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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部分

发现另一张床空了。

    “他死了。”王一只好告诉康迅实话。

    太阳突然从窗口漫进来,也许刚才它被一片乌云遮着。康迅依旧握王一的手,没说什么,两只紧握着的手久久都没有放开。

    上午九点刚过,病房外面传来脚步声,王一以为是来替换她的珍妮,但进来的却是吴曼。看着吴曼穿着白大衣走近康迅的病床,王一才想起,吴曼恰恰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大夫。吴曼没和王一打招呼,她用医生的职业目光打量着康迅。康迅友好地向她说,“你好。”吴曼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收到问好,然后不由分说扯起王一往外走。

    因为医生都在查房,医生办公室空无一人。吴曼随手把门关上,王一环视一下四周,她感到奇怪,从医生办公室里人们很难发现与医院有关的东西,除了桌椅的颜色。

    “你现在成了这个医院的新闻热点了。”吴曼坐在桌角上。“一个老外的女圣斗士。”

    王一严肃地看着吴曼,因为接下来要谈到的事,她无法用打哈哈的方式向吴曼解释,与吴曼从前的交往,让她觉得自己太自负,她只是不信任吴曼,甚至没想过为什么不信任。

    “他是你朋友?”吴曼又问。

    王一点点头。

    “你可真够义气,王医生跟我说,那女人凶得很。听他说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

    “那你怎么来了?”王一问。

    “那个王医生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位。”吴曼没有回答王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王一又问。

    “有个护士认识你。”吴曼轻描淡写地说,她把护士向她叙说的另一些话隐去了。

    “是啊,世界真小。”

    “我能帮什么忙吗?”吴曼问。

    “对不起,吴曼,我早没告诉你,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明白吗?”

    “别说对不起,你也没义务凡事都向我汇报啊。”吴曼希望谈话轻松些,她能想象王一承受的压力。“我拉你向贾山做假证,也得道歉么?”

    王一扬扬手,笑了。

    “其实偶尔撒谎有时会帮你大忙,无伤大雅。”吴曼说。

    “也许会让你倒大霉。”王一说。

    “你说得对,不过,你真喜欢那家伙么?”

    “我爱他。”王一说得肯定。

    “天呐,老尹知道么?”

    “知道。”

    “离婚?”

    “也许,恐怕也只能这样。”

    “可怜的小约。”吴曼说着拍一下王一的肩头,“再去看看他。”她们一起走出办公室。

    吴曼和王一回到病房时,护士正在给康迅的伤口换药。吴曼仔细看看,又用食指探一下康迅的额头。“没事儿了。”她对康迅说。

    康迅谢过吴曼。吴曼离开前告诉王一,她一天都在门诊,有事随时找她。

    “她是你的朋友?”康迅有些激动地问王一。

    “现在是了。”王一说。

    “我终于认识了一个你的朋友。”

    王一却还在想吴曼说“可怜的小约”时的表情,这表情似乎是漠然的,但它引人自责。王一想,康迅出院后,她马上找小约谈,告诉她一切。她没想到,为康迅办完住院手续,自己却坐到了小乔的对面。

    离开小乔,王一估算一下,忘记小乔的脸需要多长时间。五年?她没把握,也许不用那么久。可是人为什么不能选择记忆呢?更多的时间大脑保留的记忆,都是心灵宁愿忘却的。

    康迅刀口拆线后的第二天,就去上课了。

    王一担心他讲不完两堂课。康迅说他坐着讲,不往黑板上写字。王一也有课,她提前五分钟下课,然后急忙赶到外语系门口,她看见康迅捂着刀口,躬着腰,艰难地从楼门走出来,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掏出手绢擦汗。学生陆续从他身边经过,有熟识康迅的跟他打个招呼,但没有人停下来问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外语系离校门很近,王一走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去让司机又开回校园。车停到外语系大门口时,她要下车帮助康迅,康迅轻松地摆摆手,“我自己没问题。”他不想让王一感到难堪。

    康迅与学校的合同还有一个多月期满。而他的朋友下星期就要回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必须让王一决定他们的未来。如果她能跟他去,那么他将不续签合同;否则他只有再签合同,留下来,也许要很久。除此之外,他从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经过这场疾病,他觉得和王一的感情十分牢固,共同生活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经常与王一见面在这个月是绝对必须的,这是男人的直觉。

