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其他小说 > 狐说 > 第 5 部分

第 5 部分

的人,没有几个快活,往往连顺遂都谈不上,望着他们愁眉不展音容,我有时候会因恶意而快意。尤其是,当我明明能够伸手挽回那向深渊里倾倒的前景,却只是微笑着看人走开的时候。

    在地铁通道里我溜达,看中一个算命师拉开的摊子,那上面挂一幅小小的旗,上面有神算无敌四个字,虽然算命师本人不过是个混混,那四个字却真的出自日本最出名的书法家之手。

    走上去把算命师一拳打昏,拖到旁边摆成一个悲惨的姿势,在他身后放了个小碟,等阵他醒过来,会发现睡一觉赚到的钱,比他算一天命拿到的报酬多得多——要教育人家努力奋斗,有时候实在是缺乏证据的。

    而我,取而代之,端坐在算命旗帜之下,就算完全是个不良少女的模样,也很快有人凑上来,迟迟艾艾间为自己打开生命的另一道门。

    今天开张尤其快。来的是个中年男子,在我身边走过去,又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连续走了三次,终于驻足,细细看我头上那四个字,我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中等个子,板正的上班族西服,式样陈旧,领带式样更是无比呆板,同样呆板的还有他的五官,我怀疑只要拿张扬州师傅擦澡的毛巾在他脸上擦上一擦,那鼻子眼睛便会纷纷掉下地来。他终于把那四个字笔画数完了,慢吞吞凑过来,“你算命?”

    我没出声。适才那一眼,我已经看到他寿数之线,在今日午时必然断绝,而且是自毁。一个这么委琐的男人,为了什么原因竟要去自杀,我没有什么兴趣知道。

    他竟然在我身前蹲下。秽浊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一点渴念的光芒,很亮,像蜡烛烧到最后一秒钟的那下挣扎,“你帮我看看,我活得过今天吗?”

    咿,这倒是够直接。他此时已怀死意,是希望有意外阻碍,还是怕有意外阻碍?

    我打起一点精神,笑嘻嘻地看他,“大叔,既然你这么上道,我也不骗你。你今天一定死,死翘翘!”

    以前也这样去直告过那些注定要出意外的人,那突如其来的惶惑恐怖表情,每每惹出我捧腹大笑。在我肆意的笑声中,他们丢下神经病的诅咒奔逃而去,而我眼睛越过高高的苍穹,落在他们人生的下一步,有卡车飞驰过,花盆误落,屠夫的斩骨刀莫名脱手。我默默看着。

    但面前这个人是古怪的。

    因为他神色间有喜意。

    虽然欢喜得很扭曲。每根皱纹都似在痉挛,将整张脸的走向都搞乱。仿佛饿极了给他一碗阳春面,或者,溺水得救了。

    他大笑——抢我戏份,一边喃喃:“这就好,这就好。”干净利落起身,在我面前丢下一张万元大钞,匆匆离去。

    我拣起钞票,一跃而起,尾随上去:想活,我懒得让你继续活,想死?就偏不给你死,哼。

    这是地铁站,不过他并没有上地铁,从另一个出口又上了梯。我慢悠悠跟着,不担心他会注意到我——除非他是猎人出身,不过猎人也斗不过好狐狸。

    在街道上站着,他掏出一个很旧式的电话来,放在手里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不晓得干什么,要说恋物癖吧,你也去爱个新款一点的呀。

    他和该旧款手机亲热了一阵,大概觉得兴味索然,叫了出租车,疾驰去,在我眼帘里消失,但是我不担心。无论他去哪里,都翻不出我追踪的手掌。

    狐闹(6)

    何况他去的地方那么醒目,飘到空中,抬眼一望就望到了。

    那是东京铁塔。

    全世界第二高的铁塔,有日本最高的观景台,样子古怪呆板,充分显示了日本人一根筋拉到底,断了就完蛋的狗屎性格。此时这位神神道道的中年人,正俯身向下面看,手脚都在轻轻颤抖,哎,自杀方法很多选择嘛,最近出了不少指导书图文并茂,奢侈一点的有极品清酒浴缸水底割脉法,热闹一点的有最贵夜店大吃白食被乱g打死法,难度高的有美国乐透大奖一锅端后脑溢血猝死法,简单容易,工具随手可得的有木头板凳大力抄起自拍头法。跳楼实在是已经非常非常out了。本来穿衣服是很个人的事,你披挂一身古董我都不怪你,自杀这种人生大事,随随便便就太不负责任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既然我那么负责任,当然不会错过在空中一把抄住他——在他用一个无比笨拙的前滚翻姿势翻出栏杆之后,才掉出十米,就被勒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点上了。该仁兄十分迷惘地抬起头,四处看看,大概是想:咿,地狱还是很亮嘛?我一点都不疼呢,下辈子不高兴可以多死两次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张大脸,在他周围得意地晃来晃去。

