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

    向来被人称赞心思通透水晶心肝的魔君大人有点懵。

    这女人叫什么名字他都不知道,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她连正眼都不曾给他,怎么可能心悦他久矣?

    自那次正邪之争二十年后,苏霈泽被人暗算至重伤,又遭灵元真人追杀,躲进雪泽琉璃境,那里万古长夜,除了石头别无他物,整日飞雪。

    他体力不支,躲进两块巨石石缝间避雪。

    大雪若鹅毛,扑涌旋飞,横行肆虐,天地一片苍茫白色间,她负长剑,举红伞,凤纹白衣,墨发飞扬,如二十年前走入战场般走到他面前,神情漠漠,雍容倨傲。

    她挑起他的下巴,指尖有暖意透了出来,瞳孔黑沉,声音平缓:“你是谁?”

    “九煞魔君,苏霈泽。”

    那时,明知已是生死关头,他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怎么压都压不下去——她果然连他的脸和名字都对不上!

    觉察到他的心不在焉,她笑,如春水浸润过碎玉琼花,沉黯的瞳孔变得清透,宛如灌进了满天星河。

    不知怎的,他没有一丝惧意,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二十年前,萃微小世界碧月城,我特意去看过了。“

    萧绥挑眉,似笑非笑,看他垂死挣扎,或者说,作死。

    苏霈泽妖魅的面孔往她面前凑了凑,恶意地戳破她那副“老子高贵冷艳“的面孔:“你在两军对垒前,踩了满脚臭狗屎。“

    萧绥嘴角一抽,脸色黑青变换半晌,终于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把他下巴往狠狠往上一抬,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动作温存多情,语气森然冷酷:“从今往后,你将成为我的旱魃,日日夜夜追随于我。”

    话音未落,雪中有白芒闪过,长剑惊刺,她豁然回首,手刃师叔灵元真人,自此,堕入邪修。

    萧绥这人,好歹相杀四百年,苏霈泽也算了解些。

    虽说不得与一般剑修沉默寡言呆愣若木头,也并不是喜欢调笑之人,眼下她话多得让他有些不安,遂道:“闲话莫说,我紫府元婴已碎,因来时匆忙,未带蛟龙袋。”

    言下之意,你赶紧拿些丹药来,身上的伤,该修的修,该补的补,修补之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别浪费对方时间。

    静默。

    死一般地静默。

    萧绥缓缓道:“我元婴亦毁。只备了一颗紫霄还魂丹扔在罗姹戒中,取都取不出。”

    苏霈泽暗道,知道这女人抠门,却没想到这一次,因为抠门连自己都坑进去了。

    他努力偏了偏脸,目光落在她染血的手指,和同样染血的银戒上。

    他拼尽全身气力,移动手指落到她的戒指上。

    “你这罗姹戒器灵即将成型,我需通过你识海方能取物,你放松些,莫要抵抗。”

    寻常修道之人是不会让人轻易侵入识海的,怕人在识海中留下暗招,种下心魔,终朝一日影响修行,眼下却不得不如此了。

    白色沙子上,瞬间多了一个紫檀木盒。

    苏霈泽瞬间起身,除了脸色苍白一点也不似身受重伤的样子,他手指扣在紫檀木盒上,唇角笑意微凉。

    血契虽然让他俩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但凭借他的修为,哪怕她死后,也能有十日喘息时间,万一寻得变机也未可知。

    而眼下,若不服这还魂丹,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便会身死道消。

    萧绥也不意外他留有后手,反正她受了八道天雷,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和嘴,剩下全部没有知觉,是真动弹不得。

    上下打量这人,纵使衣衫破碎,墨发凌乱,于大海之底,坐在白色软沙之上,与她抢一丹药,因他的优雅魅态,反而更像身着蜀锦,在华堂之上,卧于琉璃塌,观舞听歌。

    他肤色太白且唇色太艳,轮廓深邃而凤目狭长,眼波微动,便活色生香,邪气冲天。

    再妩媚柔美的女子在这样鲜妍浓丽的容色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萧绥叹了口气,幽幽道:“三百七十年前,你元婴破碎,我为救你,杀了同门师叔,如此恩情,这丹药该让我吃才是。”

