扇儿”的了,可还是一脸畏怯的、警惕的、好像随时都会遇到伤害的神色。出工收工的路上,她总是独来独往,一手拿着工具,另一只胳膊下面不是夹着捆柴禾就是一抱野菜;在田间休息的时候她也是一人坐得远远的,从不参与妇女们叽叽喳喳的谈话,没有一个妇女能从她嘴里了解到她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想法。如果你在农村住过,你就可以知道,一个外乡人,尤其是外乡女人,要叫庄子里的妇女不议论是不可能的。不久,关于这个落落寡合、离群索居的要饭女人的闲话也就在庄子里传开了。妇女们用她们缜密的逻辑推理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女人在老家一定还有个男人。

    有一天,邢老汉赶车拉粪,魏队长跟车,坐在外首的车辕上。看着邢老汉扬着鞭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反而倒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得拿话点他说:

    “邢老汉,你别马虎,你得叫你女人把户口迁来。要不然哪,不保险。”其实,这本来就是邢老汉心里的一个疙瘩。庄子里的一些闲话,他也有些耳闻,不过他并不相信。可是,他也知道,户口不迁来,再没有个娃娃,女人迟早得回老家,庄户人都是故上难离的。他曾经跟他女人商量过,要她开个详细地址把户口和娃娃都迁来,但女人总是低着头简简单单地回答:“那哪能成呢……”他不忍心拗了女人的意思,也就不多问了。

    “你可不要迷迷瞪瞪。”魏队长又说,“有了地址,我就到公社去开个准迁证。可要是她家里还有一个……那就难办了。”这天黄昏,邢老汉卸车回来吃完饭,见他女人仍然和往常一样,坐在门坎上借着夕阳的一抹余光缝缝补补。一群孩子跑到他们房前的白杨树下玩耍,她才停下手中的活计瞧着他们,然后头靠在门框上,两眼直瞪瞪地瞅着那迷蒙的远方。

    邢老汉知道她在想娃娃,但也找不出动听的言词劝慰她,只得拿件衣裳披在她肩上。“别凉着……”他和她坐在一起,思忖着怎样再次向她提出关于户口的问题。

    这个要饭的女人是个细心人。这时,她从邢老汉体贴而又有点紧张和疑虑的神情上看出他有番话要说,于是,在夕阳完全落入西山以后,她收起了手中的针线,进到屋里,把炕扫了扫,上炕跪坐在炕头,低着脑袋,两手垂在两膝之间,像一个犯人在审讯室里一样静等着。

    邢老汉先是弓着腰坐在炕上,叭嗒叭嗒地抽烟。飘浮的青烟和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静笼罩着这间小屋。他一直抽到嘴发苦,才终于鼓起了勇气:

    “娃他妈,你还是开个地址,让魏队长到公社去开个证明,有了准迁证,咱们就去把娃接来。”

    女人仍然低着头,没有回答。

    “喂——”邢老汉长长地嗯了一声,“要是……要是你家还有男人,那……咱们也是讲良心的。”说到这里,邢老汉透不过气来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这个“良心”应该怎样讲法。“不!”女人虽然是细声细气,却又是断然地说,“没有!”

    “那——”邢老汉的眼睛发光了,“那是为了啥呢?”

    停了片刻,女人却嘤嘤地抽泣起来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炕的旧毡子上。邢老汉慌了神,忙站起来靠到炕跟前。“那……那是不是我待你不好?”

    “不,”女人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又怕你嫌弃……”“你说吧!

    谁嫌弃你了?你不嫌弃我就是好的。“

    “我……我们家是富农。”

    “嗨,”邢老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啪、啪两下把烟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磕掉。

    “我当是啥大不了的事,现时都劳动吃饭,啥富农不富农的!”