    他不想与王一商量房子的事,如果她找不到办法,她会说先不见面,这将是康迅无法忍受的。他决定自己找办法解决。

    他朋友的这套房在高级住宅区,这儿居住着很多外国人。这样的外部环境对他和王一来说是容易应付的。但这儿的租金也贵得吓人。他朋友的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公司付钱。他现在不能考虑与王一住在普通的居民楼里,尽管他愿意和王一一起像普通中国人一样生活,但他担心周围的舆论压力会使王一退却。她承受的已经够沉重,他不愿对女人的坚强抱更多的希望。

    康迅给这片住宅的管理机构打电话,他得到的答复是,这里出租的房屋规格从一房一厅,两房一厅,三房两厅到四房两厅,但现在待租的只有一套三房两厅和三套四房两厅。他问三房两厅的月租价是多少?

    “每月二千六百美元,最短租期三个月。”

    “谢谢。”康迅放下电话,另一个数字也出现在脑海中了。三个月将是七千八百美元。这差不多是他在澳大利亚存款的全部。出狱后他一边学习一边工作,这些钱还是他在台湾工作时积攒下的。眼下的工作,他挣中国的工资,也仅够维持生活。而且,如果王一同意去澳大利亚,租金的一半将会是浪费的。

    他又拨通了刚才的电话,“刚才说的那套房子,我能考虑一下再答复么?”

    “您当然可以考虑,不过,如果有人先于您租借,我们也不能拒绝。”

    “明白了。我租下了。”康迅第二次放下电话时,心里平静许多。我做得对,他想,如果我的未来因为这一个多月没有房子而发生偏差,那价格就更贵了。

    康迅,克服目前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仿佛都是从未来预支的,他相信,在广阔的草原上,他们会有一个美好而漫长的未来。

    他们转到新租来的房子时,王一多少有些吃惊康迅的本事。“好像你所有的朋友都愿意把房子借给你。这个房主是不是女的?”王一打趣地说。

    “这个房主是和我差不多的男士,他也和一位漂亮女士生活在一起。”

    “他什么时候回来?”

    “至少三个月内不会回来。”

    “他的家具够简单的。”王一边走边看,除了卧室有一张普通双人床外,另外两个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厅房里有一张餐桌和两把木靠椅。厨房的厨具也是最简单的。

    “也许他没钱买更多的,也许他觉得没必要买。”康迅说,他想还应该再买一个便宜一点的沙发。

    “有钱租这么高级的住宅,没钱买家具?”王一表示难以置信。

    “我宁愿咱们换个话题,咱们请个客人庆祝一下怎么样?”康迅热烈地提议。

    “请吴曼?”王一说。

    “我做红烧r。”康迅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忧,简陋的家具会影响王一的情绪。

    王一给吴曼打电话,邀请她一同吃晚饭。

    吴曼爽快地答应了,“我一下子变得这么重要了?进入秘密的核心部分,事关重大,我下班马上回去。”

    “不是回去,是过来。”王一说出了康迅朋友家的地址。

    “他那么有钱啊?”

    吴曼一听王一说出那片住宅的名字,立刻条件反s似地想到钱。

    “是他朋友的。”

    “不过,我可提醒你,如今的爱情是排他不排钱的。爱情和金钱在世纪末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你有几多钱,我爱你几多深。”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大笑起来。王一打完电话见康迅呆呆地看着她,便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

    “我还从没见你这么轻松地笑过。”康迅抚摩着王一的头发,轻轻地将散落下来的碎发拢到她的耳后。

    “你没事了,我心里很放松。”

    “我还有一个多月合同就到期了。”

    “不是到暑假么?”