    然后他就鬼叫起来。

    人类真是怪东西。你刚才跳出去的时候怎么不鬼叫?死都不怕,我长发飘飘,衣着入时,体健貌端,皮肤光滑,怎么就把你吓到这个份上了。

    正愤愤不平,忽然发现自己的p股怎么在眼睛底下,翘翘的挺好看,但长错了地方吧……仔细观察一下,啊,原来刚刚从空中俯冲下来接人的时候,身体扭动太过剧烈,前后反了……

    自己傻笑两声,扭扭又把身体扭正,我把这个倒霉蛋挑着,轻轻落地了。

    他瘫软在地上。

    被我踢一脚,“叫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吓出了神经官能障碍,他拼命张嘴,涌出的却只有白沫。日本人就是这么不干净,人家受惊了晕过去,多高贵,你就只会糟糕环境卫生。我干脆踢多两脚,手一抬,他西服胸口袋里一个钱包和那部旧手机跳到掌心。钱包里没什么钞票,倒有好几张照片。我兴趣盎然地拿来看,都是给一个女人拍的,而且不是普通女人,是个艺妓。白森森可以当宣纸用的脸,浓妆艳唇,穿极华贵的和服,神情在七八层粉下看不出来,眉宇间却自然而然流露出高级艺妓矜贵的淡漠。

    我蹲下去看他还在那里哆哆嗦嗦装娇嫩,干脆掐住他人中使劲一掐,他嗷嗷就叫出来了。望着我在地上缩成一团,不时抹自己眼睛。哎,抹你个头啊,老娘p股已经长回去了。我说:“这女人是谁啊?”

    他惊归惊,过半天定了神,回答得倒很有骨气,“不关你的事。”

    什么?不关我的事?只要在下愿意,不要说你,连你生出来的儿子都关我的事。

    生平最讨厌这样磨唧的男人。懒得跟他扯,我把手放在他额头上,闭上眼,直接看进他的脑子。

    照说日本人头脑简单,一点不假,这样他心通的勾当,我有事没事,在全世界也干下不少,乃是生平所知道的最快学习法。上次在中国青城山遇到一个老道士,乘他睡觉,通了我一宿才把他脑子里东西过个大概,另一个是少林方丈,也内存强大,不过全部是高级别的生意经,佛法半点欠奉。而眼下这位,一秒就扫描完了。顺手我给他个暴栗,“靠,这么猪头的说法你也信?”

    他一愣一愣地看着我,给吓出来的鼻涕眼泪纵横交错,好嘛,还讲究,不舍得用那破西装的袖子,郑重地摸出了一包纸巾来擦,仔细一看,纸巾上印着好大的艳女l相,乃是新宿街头夜总会见人就发的宣传品……贱人啊。

    我才在他脑子里看到了什么:话说此小不点上班族,每天牙龈出血大便干结,过着上不出头,下不垫底的尴尬生活,偶尔一次跟大老板去应酬,遇到了银座身价最高的艺妓,一见倾心,神魂颠倒,哈喇子都流光了……当天晚上他大做美梦,居然梦见该艺妓小姐款款前来,对他诉说两人前世有过一段惊天动地的孽缘,这辈子还要继续……

    换了我认识的中国人,做了这样的梦,早上起身大笑三声,刷牙滚蛋,两分钟也就不记得了。只有这个脑子里只有一大团狗屎的兄弟,当即奉为佛旨纶音,一溜烟再去银座,结果艺妓小姐愿意与否先不说,首先她的赎身费用,就要他不吃不喝艰苦奋斗七八十年,临死把器官都卖光才有点盼头。

    狐闹(7)

    按说他该死心了吧,他不噢,他居然跑去花光所有积蓄买了一份巨大的人寿保险,受益人不用说是谁了,等待期一过,他就决心制造一个完美的意外死亡——在东京铁塔。

    这番情事,怎一个猪字了得。

    我把他拎起来,一顿足再度跳上东京观景台,悬他在手,下临深渊,我说:“确认一下,死不死?”

    他脸色煞白。自杀的人,最煎熬的就是最后一步跨出那时刻,如果上帝悄悄规定:吞枪自杀连扣扳机十八次,跳楼之后还会弹回来两下,我担保自杀率下降百分之七十。

    不搭话,我摇多几下,“快点快点,死不死?”

