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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19部分阅读

,只得依了他。他又说,这个法子做了出来便不希奇,怕东翁要赖,必得先打了票子再说出来。鸦片鬼没法,只得打了票子给他。他接了票子,拿过那烧不尽的文书,索性放在灯头上烧了。可笑那鸦片鬼吓得手足无措,只说:‘这回坑死我了!’他却不慌不忙,拿一张空白的文书纸,放在壳子里面,仍然钉好,便发出去。那鸦片鬼还不明白,扭着他拚命。他偏不肯就说出这里面的道理来,故意取笑,由得那鸦片鬼着急。闹了半天,他方才说道:‘这里发出去,交到下站,下站拆开看了,是个空白,请教他敢声张么,也不过照旧封好发去罢了;以下站站如此,直等到了站头,当堂开拆,见了个空白,他哪里想得到是半路掉换的呢,无非是怪部吏粗心罢了。如此便打回到部里去。部里少不免要代你担了这粗心疏忽的罪过;纵不然,他便行文到各站来查,试问所过各站,谁肯说是我私下拆开来看过的呢,还不是推一个不知。就是问到这里,也把‘不知’两个字还了他,这件事不就过去了么。’可笑那鸦片鬼,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没命的去追悔那五千银子。”我笑道:“大哥说话,一向还是这样,只管形容别人。”继之也笑道:“这一个小小玄虚,说穿了一文不值的,被他硬讹了五千银子,如何不懊悔。便是我凭空上了这个当,我也要懊悔的,何尝是形容人家呢。”

    说话时,述农着人来请我到帐房里,我便走了过去。原来述农已买了一方青田石来,要我仿刻那一方节性斋的图书。我笑道:“你真要干这个么?”述农道:“无论干不干,仿刻一个,总不是犯法的事。”说着,取出那幅横披来。我先把图书石验了大小,嫌他大了些,取过刀来,修去了一道边。验得大小对了,然后摹了那三个字,镌刻起来。刻了半天,才刻好了。取过印色,盖了一个,看有不对的去处,又修改了一会,盖出来看,却差不多了。述农看了,说象得很。另取一张薄贡川纸来,盖了一个,蒙在那横披的图书上去对。看了又看道:“好奇怪!竟是一丝不走的。”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连横披一共拿给继之看去。继之也笑道:“居然充得过了。”述农笑道:“继翁,你提防他私刻你的印信呢。”我笑道:“不合和你作了这个假,你倒要提防我做贼起来了。”

    继之道:“只是印色太新了,也是要看出来的。”述农道:“我学那书画家,撒上点桃丹,去了那层油光,自然不新了。”我道:“这个不行。要弄旧他也很容易,只是卖了东西,我要分用钱的。”述农笑道:“阿弥陀佛!人家穷的要卖字画了,你还要分用钱呢。”我笑道:“可惜不是福建人画的掷骰子图,不然,我还可望个三七分用呢。”述农笑道:“罢,罢,我卖了好歹请你。你说了那甚么法子罢,说了出来,算你是个金石家。”我道:“这又不是甚么难事。你盖了图书之后,在图书上铺上一层顶薄的桑皮纸,在纸上撒点石膏粉,叫裁缝拿熨斗来熨上几熨,那印色油自然都干枯了,便是旧的;若用桃丹,那一层鲜红,火气得很,哪里充得过呢。”述农道:“那么我知道了,你哪里是甚么金石家,竟是一个制造赝鼎的工匠!”

