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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14部分阅读

搅坏了。”侣笙翻开图来看了两页,仍旧掩了,放下道:“这种东西,同他题些甚么!题了污了自己笔墨;写了名字上去,更是污了自己名姓。只索回了他,说不会作诗罢了。见委代作,本不敢推辞,但是题到这上头去的,我不敢作。倘有别样事见委,再当效劳。”我暗想这个人自视甚高,看来文字总也好的,便不相强。再坐了一会,侣笙辞去。

    德泉道:“此刻已经十点多钟了,你快去写了信,待我送到船上去,带给继之。”我道:“还来得及么?”德泉道:“来得及之至!并且托船上的事情,最好是这个时候。倘使去早了,船上帐房还没有人呢。”我便赶忙写了信,又附了一封家信,封好了交给德泉。德泉便叫人拿了小火轮船及如意,自己带着去了。

    子安道:“方才那个蔡侣笙,有点古怪脾气。他已经穷到摆测字摊,还要说甚么污了笔墨,污了姓名,不肯题上去。难道题图不比测字干净么?”我道:“莫怪他。我今日亲见了那一班名士,实在令人看不起。大约此人的脾气也过于梗直,所以才潦倒到这步地位。他的那位夫人,更是明理慈爱。这样的人我很爱敬他,回去见了继之,打算要代他谋一个馆地。”子安道:“这种人只怕有了馆地也不得长呢。”我道:“何以见得?”子安道:“他穷到这种地位,还要看人不起;得了馆地,更不知怎样看不起人了。”我道:“这个不然。那一班人本来不是东西,就是我也看他们不起。不过我听了他们的胡说要笑,他听了要恨,脾气两样点罢了。”说着,我又想起他们的说话,不觉狂笑了一顿。一会,德泉回来了,便议定了明日一准到苏州。大家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德泉叫人到船行里雇船。这里收拾行李。忽然方佚庐走来,约今夜吃酒,我告诉他要动身的话,他便去了。忽然王端甫又走来说道:“有一桩极新鲜的新闻。”我忙问甚么事。端甫道:“昨日你走了之后,景翼还在楼上哭个不了,哭了许久,才不听见消息。到得晚上八点来钟,他忽然走下来,找他的老婆和女儿。说是他哭的倦了,不觉睡去,此时醒来,却不见老婆,所以下来找他。看见没有,他便仍上楼去。不一会,哭丧着脸下来,说是几件银首饰、绸衣服都不见了,可见得是老婆带了那五岁的女儿逃走了。”我笑道:“活应该的!他把弟妇拐卖了,还要栽他一个逃走的名字,此刻他的妻子真个逃走了也罢了。”端甫道:“他的妻子来路本不甚清楚,又不曾听见他娶妻,就有了这个人。有人说他是个咸水妹,还有人说他那女孩子也是带来的。”我一想道:“不错。我前年在杭州见他时,他还说不曾娶妻。算他说过就娶,这三年的工夫,那里能养成个五岁孩子呢。”端甫道:“他也是前年十月间到上海的。鸿甫把他们安顿好了,才带了少妾到天津去,不料就接二连三的死人,此刻竟闹的家散人亡了。景翼从昨夜到此刻还没有睡,今天早起又不想出去寻找,不知打甚么主意。”我道:“来路不正的,他自然见势头不妙,就先奉身以退了。他也明知寻亦无益,所以不去寻了,这倒是他的见识。”端甫见我们行色匆匆,也不久坐,就去了。我同德泉两个,叫人挑了行李,同到船上,解维向苏州而去。

    一路上晓行夜泊,在水面行走,倒觉得风凉,不比得在上海那重楼迭角里面,热起来没处透气。两天到了苏州,找个客栈歇下。先把客栈住址,发个电报到南京去,因为怕继之有信没处寄之故。歇息已定,我便和德泉在热闹市上走了两遍。我道:“我们初到此地,人生路不熟,必要找作一个人做向导才好。”德泉道:“我也这么想。我有一个朋友,叫做江雪渔,住在桃花坞,只是问路不便。今天晚了,明日起早些乘着早凉去。”我道:“怕问路,我有个好法子。不然我也不知这个法子,因为有一回在南京走迷了路,认不得回去,亏得是骑着马,得那马夫引了回去。后来我就买了一张南京地图,天天没事便对他看,看得烂熟,走起路来,就不会迷了。我们何不也买一张苏州地图看看。就容易找得多了。”德泉道:“你骑了马走,怎么也会迷路?难道马夫也不认得么?”我便把那回在南京看见“张大仙有求必应”的条子,一路寻去的话,说了一遍。德泉便到书坊店里要买苏州图,却问了两家都没有。