    苏霈泽阴恻恻地笑道:“你见我重伤,欲将我练成僵尸,若不是你师叔赶来将你打伤,我都没有机会逃走罢。”

    他侧身倚在身后的礁石上,以手支颐,墨袍倾泻如砚石中化开的浓墨,声音慵懒:“我反倒记得,三百一十五年前,你入罗姹魔尊墓抢罗姹戒,是我将那些人挡在身后,你才有机会逃脱。”

    萧绥冷笑:“你本想杀人夺宝,若不是我机警,唤人来将你缠住,这罗姹戒早就易了主。

    二百六十七年前,你被长兄追杀,若不是于我赤炎金猊兽坐辇中躲避,你怎会坐在这里?”

    “没错,然后你趁机把我长兄引来,炼成了尸魁。”

    苏霈泽摩挲着紫檀木盒的花纹,笑意盎然:“一百八十三年前,你初得墨曜剑被人截杀,我帮你设九转迷魂阵,保你一年有余,你莫不是忘了?”

    “你本想将我困死在阵中,万幸我于破阵一途天分过人,仅用一年便用剑气破阵,否则我此刻早已成你招魂幡中万千厉鬼之一了罢。”

    萧绥神色幽怨:“八十四年前,你借我重伤,欲挖了我的双目做幻器,我都未曾怪罪于你,四百年了,苏郎,你怎不明白我的心意?”

    说着,萧绥还欲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奈何实在挤不出,悻悻作罢。

    能恶心恶心他也是好的。

    “你用苦肉计引我上钩,欲夺我元婴喂给你那僵尸,助其成为旱魃。

    若不是打斗间惊动魔神烛九阴,为一同御敌防止背后捅刀子立下血誓,我现在早就成你那蠢僵尸的腹中之肥。你说是与不是,绥儿……?”

    一声绥儿叫得缠绵悱恻,再加上那双凤目似含着绵绵情意,妖光肆溢,萧绥只觉得一股恶心感从胃里顶到嗓子眼,差点吐出来。

    别说萧绥面色不霁,就苏霈泽自己也被恶心到了,半晌没言语。

    萧绥嗤笑:“若不是你我联手重创烛九阴,你也不会得那天大的机缘,一步登上地魔之位。”

    说到此,萧绥便有些恨,这人天生魔体,机缘占尽,早就该寻个缘法把他的气运全数夺来,也好过她这出个门都会踩到狗屎的破烂气运。

    她九幽星河目和天赋惊人外,出关历练必是九死一生万分凶险,闭关又是洞府塌陷阵法逆行,连活着都异常艰辛,更不要说什么天地异宝,根本与她无缘。

    昆仑大世界,剑修穷三代可不是说着玩的。

    修剑三百余年,萧绥把自己从道门第一大宗重华宫的白富美修成了一个落魄贫困户——

    天天吃土不说,仅有的罗姹戒和墨曜剑,还都是从苏霈泽手指缝里扣出来的,连寻常散修身上所怀宝物怕都比她多得多。

    苏霈泽一直以为是她抠门,以实则除剑修这职业太没钱途之外,萧绥气运也差得离谱。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药婆薛瑾娘处,一块麒麟角换一炉紫霄还魂丹,无论出丹多少颗,一炉就是一炉,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以药娘的手法,一炉丹药少说也有三颗,萧绥甚至听闻,苏霈泽于一百二十年前用一块老麒麟褪下的旧角换了一炉十五颗成色极好的紫霄还魂丹。

    而她被那火麒麟烧了个半死不活狼狈万分,炼这一炉丹药,一炉却仅有这灵气稀薄的一颗!

    天道不公!

    连薛瑾娘都道,她此生炼药以来还是第一次出一炉一颗,惹得薛瑾娘备受打击,萧绥走后便匆匆闭关,以求彻悟药理之道的极致。

    看萧绥那颇含妒意的目光,苏霈泽不明所以,也懒得理会,道:“往事休提,刚刚我替你挡了最强的一道天雷,救你性命,这天大的恩情,怎么说?”