    说的继之也笑了道:“本来作假是此刻最趋时的事。方才我这里才商量了一起命案的供词。你想命案供词还要造假的,何况别样。”我诧道:“命案怎么好造假的?”继之道:“命案是真的,因这一起案子牵连的人太多,所以把供词改了,免得牵三搭四的;左右‘杀人者死’,这凶手不错就是了。”述农道:“不错,从前我到广东去就事,恰好就碰上一回,几乎闹一个大乱子,也是为的是真命假案。”我道:“甚么又是真命假案呢?”述农道:“就是方才说的,改供词的话了。总而言之:出了一个命案,问到结案之后,总要把本案牵涉的枝叶,一概删除净尽,所以这案就不得不假了。那回广东的案子,实在是械斗起的。然而叙起械斗来,牵涉的人自然不少,于是改了案卷,只说是因为看戏碰撞,彼此扭殴致毙的,这种案卷,总是臬司衙门的刑名主稿。那回奏报出去之后,忽然刑部里来了一封信,要和广州城大小各衙门借十万银子。制台接了这封信,吃了一大惊,却又不知为了甚么事。请了抚台来商量,也没有头绪。一时两司、道、府都到了,彼此详细思索,才想到了奏报这案子,声称某月某日看戏肇事,所以说这一天恰好是忌辰;凡忌辰是奉禁鼓乐的日子,省会地方,如何做起戏来!这个处分如何担得起!所以部里就借此敲诈了。当下想出这个缘故,制台便狠命的埋怨臬司;臬司受了埋怨,便回去埋怨刑名老夫子。那刑名老夫子检查一检查,果然不错。因笑道:‘我当是甚么大事,原来为了这个,也值得埋怨起来!’臬台见他说得这等轻描淡写,更是着急,说道:‘此刻大部来了信,要和合省官员借十万银子。这个案是本衙门的原详,闹了这个乱子,怕他们不向本衙门要钱,却怎生发付?’那刑名师爷道:‘这个容易。只要大人去问问制台,他可舍得三个月俸?如果舍得,便大家没事;如果舍不得,那就只可以大家摊十万银子去应酬的了。’臬台问他舍得三个月俸,便怎么办法。他又不肯说,必要问明了制台,方才肯把办法说出来。臬台无奈,只得又去见制台。制台听说只要三个月俸,如何不肯,便一口应承了。交代说:‘只要办得妥当,莫说三个月,便是三年也愿意的。’臬司得了意旨,便赶忙回衙门去说明原委。他却早已拟定一个折稿了。那折稿起首的帽子是:‘奏为自行检举事:某月日奏报某案看戏肇事句内,看字之下,戏字之上,误脱落一猴字’云云。照例奏折内错一个字,罚俸三个月,于是乎热烘烘的一件大事,轻轻的被他弄的瓦解冰销。你想这种人利害么。”这笑道:原来这等大事也可以假的,区区一个图章,更不要紧了。”当下谈了一会各散。我到鼎臣处,告诉他要到南京,顺便辞行。到了次日,我便收拾行李,渡江过去。到得镇江号里,却得了一封继之的电报,说上海有电来,叫我先到上海去一次。我便附了下水轮船,径奔上海,料理了些生意的事,盘桓了两天,又要动身。这天晚上,正要到金利源码头上船,忽然金子安从外面走来,说道:“且慢着走罢,此刻黄浦滩一带严紧得很!”管德泉吃了一惊道:“为着甚么事?”子安道:“说也奇怪,无端来了几十个人去打劫有利银行,听说当场拿住了两个。此刻派了通班巡捕,在黄浦滩一带稽查呢。”我道:“怎么银行也去打劫起来,真是无奇不有了。”子安道:“在上海倒是头一次听见。”德泉道:“本来银行最易起歹人的觊觎,莫说是打劫,便是冒取银子的也不少呢。他的那取银的规矩,是上半天送了支票去,下半天才拿银子,所以取银的人,放下票子就先走了,到下半天才去拿。等再去拿的时候,是绝无凭据的了,倘被一个冒取了去,更从哪里追寻呢。”子安道:“这也说说罢了,哪里便冒得这般容易。”德泉道:“我不是亲眼见过的,也不敢说。前年我一个朋友到有利去取银,便被人冒了。他先知道了你的数目,知道你送了票子到里面去了,他却故意和你拉殷勤,请你吃茶吃酒,设法绊住你一点、半点钟,却另差一个人去冒取了来,你奈他何呢。”

    这里正在说话,忽然有人送来一张条子,德泉接来看了,转交与我,原来是赵小云请到黄银宝处吃花酒,请的是德泉、子安和我三个人。德泉道:“横竖今夜黄浦滩路上不便,缓一天动身也不要紧,何妨去扰他这一顿呢。”我是无可无不可的,便答应了。德泉又叫子安。子安道:“我奉陪不起,你二位请罢,替我说声心领谢谢。”我和德泉便不再强。二人出来,叫了车,到尚仁里黄银宝家,与赵小云厮见。