    到了次日,只得先从栈里问起,一路问到桃花坞,果然会着了江雪渔。只见他家四壁都钉着许多画片,桌子上堆着许多扇面,也有画成的,也有未画成的。原来这江雪渔是一位画师,生得眉清目秀,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当下彼此相见,我同他通过姓名。雪渔便问:“几时到的?可曾到观前逛过?”原来苏州的玄妙观算是城里的名胜,凡到苏州之人都要去逛,苏州人见了外来的人,也必问去逛过没有。当下德泉便回说昨日才到,还没去过。雪渔道:“如此我们同去吃茶罢。”说罢,相约同行。我也久闻玄妙观是个名胜,乐得去逛一逛。谁知到得观前,大失所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正是:徒有虚名传齿颊,何来胜地足遨游。未知逛过玄妙观之后,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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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7回 说大话谬引同宗 写佳画偏留笑柄

    我当日只当苏州玄妙观是个甚么名胜地方,今日亲身到了,原来只是一座庙;庙前一片空场,庙里摆了无数牛鬼蛇神的画摊;两廊开了些店铺,空场上也摆了几个摊。这种地方好叫名胜,那六街三市,没有一处不是名胜了。想来实在好笑。山门外面有两家茶馆,我们便到一家茶馆里去泡茶,围坐谈天。德泉便说起要找房子,请雪渔做向导的话。雪渔道:“本来可以奉陪,因为近来笔底下甚忙,加之夏天的扇子又多,夜以继日的都应酬不下,实在腾不出工夫来。”德泉便不言语。雪渔又道:“近来苏州竟然没有能画的,所有求画的,都到我那里去。这里潘家、彭家两处,竟然没有一幅不是我的。今年端午那一天,潘伯寅家预备了节酒,前三天先来关照,说请我吃节酒。到了端午那天,一早就打发轿子来请,立等着上轿,抬到潘家,一直到仪门里面,方才下轿。座上除了主人之外,先有一位客,我同他通起姓名来,才知道是原任广东藩台姚彦士方伯,官名上头是个觐字,底下是个元字,是喜庆己未状元、姚文僖公的嫡孙。那天请的只有我们两个。因为伯寅系军机大臣,虽然丁忧在家,他自避嫌疑,绝不见客。因为伯寅令祖文恭公,是嘉庆己未会试房官,姚文僖公是这科的进士,两家有了年谊,所以请了来。你道他好意请我吃酒?原来他安排下纸笔颜料,要我代他画钟馗。人家端午日画的钟馗,不过是用朱笔大写意,钩两笔罢了。他又偏是要设色的,又要画三张之多,都是五尺纸的。我既然入了他的牢笼,又碍着交情,只得提起精神,同他赶忙画起来。从早上八点钟赶到十一点钟,画好了三张,方才坐席吃酒。吃到了十二点钟正午,方才用泥金调了朱砂,点过眼睛。这三张东西,我自己画的也觉得意,真是神来之笔。我点过睛,姚方伯便题赞。我方才明白请他吃酒,原来是为的要他题赞。这一天直吃到下午三点钟才散。我是吃得酩酊大醉,伯寅才叫打轿子送我回去,足足害了三天酒病。”