    “我是替别人,从寒假开始的。”

    王一把头重重地放到康迅的肩头,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最后的时间,她必须做出决定了。

    “你害怕么?”康迅轻声问。

    “我不知道。”王一说。

    “我们不能分开。”康迅温柔地抱着王一,他希望王一永远这样依靠着他。

    “不,我爱你。”

    “谢谢你,我也爱你。”

    “我知道。”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同意,一起走还是一起留下来。”

    “我知道。”王一想,她该找小约谈了。

    吴曼的到来冲淡了他们中间沉重的气氛。当康迅自告奋勇做红烧r的时候,吴曼坚决反对,她说,中国人不仅人道而且友好,怎么能让外国病人下厨房!她提议向一个老字号的饭店订餐。她说这家饭店叫红楼,菜的味道很独特,而且价钱适中。她的倡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康迅说他请客,吴曼马上说应该。

    “说得好。”康迅一拍大腿。

    “你们跟说相声似的。”王一说。

    “你的汉语不错。”吴曼夸奖康迅,康迅得意地向王一眨眨眼睛。

    “吴曼,你真是一个好人。”康迅说完,两个女人又大笑起来,这情景引发了康迅的遐想,在他和王一以后的生活中,这将是常见的景象。他喜欢快乐的人。

    晚餐送来之前,主要是吴曼和康迅在聊。她问很多康迅在澳洲的情况,特别是他家牧场的情况。吴曼的态度让王一不安,她好像在为王一调查康迅的底细。饭店打来电话,说订餐就快送到,最好能到大门口迎一迎。王一说她去,她希望吴曼也能跟她一块儿出来,这样她就能嘱咐吴曼几句。但吴曼无意中断谈话。

    王一离开后,吴曼马上向康迅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你对王一的感情是认真的么?”

    “当然。”

    “那你知道结婚十三年,还有孩子,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也许你们都该冷静些。我认识她丈夫,很不错的一个人。”

    “但他不爱王一。”

    “你怎么能肯定呢?”

    “他爱另外的女人。”

    “真的?”

    “王一没说么?”康迅很吃惊吴曼不知道。

    “她不喜欢多说自己的事。”

    “那我也不该多说的。”

    吴曼长叹一口气,她看着康迅的脸,相信这一刻里他的真诚能感天动地。

    “要是这样,只有一个人能保障你们的爱情和幸福。”

    “谁?”

    “她的女儿。”

    康迅低下了头。对此,他无能为力,他的任何努力都可能导致事与愿违的结果。他很懊恼,这将是他们爱情天空中的最大的y影。只有祈求上帝了。

    二十六

    离开暗房,时间还早。尹初石看着落日渐渐隐没在天边的尽头,心情不坏。已经好久没这么顺当地干活了,他想立刻赶回去,拉小乔出去喝啤酒。

    走到车棚开车锁时,他发现后带没气了。看车棚的大爷热心地要为他补带,他把车钥匙交给大爷,说过两天再来取车。

    “走着回去?”大爷问他。

    “走着回去,连运动都有了。”他说。

    “这年头年轻人儿哪有走路的了?”大爷说。

    “我可不是年轻人儿了。”尹初石伸伸双臂,活动一下肩。

    “有四十?”

    “快五十了。”

    “不像。”大爷端详一阵儿,然后说,“这年月吃得好,人都不显老。”

    “大爷您高寿了?”

    “还差两月六十六。”

    “六十六?赶紧让闺女买块r。”

    “不信那个。我五十岁那年就对老伴儿说,行了,五十年不算短,我这一辈子打那儿就算活完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白捡的。这白捡的日子没想到也活得有滋有味儿的。不过,我这人不贪,阎王爷哪天动员我去,我抬腿就走,该有的都有了,还指望出新牙?再从头活一回?”

    老人还在唠叨,尹初石悄悄地离开了。走到街上,将自己融入人流中,他还回味着老人的话。面对人生的尽头,他羡慕老人的洒脱。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忙碌主宰了他的生活。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着与女人周旋。也许该像这位老人那样,将生活拦腰斩断,划出清楚的界限:从现在开始就是一辈子以外的时间了,所有的日子都是白捡的。只有这样,才不致于生活得太执着,太玩命。

    快走到小乔住处时,尹初石走进一家礼品店,他看见女店员正在为两位女孩子演示一种盘头发用的东西。那是一根一尺多长带子,看上去很硬,但可以弯曲。女店员用它将其中一位女孩儿的长发盘出好几种发髻。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东西适合王一,因为她不会盘头又应该盘头。接着他在心中嘲笑了自己,王一已经有人关照着。他买了一根红色的,准备送给小乔。然后,他又买了店里所有的玫瑰,店主为他打了八折。