    他翻着白眼,猛然我手指一松,哇,好看啊,那张脸瞬间血色褪尽,嘴唇都是灰的。我一垂手又抓住了,“快点说,到底死不死?”

    我玩得正高兴,眼角忽然一闪,有一条黑色身影,快讯无伦,从铁塔背面蹿过来,仅仅依靠手指在塔上一搭一触,弹跳的距离已经十分惊人,转眼到了我身后。

    笑嘻嘻的。

    拍拍我,“小狐狸,你在干吗呀?我在那边山上,老远就看到你了。”

    是猪哥这个死人头。

    我沉下脸来,把手中那人望空一丢,转身就走。身后猪哥和那人一起哇哇大叫,声音也在急速下降,不过“砰”那一声始终没传过来。以猎人之能,多半是把他救了。

    果然,我是一步步走下铁塔的,出门已经看到猪哥拎着那个人站在空地上,要说他和我是有缘分的,不说别的,拎人的姿势都一样的帅,五根手指掐着后脖子皮,一看就是身经百战,拎人无数。

    我对他翻翻白眼,他永远在笑,歪着头怪有趣地看着我,“小狐狸,你怎么了?干吗生气啊?”

    我一龇牙,“你踢我。”心里很委屈。

    猪哥摸摸头,“踢疼了呀?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我怕你发的祭祀诀太厉害,小米受不了。”

    我很不爽,“谁是小米?”

    “小米?哦,还没介绍小米给你认识啊?”

    他一副脸都要笑烂了的样子,哼,一看就是意乱情迷,色急攻心,想我刚才发祭祀诀是乱发的么,我灵敏的感应告诉我那个树杈上有妖气。哼,本来看他也是个好小伙子,原来面对美人计——美妖计,也不堪一击啊。

    照我的脾气,我应该当场踢出无影十八脚,踢得他全身粉碎性骨折才对。怪的是,他一露面的工夫,我已经不生气了。那感觉让我依稀回忆起,很久以前,我娘总要惹出无数乱子等我收场,那时候,她永远露出一张没心没肺的脸,无辜地看着我嗨哟嗨哟,大擦pp。

    我只是瞪着他,等一个解释。

    人类的解释,本来是我最为憎恶的言辞。虚伪而残忍。但,原来还是分对象的。

    猪哥神秘地对我眨眨眼。

    隆重推出了他钟爱的小米。

    不惜为之踢我一脚的小米。

    从他怀里。

    我当啷一声就倒在地上,半天没喘气。

    那是一只老鼠。

    非常小的老鼠,黑溜溜的,小耳朵,尾巴摆来摆去。看样子在睡觉,身体蜷成一团,猪哥把它从自己胸口端出来,小心翼翼的,还用两个手指头挡住它闭上的眼睛,一边对我说:“喏,它不怕吵,但是很怕光,一亮就醒了。”

    我张开嘴看看他,又看看小老鼠,“这就是你的小米?”

    猪哥纠正我,“不是我的小米,是我的朋友小米。”他很疼爱地拉拉那只小老鼠的尾巴,“是只还没修炼成功的老鼠天师,不过我相信它会很有前途的。”

    他很认真的为这只还没出道的老鼠天师预定生意,“哎,你将来讨厌谁,要去人家家里挖墙打d,乱发声响,记得找小米啊,给你打八折。”

    我白他一眼,“不用,我自己会。”

    非人世界里,老鼠天师最不喜欢群居。永远独来独往,在不见阳光的y暗处活动,修炼浅的,无非在人间做一些偷j摸狗的小事,人类找不到踪迹,往往归之为神鬼——这都算了,有些笨蛋却非要说是我们狐狸,狐狸偷你们家包子干吗。但是修炼深的老鼠天师,往往成为最难得的情报提供者,这个世界之大,各种物类都有地域限制,只有老鼠的生存范围,却比人类还要广远浩大,九天之上的事,它们可能看不太到,但只要和地面沾边,就如同发生在它们的后花园。

    我悄悄问猪哥,“你让它给你找情报?”

    他看我一眼,把小米又托回怀里,“没有啊,它是我好几年前从猎人联盟偷出来的,当时它还没断奶,妈妈就给抓了。到现在都有点营养不良,我把它放在这里生活,没事来看看它呗。”

    狐闹(8)

    这么一说,我就泄气了——跟一只小老鼠较真?脸面何存?幸好身边还有一头现成的替死鬼供我转移话题,我于是格外凶恶地对猪哥手里拎住的男人张牙舞爪,“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猪哥很好奇,把他举起来看了一下,转头问我,“说什么呀?”

    我把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他看起来就陷入了沉思,“嗯,你什么都知道了,你叫人家说什么呢?”