    德泉等他说完了道:“回来就到我栈房里吃中饭,我们添两样菜,也打点酒来吃,大家叙叙也好。”雪渔道:“何必要到栈里,就到酒店里不好么?”德泉道:“我从来没有到过苏州,不知酒店里可有好菜?”雪渔道:“我们讲吃酒,何必考究菜,我觉得清淡点的好。所以我最怕和富贵人家来往,他们总是一来燕窝,两来鱼翅的,吃得人也腻了。”我因为没有话好说,因请问他贵府哪里。雪渔道:“原籍是湖南新宁县。”我道:“那么是江忠烈公一家了?”雪渔道:“忠烈公是五服内的先伯。”我道:“足下倒说的苏州口音。”雪渔道:“我们这一支从明朝万历年间,由湖南搬到无锡;康熙末年,再由无锡搬到苏州:到我已经八代了。”我听了,就同在上海花多福家听那种怪论一般,忍不住笑,连忙把嘴唇咬住。暗想今天又遇见一位奇人了,不知蔡侣笙听了,还是怒还是笑。因忍着笑道:“适在尊寓,拜观大作,佩服得很!”雪渔道:“实在因为应酬太忙,草草得很。幸得我笔底下还快,不然,就真正来不及了。”德泉道:“我们就到酒店里吃两杯如何?”雪渔道:“也罢。我许久不吃早酒了。翁六先生由京里寄信来,要画一张丈二纸的寿星,待我吃两杯回去,乘兴挥毫。”说着,德泉会了茶钱,相将出来,转央雪渔引路,到酒店里去。坐定,要了两壶酒来,且斟且饮。雪渔的酒量,却也甚豪。酒至半酣,德泉又道:“我们初到此地,路径不熟,要寻一所房子,求你指引指引,难道这点交情都没有么?”雪渔道:“不是这样说。我实在一张寿星,明天就要的。你一定要我引路,让我今天把寿星画了,明天再来奉陪。”德泉又灌了他三四大碗,说道:“你今天可以画得好么?”雪渔道:“要动起手来,三个钟头就完了事了。”德泉又灌了他两碗,才说道:“我们也不回栈吃饭了,就在这里叫点饭菜吃饭,同到你尊寓,看你画寿星,当面领教你的法笔。在上海时我常看你画,此刻久不看见了,也要看看。”雪渔道:“这个使得。”于是交代酒家,叫了饭菜来,吃过了,一同仍到桃花坞去。

    到了雪渔家,他叫人舀了热水来,一同洗过脸。又拿了一锭大墨,一个墨海,到房里去。又到厨下取出几个大碗来,亲自用水洗净;把各样颜色,分放在碗里,用水调开;又用大海碗盛了两大碗清水。一面张罗,一面让我们坐。我也一面应酬他,一面细看他墙上画就的画片:也有花卉翎毛,也有山水,也有各种草虫小品,笔法十分秀劲;然而内中失了章法的也不少。虽然如此,也不能掩其所长。我暗想此公也可算得多才多艺了。我从前曾经要学画两笔山水,东涂西抹的,闹了多少时候,还学不会呢。不知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因问道:“足下的画,不知从那位先生学的?”雪渔道:“先师是吴三桥。”我暗想吴三桥是专画美人的,怎么他画出这许多门来。可见此人甚是聪明,虽然喜说大话,却比上海那班名士高的多了。我一面看着画,一面想着,德泉在那里同他谈天。

    过了一会,只听见房里面一声“墨磨好了”,雪渔便进去,把墨海端了出来。站在那里想了一想,把椅子板凳,都搬到旁边。又央着德泉,同他把那靠门口的一张书桌,搬到天井里去。自己把地扫干净了,拿出一张丈二纸来,铺在地下,把墨海放在纸上。又取了一碗水,一方干净砚台,都放下。拿一枝条幅笔,脱了鞋子,走到纸上,跪下弯着腰,用笔蘸了墨,试了浓淡,先画了鼻子,再画眼睛,又画眉毛画嘴,钩了几笔胡子,方才框出头脸,补画了耳朵。就站起来自己看了一看。我站在旁边看着,这寿星的头,比巴斗还大。只见他退后看了看地步,又跪下去,钩了半个大桃子,才画了一只手;又把桃子补完全了,恰好是托在手上。方才起来,穿了鞋子,想了半天,取出一枝对笔、一根头绳、一枝帐竿竹子,把笔先洗净了,扎在帐竿竹子上,拿起地下的墨水等,把帐竿竹子扛在肩膀上,手里拿着对笔,蘸了墨,试了浓淡,然后双手拿起竹子,就送到纸上去,站在地上,一笔一笔的画起来;双脚一进一退的,以补手腕所不及。不一会儿,全身衣褶都画好了,把帐竿竹子倚在墙上,说道:“见笑,见笑!”我道:“果然画法神奇!”雪渔道:“不瞒两位说,自我画画以来,这种大画,连这张才两回。上回那个是借裱画店的裱台画的,还不如今日这个爽快。”德泉道:“亏你想出这个法子来!”雪渔道:“不由你不想,家里哪里有这么大的桌子呢。莫说桌子,你看铺在地下,已经占了我半间堂屋了。”一面谈着天,等那墨笔干了,他又拿了揸笔,蹲到画上,着了颜色。等到半干时候,他便把钉在墙上的画片都收了下来,到隔壁借了个竹梯子,把一把杌子放在桌上,自己站上去,央德泉拿画递给他,又央德泉上梯子上去,帮他把画钉起来。我在底下看着,果然神采奕奕。