    走到楼口,他数了一下“所有的玫瑰”,是十三支。“他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因为他一向讨厌十三这个数字。他觉得他的厌恶是有道理的,十三总是带给他坏运气。

    他敲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声。他只好用钥匙开门,可是门从里面锁了。他觉得奇怪,又敲两下,喊两声“小乔”。从楼上下来一个女人,走近尹初石时放慢了脚步,尹初石又敲两下门,女人终于朝下走去了。突然尹初石有种直感,小乔不仅在,而且此时此刻就站在门旁。他已经举到空中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顿时,他丧失了继续敲门,继续呼喊她的愿望。他的思路第一次没按习惯做出反应;屋里的小乔不开门,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她生气了?为什么生气?自己什么地方又做错了么?他转身跑下楼梯,把手中的鲜花送给一个刚放学的小女孩儿。看上去她比小约小些,当尹初石把鲜花递到她面前,并请求她收下时,女孩儿的脸因为意外的喜悦亮丽起来。她没有推辞就接受了。尹初石想这也许是她第一次接受鲜花,他嘱咐她小心刺扎手。她肯定是他送过鲜花的女人中最小的一个,他想。

    “谢谢叔叔。”女孩说。

    不用谢了,他想,任何感激都与他此刻的心情不吻合。他要找个地方喝啤酒,像他打算的那样。不能拿着一束鲜花去喝啤酒,不是么?一个女人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么出什么事肯定都是她愿意的。愿意又是多么崇高的境界!他不会再折回去敲门,呼喊,甚至恳求。他不会再担心出什么事,如果老天爷也阻止不了的事情,必定有充分的理由发生,他又为什么要去阻拦呢?他又回到刚刚离开的大街,心里像废旧仓库一样旷凉。

    “我真他妈的烦了。”他想。

    小乔站在门旁,直到尹初石下楼梯急促的脚步声消失了很长时间,她才打开房门。走廊有别人家炒菜的香味儿。她想了想,又关上了房门。

    她没在他敲门时朝他喊“滚吧,回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吧”,她没有勇气,她承认,她不敢那样喊,她怕他会真的离开。她不要他真的离开,她只要他通过短暂的离开明白,他也应该爱她,像她爱他一样深一样牢固。她走回屋里,坐到电话机旁,她想,如果他再喊一声再敲一下,她就会开门的。她的骄傲她的自尊需要他多喊一声多敲一下多恳求一次。但他没有。他那么突然地离开了,他离开得与往日不同,他不会很快折回来。她也许会从此失去他了。这是她的直感。

    她摘下听筒,没有马上拨号。为什么他不明说,为什么他不坦诚相见,她又想,即使是王一抛弃了他,她也会和他留在一起的。现在她又能说什么,她已经把心掏给对方了,对方却送给她一个大y谋。这是她的感觉。

    她又把听筒放上,她想给人打电话,可不知道打给谁,她疏远了从前的朋友。这时她想起了李小春。她找到李小春的电话号码,拨号码时,她希望那里永远占线。

    电话通了,传来李小春的声音时,小乔哭了。

    李小春十分恐怖,他不知道这个在电话里痛哭的女人是谁。

    “喂,喂,你是谁?哭什么?你快说是谁,不然我撂电话了。”

    “是我。”小乔哽噎地说。

    半个小时后,小乔来到李小春的住处,房子是他父母过去住的,小乔来过许多次。她刚敲了一下门,李小春就拉开门,接着又把她拉进去。房子重新装修过了,小乔感到陌生。

    “出什么事了?”李小春急切地寻问。“谁欺侮你了?说呀?”

    小乔又上不住泪水往上涌。她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对此十分敏感。年长于她的异性,凡是表露出要保护她的意愿时,总能打动小乔。她想,过去与李小春在一起生活时,没少遇到这样的事。她不记得她经常嘲笑他的这种举动,觉得这是男人不成熟的标志。

    “到底怎么了?说啊!”

    小乔扑进李小春的怀里,放声恸哭。

    李小春慌了,他的双手不知如何是好。与小乔分开的这几年里,他不时想念这个女人,但是一种抽象的想念。他觉得他想念她的一切,那想念像一片云雾能马上笼罩他,让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