    我耸耸肩,“随便咯,反正我没事干。”

    猪哥点点头,很严肃,“嗯,这个理由我喜欢。”

    他面带微笑,不再和我说话,把手里的大活人呼的一声放到地上,那个动作很像资深屠夫早上开档,背一扇猪r过肩摔上案几,手势相当纯熟。他蹲下来,敲敲那人的脑袋,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那个被吓得气血攻心的可怜虫有出气没进气,顺势摆了两下头,还被猪哥教训:“唉,别动别动,等着啊。”

    我抱着手在一边看,他的手指在人家头上按来按去,又掐又摸,一时半会,我还真不知道他想干点什么,直到猪哥把那人翻来背部朝天,然后双手摩擦两下,呵了口气,猛然斜着一挥手,右掌成刀,对着那人的后脑,直断断劈了下去。一声敲熟瓜似的闷响传来,那人头一歪,软在地上。

    我吃了一惊。

    不。

    不是为了杀人本身。

    出狐山之后,我杀戮良多,尽管那些亡魂,在我心中都是罪有应得。但血泊趟多了,有时候善恶哪里分明——都是猩红臭白。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渐渐要麻木沉沦,远离白弃当年对我的告诫,他曾说,伤生少为,出手先须自问,该不该,能不能。

    倘若他在我身边,我愿意终身缚手,永做佳人……反正架有他去打。可惜不得。

    我惊讶的是,猪哥出手之前,身上一无杀气,反而充溢善意,悲天悯人。是名医父母心的流韵神情。

    难道我看走了眼?

    他看样子对自己的工作颇满意,拍拍手。对我说:“哎,打完收工,我们走吧。”

    我不觉口气冷淡起来,“管杀管埋,丢这里干嘛?”

    猪哥睁大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一丝杂质混浊也没有,那说明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干天和,违心背伦。这是人类天生的善恶统计器,没有人可以掩饰,更不可能伪造,即使盲了两目,死瞳仁中都有黑气青筋暴露隐衷。

    他嘻嘻笑起来,“小狐狸,这回你看走了眼了吧。”

    拉着我的手,他按在那人的颈大动脉之上,霍霍有动,生命还鲜活得很,只是陷入深度昏迷而已。他继续拉着我,好似他刚才那样按来按去,每按一个地方,猪哥就对我解释,“喏,我在这里给他适量力气的一击,形成一个小型的血肿,这个血肿呢,数小时之内会移动去压迫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是情感中枢和记忆中枢的交汇区,如果他运气好呢,几个小时后醒过来,就会把你刚才说的那档子事给忘得干干净净,老老实实回家去过日子。”

    哎呀,这门技艺很了不起啊,这是医学啊。要说搞掉人家的记忆我也有一手,不过比较大规模,搞完以后一般智力都会随着下降到出生前水准。当然,非人世界里最精通这方面的,就是猪哥正在找的拔鲁达兽,但那是天生异能,而且通过法力修为,而猪哥?

    “你是怎么学会这个的。”

    他甩甩手,眉头皱起来,满腔悲愤,“啊,不要提了,我每年都要考试,每年考试都要靠修复治疗科……”

    接下来又臭p了一下,“嘿嘿,不过我修复治疗科长期是考第一的。”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明显后面还有话没说。

    像这种半句到了舌头上的,我顶风五十里就可以自己估摸出来了。

    我说:“因为你老把其他猎人打伤抓来的猎物偷偷治好对吧。”

    猪哥干笑着摸摸鼻子,“你怎么晓得,嘿嘿,每次治好它们它们就溜掉了……”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吧,算这个猪头三运气好,玩了两次免费蹦极,后脑勺了着了一掌,要死要活的大事就解决了。猪哥点点我,“哎,你本来准备怎么对付他。”

    我j笑两声,没开腔。周围开始有人过来围观我们这一躺两站的奇妙组合,还听见有人报警的电话声,哎,刚才我飞上飞下怎么没有记者拍照呢,不是说东京报纸八卦业发达咩……

    狐闹(9)

    随着猪哥快步离开,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嗯,其实还是我的解决方法好玩——我要帮他给艺妓赎身,让他们大婚交拜,一个没出息的小职员,一个奢靡成性的风尘女,这完美配对的后果,是兵不血刃的人间悲剧,我会在一边慢慢欣赏……

    误会既然冰释,我自然而然跟着猪哥到处乱走。天色渐渐暗沉,这一天又要过了。我油然怀念起昨天晚上吃的翅膀,快走两步赶上猪哥,“哎,我们吃饭吧。”

    他晃了晃手腕,看表,“哇,快六点了,我要赶快去找拔鲁达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