    此时坐上已有了四五个客,小云便张罗写局票。内中只有我没有叫处。小云道:“我来荐给你一个。”于是举笔一挥而就。我看时,却是写的“东公和里沈月卿。”一一写过了发下去,这边便入席吃酒。不一会,诸局陆续到了。沈月卿坐在我背后。我回头一看,见是个瘦瘦的脸儿,倒还清秀。只见他和了琵琶,唱了一枝小曲。又坐了一会,便转坐到小云那边去,与我恰好是对面;起先在我后面时,不便屡屡回头看他,此时倒可以任我尽情细看了。只见他年纪约有二十来岁,清俊面庞,眉目韶秀,只是隐隐含着忧愁之色。更有一层奇特之处:此时十一月天气,明天已是冬至,所来的局,全都穿着细狐、洋灰鼠之类,那面子更是五光十色,头上的首饰,亦都甚华灿,只有那沈月卿只穿了一件玄色绉纱皮袄,没有出锋,看不出甚么统子,后来小云输了拳,他伸手取了酒杯代吃,我这边从他袖子里看去,却是一件羔皮统子;头上戴了一顶乌绒女帽,连帽准也没有一颗。我暗想这个想是很穷的了。正在出神之时,诸局陆续散去,沈月卿也起身别去。他走到房门口,我回眼一望,头上扎的是白头绳,押的是银押发,暗想他原来是穿着孝在这里。

    正在想着,猛听得小云问道:“我这个条子荐得好么?”我道:“很静穆!也很清秀!”小云道:“既然你赏识了,回来我们同去坐坐。”一时席散了,各人纷纷辞去。小云留下我和德泉,等众人散完了,便约了同到沈月卿家去。于是出了黄银宝家,径向东公和里来。一路上只见各妓院门首,都是车马盈门,十分热闹。及到了沈月卿处,他那院里各妓房内,也都是有人吃酒,只有月卿房内是静悄悄的。三人进内坐定,月卿过来招呼。小云先说道:“我荐了客给你,特为带他来认认门口,下次他好自己来。”月卿一笑道谢。小云又道:“那柳老爷可曾来?”月卿见问,不觉眼圈儿一红。

    正是:骨肉每多乖背事,风尘翻遇有情人。未知月卿为着甚事伤心,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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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9回 串外人同胞遭晦气 擒词藻嫖界有机关