    “不,你还不知情。老家里不许地富出来要饭,我不能看着娃受罪,这是偷跑出来的,别说迁户口,就是逃荒的证明也开不出来哩。就这,我还不知公公婆婆在咋挨批哩。”说开了,女人的话就多起来。她擤了一把鼻涕,随手抹在炕沿上。“我看出来了,你可是个好人。到了明年开春,你给我点粮,我还得回去。老家一到开春,日子就更难了。”说完,女人用膝盖跪立起来,恭恭敬敬地在炕上朝邢老汉磕了一个头。

    “唉,唉!你这是干啥?”邢老汉忙坐上炕,把女人扶着坐下。“你说这话就生分了,这屋里的东西不是你的?咱们还是想法办户口,回去干啥?那地方苦焦得不行。瞎了眼的麻雀子还饿不死呢,总有办法!”

    这一夜,女人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久,也不知什么引起她那样伤心。邢老汉心里倒是踏实了,在旁边劝她了半晚上。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四

    第二天,邢老汉还是赶车拉粪,魏队长照旧跟车。他一五一十地把昨天他们老两口的谈话告诉给魏队长。魏队长用纸条卷了邢老汉的一捧子旱烟,两只胳膊支在大腿上,身子随着车摇来晃去,半晌没有说话。

    后来,他吐了口唾沫,说:“这比她家有个男人还难办!”

    “那难办啥,吁、吁!”邢老汉把牲口往里首吆喝着,“穷得都要饭了,咋还是富农?”

    魏队长斜眼瞟了他一下,但也知道无法跟这个老汉说明白。邢老汉是向来不参加什么学习开会的。运动一来,这个老雇农就被派到最关键的单独工作岗位上,把别人顶替下来参加运动,所以,邢老汉倒成了最“没有政治觉悟”的社员。

    “难办啦,难办!”魏队长摘下帽子,搔搔头皮,“就是这儿开了准迁证过去,那边也不放,反倒招来祸害。我看哪,你就跟她过吧,啥户口不户口的。咱们队上现时还挤得出一个人的口粮,有粮吃就行。可这话你不能跟别人说,就当没这么回事;你还得把她心拴住了,等到明年春上再说。现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谁知道明年又是啥变化。”

    这年,生产队决算下来,他们两人的工分共分得五百多斤粮和一百二十元现金。把粮食和钱领回来以后,正巧队里要派大车进城搞副业,给建筑工地拉三天沙子。邢老汉把女人给他烙的饼装在挎包里,就赶车进城了。

    这条黄狗就是他这次进城遇见的。那时它还小,野生野长的,从来没有人喂过它。在邢老汉把车歇在工地上吃干粮的时候,它在一旁歪着脑袋盯着他。邢老汉给它撕了两小块饼子。这一来,它就成天在邢老汉的车后跟着。第四天,在邢老汉赶车回家的那个早晨,它还一直跟着大车跑出城外。邢老汉看着不忍心,一念之下就把它抱到车上来了。

    中午,大车回了村。还在庄子外面,邢老汉就发现他家的屋顶上没有和别的人家一样冒着炊烟。一个不幸的预感蓦地震动了他。他在马圈里慌慌张张地卸着牲口,魏老汉的老伴就找他来了。“邢老汉,你女人昨天下午说上供销社去,把钥匙给了我,可昨儿一晚上她都没有回来,是咋回事?”

    邢老汉接过钥匙,急忙到家用颤抖的手打开房门。屋里比往常还要清洁,被子、褥子和邢老汉的棉衣都拆洗得干干净净地叠在炕上,枕头上还一溜子摆着四双新鞋,可是人已经不见了。一会儿,屋里屋外围了好些人,有人还催邢老汉到供销社去找,其实这真是傻里傻气的建议,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邢老汉失神地弓着腰坐在炕沿上,一点也没有听见别人说的话,心里只反复地念叨着:走了!走了!没等到明年就走了!这时,魏老汉分开众人走了进来说:“邢老汉,别傻坐着了,点点看她带走了些啥?”