    见他脸色一分分白起来,仍在饶有兴趣地和她绕圈子,她笑。

    似是忽然看开了,萧绥洒脱道:“到底是欠了你因果。能与我相杀四百年还未死的,你是第一个,也算个朋友。今日我就将这丹药让与你,也算还了你些许恩情。”

    相杀四百年算朋友,这萧绥这些年来是混得有多惨,做她朋友的标准这么低?

    想到此,苏霈泽看萧绥的目光有些怜悯,觉得这姑娘着实有点可怜。

    苏霈泽认为,觉得她可怜和他吃了这颗丹药并不冲突,他煞有介事地朝萧绥拱拱手,装模作样地道:“如此,在下十分感谢道友割爱。”

    这死狐狸倒真能装。

    “且慢。”

    苏霈泽扬眉看她,一副似笑非笑仔细聆听的姿态。

    萧绥目光莫测,道:“看在我将丹药让与你得份上,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愿闻其详。”

    “我罗姹戒中有一道天离都符,乃三界至宝,只要在魂魄消散前贴上,无论神鬼妖魔皆可保魂魄不散。

    此符说神通也神通,说鸡肋也鸡肋,它仅保魂魄不保身体,我一身修为尽毁,只能转生重修。

    我想让你保我自投胎后三百年性命无虞且助我修行。为保你所说为真,还需作血誓为证。”

    萧绥语速比平日说话要快些,神色慎重,脸色苍白似透明,想来已大限将至。

    “好。”

    苏霈泽划破指尖,懒洋洋地凌空一划:“萧绥转生投胎后,苏霈泽护其三百年平安,助其修行。如违此誓,天必遣之。”

    萧绥有自己的打算,苏霈泽自然也有。

    她一向做事无所顾忌,得罪的人太多,怕有心肠狭隘之人趁她刚刚转生懵懂之际蓄意报复,所以想找苏霈泽这个地魔级的魔修当个靠山。

    而苏霈泽想的是,以萧绥这样的资质,再加上九幽星河目,做个炉鼎最好不过,待其三百岁后夺其元婴为己用,更是妙上加妙,实在是美事一桩。

    萧绥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笑意:“甚好,帮我取符罢。”

    苏霈泽如法炮制,通过识海取出符箓,贴在萧绥身上,符箓沾身便不见踪迹

    萧绥脸色好了些,突然抬首:“苏霈泽。”

    她眼中似有水泽,目光盈盈,当真凛冬尽散,星河长明。

    九幽星河目,攻神识,主杀伐,精擅编织幻境。

    苏霈泽忽然意识到萧绥是漂亮的。

    雍容华贵天姿清曜,容貌算不得绝色,在气度夺人。

    内府间痛意炸裂开来,苏霈泽来不及调息,取了丹药放入口中,此丹并非寻常丹药咬碎入口中,而需含服,丹衣在口中才化,忽然听得一声:“阿泽。”

    这声音似远又近,明明是萧绥第一次这般唤他,却好似已唤了千百遍,他怔住,朝她看去,却见她忽然起身,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唇压上他的,舌撬开他的唇齿,将那丹衣刚化的丹药勾入自己口中,吞咽下去。

    丹药甫一入腹,萧绥便支撑不住,倒在苏霈泽身上,她嫣然一笑,吃她的,当然要吐出来还给她。

    “萧、绥!”苏霈泽勃然大怒,一把将萧绥推开,再不知自己中了媚术,那便不是苏霈泽了。

    以他的心智,怎会轻易中了媚术……是了,取物时两次神识入她的识海,怕她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还有……那符箓,恐也不是道天离都符,而是那种能透支身体,迅速提高身体机能的符箓……

    到底是因她不能动弹放松了警惕,竟忘了她从不是需要惹人怜爱的寻常女子!

    内府剧痛愈裂,苏霈泽愈清醒,他盯着萧绥,目光阴戾,恨不得将其活生生钉死在沙地上,声音嘶哑:“丹衣有毒!”

    她有张良计,他未必没有过墙梯,苏霈泽按住内府绞痛之处,恨声道:“我早早算出你会在此渡劫,一早就设好阵法,眼下这阵法也没白费!”

    他话音未落,周围光芒大炽,连萧绥的反应都看不清,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