    又谈了一会,我取表一看,才三点多钟。德泉道:“我们再吃酒去罢。”雪渔道:“此刻就吃,未免太早。”德泉道:“我们且走着顽,到了五六点钟再吃也好。”于是一同走了出来,又到观前去吃了一回茶,才一同回栈。德泉叫茶房去买了一坛原坛花雕酒来,又去叫了两样菜,开坛炖酒,三人对吃。德泉道:“今天看房子来不及了,明日请你早点来,陪我们同去。”雪渔道:“这苏州城大得很,象这种大海捞针一般,往哪里看呢?”德泉道:“只管到市上去看看,或者有个空房子,或者有店家召盘的,都可以。”雪渔道:“召盘的或者还可以碰着,至于空房子,市面上是不会有的。到明日再说罢。”

    于是痛饮一顿,雪渔方才辞去。

    德泉笑道:“几碗黄汤买着他了。”我道:“这个人酒量很好。”德泉道:“他生平就是欢喜吃酒,画两笔画也过得去。就是一个毛病,第一欢喜嫖,又是欢喜说大话。”我想起他在酒店里的话,不觉笑起来道:“果然是个说大话的人,然而却不能自完其说。他认了江忠源做五服内的伯父,却又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由湖南迁江苏的,岂不可笑!以此类推,他说的话,都不足信的了。”德泉道:“本来这扯谎说大话,是苏州人的专长。有个老笑话,说是一个书呆子,要到苏州,先向人访问苏州风俗。有人告诉他,苏州人专会说谎,所说的话,只有一半可信。书呆子到了苏州,到外面买东西,买卖人要十文价,他还了五文,就买着了。于是信定了苏州人的说话,只能信一半的了。一天问一个苏州人贵姓,那苏州人说姓伍。书呆子心中暗暗称奇道,原来苏州人有姓‘两个半’的。这个虽是形容书呆子,也可见苏州人之善于扯谎,久为别处人所知的了。”

    我道:“他今天那张寿星的画法,却也难为他。不知多少润笔?”德泉道:“上了这样大的,只怕是面议的了。他虽然定了仿单,然而到了他穷极渴酒的时候,只要请他到酒店里吃两壶酒,他就甚么都肯画了。”我道:“他说忙得很,家里又画下了那些,何至于穷到没酒吃呢?”德泉笑道:“你看他有一张人物么?”我道:“没有。”德泉道:“凡是画人物,才是人家出润笔请他画的;其余那些翎毛、花卉、草虫小品,都是画了卖给扇子店里的,不过几角洋钱一幅中堂,还不知几时才有人来买呢。他们这个,叫做‘交行生意’。”

    我道:“喜欢扯谎的人,多半是无品的,不知雪渔怎样?”德泉道:“岂但扯谎的无品,我眼睛里看见画得好的画家,没有一个有品的。任伯年是两三个月不肯剃头的,每剃一回头,篦下来的石青、石绿,也不知多少。这个还是小节。有一位任立凡,画的人物极好,并且能小照。刘芝田做上海道的时候,出五百银子,请他画一张合家欢。先差人拿了一百两,放了小火轮到苏州来接他去。他到了衙门里,只画了一个脸面,便借了二百两银子,到租界上去顽,也不知他顽到那里,只三个月没有见面。一天来了,又画了一只手,又借了一百两银子,就此溜回苏州来了。那位刘观察,化了四百银子只得了一张脸、一只手。你道这个成了甚么品格呢?又吃的顶重的烟瘾,人家好好的出钱请他画的,却搁着一年两年不画;等穷的急了,没有烟吃的时候,只要请他吃二钱烟,要画甚么是甚么。你想这种人是受人抬举的么!说起来他还是名士派呢。还有一个胡公寿,是松江人,诗、书、画都好,也是赫赫有名的。这个人人品倒也没甚坏处,只是一件,?br />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