    大家七手八脚地替邢老汉清点了一遍,才知道她除了随身穿的破旧衣服和一件他们“结婚”时做的新褂子外,还带走了一百二十斤粮和五十块钱。粮食和钱她都没拿够她应得的那一半。“这真是个有良心的妇道人!”大家又啧啧地对她称赞起来。然而这更添了邢老汉的伤心,他还是坐在炕沿上,跟一个木偶一样。快上工的时候,魏队长急忙走进屋里对邢老汉说:“正好公社的拖拉机这就进城拉化肥,你快进趟城,汽车站、火车站都去找一找。一个妇道人带一百多斤粮不容易上路哩。我问了,她是昨儿下午搭三队拉白菜的车进的城,傍黑才到了城里。”魏队长还怕他出意外,又派了个年轻后生跟他一起去。

    邢老汉昏昏沉沉地进了城,茫茫的人海,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们问了汽车站、火车站的工作人员,都说没注意到有这样一个女人。那年轻后生说:“她是咋来的还得咋去,她还舍得花钱打票哩!准是爬货车走的。”他们又到铁轨上停的空车皮和货车上找了一遍。也是没有。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搭上顺路的车往回返。在路上,邢老汉想着他女人还给他留下一线希望:“这是个有良心的妇道,她兴许还会回来的。”那年轻后生也安慰他:“她就是想娃娃,回去看看,没准下次连娃娃一块儿带来呢。”邢老汉就是这样怀着失望和希望的心情又回到村里。正在他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却在他脚下绊着,并且“呜呜”地叫,原来还是那条小黄狗。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它竟一直没有离开它认定了的这个主人的家门口。邢老汉一把把它抱起来,一起进到现在已经是空洞冰冷的屋里。

    从此,邢老汉又恢复了十个月以前的生活,只多了一个美好的回忆,一个深切的怀念,一个强烈的盼望和一条小黄狗。在一年之内,邢老汉都抱着她还能回来的希望。他总是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切都保持着她在家时的样子,每日每时,只要他在家,他都以为她会突然推门进来。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给他补的补丁又磨烂了,她给他缝的衣服也有了破洞,她给他做的鞋都快穿坏了,她还是没有回来。慢慢地,邢老汉对她的思念和盼望就成了藏在心底的隐痛,上面被失望覆盖着。在以后的日子里,只有这条狗来安慰他的孤独。每在休息时间和夜晚,在他叼着烟锅出神的时候,狗就偎在他身边,使他感到他身边还有一个对他充满着情感的生物。狗不时地用湿漉漉的、柔软的舌头舐他的手,会使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柔情,并联想起和那个要饭女人生活时的种种情景;狗的那对黑多白少的、既温驯又忠实的眼睛,能唤起他对她的一连串回忆,使他进入一个迷蒙的意境,因为那个女人的眼睛同样是那样的忠实,那样的温顺。总之,这条现在长得很大、很壮实的黄狗已经成了他与她之间的一个活生生的联系;因为它正是她走的那天被领回来的,在他的记忆里,他甚至以为这条狗是她临走时留给他的纪念。

    然而,这个联系也终于被扭断了。邢老汉和狗的故事五

    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运动开展以后,邢老汉这个生产队也和别的生产队一样,运动一开始就来了县里派的工作组。农民们白天下地,晚上开会,几乎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有天晚上开大会,工作组的干部在讲话的最后又宣布了一个叫农民们莫名其妙的通知,通知要农村把所有的狗都在三天之内“消灭掉”。这位干部说:“就算一条狗一天吃半斤粮,一个月就是十五斤,一年就是一百八十斤。这个帐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就快等于我们一个人定量的一半。咱们现在要养活全国的人,还要养活全国的狗,这怎么得了!所以,三天之内,狗要全部打死。谁要不打就等于窝藏了阶级敌人;三天以后,公社的民兵小分队就下来替他打。”

    头几天,邢老汉并没有把这个通知看得很严重。他有他农民的朴素的理性。他心里想:“没听说过哪家人是让狗吃穷的,更没听说过哪个国家穷就穷在老百姓养狗上。在老社会,要饭的花子还领条狗哩!”但是,几天之内,有狗的农民居然把自己的狗都陆续宰了,连魏老汉也把他养了五年的大黑狗吊在树上用水灌死了。原来,狗还是个生财之道,城里有些人听说乡下要打狗,就纷纷骑着自行车下乡来买狗肉。一条狗光肉就能卖三四块钱,要是农民自己捎到城里零卖,每斤竟能卖四五毛钱。十天以后,附近几个庄子里就剩下邢老汉这条孤零零的大黄狗了,而戴着章的民兵也注意上了这条狗,曾经扛着枪在邢老汉这个庄子上转过两趟。

    这一天,四个老汉在场上扬场,风停了,他们就凑在一块儿聊天,聊到邢老汉的狗,邢老汉带点怒气地说:“再穷也穷不到狗身上!说实在的,咱庄户人的狗谁喂过,还不是满滩找野食。我的狗是养定了!”

    有个老汉说:“不在你喂不喂,你用你的粮食喂你的狗,公家管你哩!我听说是因为有人叫狗把公家的玉米棒子往家叼。”这话逗得大家笑了起来。魏老汉说:“庄户人的狗要有这个本事,咱就不种庄稼了,领着狗四处耍把戏去。”

    有个过去爱听古书的老汉说:“那晚上我回去也思谋了一下,其实不在喂粮食上,还是邢老汉说的,咱庄户人谁正经喂过狗哩?我思谋着,这跟批判孔老二有关联。”

    除了邢老汉还皱着眉头之外,大伙儿又笑了。

    “你们瞧,孔老二讲的是忠孝节义,这忠孝节义是啥?忠讲的就是马。谁都知道马对人最忠了,关公一死,赤兔马都不吃料;这孝讲的就是羊,羊羔子一下地就会给它娘磕头;这节讲的是老虎,母老虎生了一个虎仔子就知道疼得不行,以后它再不让公老虎闹了;这义讲的就是狗哇!现时批判孔老二的忠孝节义,我看上面就是这个意思,先从狗打起。要不然怎么说养狗就等于窝藏了阶级敌人呢?”

    几个饱经世故的老汉都听出了这番用嘲笑的口吻说的笑话意味着什么,彼此会心地微笑着。最后,魏老汉叹了口气说:“也别说,我看哪,上面就以为狗吃了粮了。现时上面要的多,地里一时又长不出来,只有从少花消上打主意。以后哇,要是上面还一个劲要,连大牲口的料都得减。”他又转过脸向邢老汉说,“说是说,笑是笑,你那条黄狗还是早撂倒好。

    要不那帮民兵还得打。那都是些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前天把一个卖瓜子的捆了一绳子,昨天又把一个木匠的家伙收了,害得人连哭带嚎。他们要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开上几枪,捅上几个窟窿,你连一张好皮都落不上。“□

    晚饭以后,邢老汉蹲在炕沿上叭哒叭哒地抽烟。狗卧在地上,扬着头,皱着鼻子,呼呼地嗅它所熟悉的烟味。邢老汉思忖了几锅子烟的工夫,思忖出了一个主意,就是给狗求得一个官方保护。于是他穿上鞋,把狗锁在屋里,就上队长家去了。

    魏队长家正好没外人。队长躺在炕上,他女人坐在灯下纳鞋底。因为邢老汉是从来不串门的人,魏队长听他来了就连忙翻身坐起来。他女人给端来杯水。

    邢老汉一坐下就结结巴巴地提出他不让打狗的事。

    “我当是啥要紧事,”魏队长笑着说,“一条狗嘛,上面有这个指示,打了就算了。”

    “算了?”邢老汉气愤地说,“它跟了我好几年,打了它我心里不落忍。我保证不找队上要救济粮就行。我的狗吃的是我的粮。”魏队长还是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不在吃粮上,狗祸害庄稼倒是个事实。”“天贵,你也是个庄户人,你啥时候见狗祸害庄稼?狗又不是牲口,又不是鸡鸭。那天还说一家许养一只鸡,就不许我养条狗?”队长的女人以女人特有的同情心理解了邢老汉的意思,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就是,他邢大伯身旁又没啥人,有条狗也解解心闷。”这话更激起了邢老汉对狗的感情,他以非常认真的态度说:“天贵,我可跟你说定,要毙我的狗就先毙我邢老汉!”

    三个人的心都沉下了。魏队长收敛了笑容,手不停地在他的短发上搔着。他开始理解了狗与邢老汉的生活的密切关系,知道要说服老汉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决的。同时,对着这个和他在一个庄子上生活了几十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