    当下我看见沈月卿那种神情,不禁暗暗疑讶。只见他用手向后面套房一指道:“就在那里。”小云道:“怎么坐到小房间里去?我们是熟人,何妨请出来谈谈。”月卿道:“他怕有人来吃酒,不肯坐在这里。”小云道:“吃过几台了?”月卿摇摇头。小云讶道:“怎么说?”我笑道:“你又怎么说?难道必要有人吃酒的么?”小云道:“你不懂得,明天冬至,今天晚上叫‘冬至夜’,他们的规矩,这一夜以酒多为荣,视同大典的。”我听了,方才明白沿路上看见热闹之故。小云又对月卿道:“不料你为了柳老爷,弄到这个样子!”月卿道:“我已是久厌风尘,看着这等事,绝不因之动心。只是外间的飞短流长,未免令人闻而生厌罢了。”我听了这几句话,觉得他吐属闲雅,又不觉纳罕起来。小云道:“我倒并不为飞短流长所动,你就叫他们摆起一桌来。”小云这句话才说出来,早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走近一步问道:“赵老爷可是要吃酒?”小云点点头。那丫头便请点菜。小云说:“不必点。”他便咯蹬咯蹬的走到楼下去了。小云笑着对我道:“这一桌酒应该让了你;你应酬了他这个大典,也是我做媒人的面子。”我道:“我向来没干过这个。”小云笑道:“谁是出世便干的?总是从没干过上来的啊。”月卿道:“这位老爷是初交,赵老爷,何必呢。”小云又对我道:“你不知道这位月卿,是一个又豪侠,又多情的人,并且作得好诗。你要是知道了他的底细,还不知要怎样倾倒呢。”月卿道:“赵老爷不要谬奖,令人惭愧!”我问小云道:“你要吃酒,还不赶紧请客?况且时候不早了。”小云道:“时候倒不要紧,上海本是个不夜天,何况今夜。客倒是不必请了,大众都有应酬,难请得很,就请了柳采卿过来罢。”说着,又对月卿道:“就央及你去请一声罢,难道还要写请客票么。”月卿便走到后房去,一会儿,同着柳采卿过来。只见那采卿,生得一张紫色胖脸儿,唇上疏疏的两撇八字黑须;身裁是痴肥笨重,步履蹒跚;身穿着一件大团花二蓝线绉皮袍,天青缎灰鼠马褂。当下各人一一相见,通过姓名;小云道过违教,方才坐下,外场早已把席面摆好,小云忙着要写局票。采卿不叫外局,只写了本堂沈月卿。小云道:“客已少了,局再少,就太寂寞了。”我道:“人少点,清谈也很好;并且你同采翁两位,都是月卿的老客,你说月卿豪侠多情,何妨趁此清谈,把那豪侠多情之处告诉我呢。”小云道:“你要我告诉你也容易,不过你要把今日这一席,赏赏他那豪侠多情之处才好呢。”我一想,我前回买他那个小火轮船时,曾经扰过他一顿,今夜又是他请的,我何妨借此作为还席呢。因说道:“就是我的,也没甚要紧。”小云大喜,便乱七八糟,自己写了多少局票,嘴里乱叫起手巾。于是大家坐席。

    我坐了主位,月卿招呼过一阵,便自坐向后面唱曲。我便急要请问这沈月卿豪侠多情的梗概。小云猛然指了采卿一下道:“你看采翁这副尊范,可是能取悦妇人的么?”我被他突然这一问,倒棱住了,不懂是甚么意思。小云又道:“外间的人,传说月卿和采卿是恩相好。”我道:“甚么叫做‘恩相好’?”小云笑道:“这是上海的一句俗话,就是要好得很的意思。”我道:“就是要好,也平常得很。”小云道:“不是这等说。凡做妓女的,看上了一个客人,只一心向他要好,置他客于不顾,这才叫恩相好。凡做恩相好的,必要这客人长得体面,合了北边一句话,叫做‘小白脸儿’,才够得上呢。你看采翁这副尊范,象这等人不象?”我道:“然则这句话从何而来的呢?”小云道:“说来话长。你要知底细,只问采翁便知。”柳采卿这个人倒也十分爽快,不等问,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

    原来采卿是一个江苏候补府经历,分在上海道差遣。公馆就在城内。生下两个儿子,大的名叫柳清臣,才一十八岁,还在家里读书,资质向来鲁钝,看着是不能靠八股猎科名的了;采卿有心叫他去学生意,却又高低不就。忽然一天,他公馆隔壁一个姓方的,带了一个人来相见,说是姓齐,名明如,向做洋货生意,专和外国人交易。此刻有一个外国人,要在上海开一家洋行,要请一个买办;这买办只要先垫出五千银子,不懂外国话也使得。因听姓方的说起,说柳清臣要做生意,特地来推荐。采卿听了一想,向来做买办,是出息甚好的,不禁就生了个侥幸之心。当下便对那齐明如说:“等商量定了,过一天给回信。”于是就出来和朋友商量,也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采卿终是发财心胜,听了那说不好的,以为人家妒忌;听了那说好的,就十分相信。便在沈月卿家请齐明如吃了一回酒,准定先垫五千银子,叫儿子清臣去做买办。又叫明如带了清臣去见过外国人,问答的说话,都是由明如做通事。过了几天,便订了一张洋文合同,清臣和外国人都签了字,齐明如做见证,也签了字。采卿先自己拼凑了些,又向朋友处通融挪借,又把他夫人的金首饰拿去兑了,方才凑足五千银子,交了出去。就在五马路租定了一所洋房,取名叫景华洋行。开了不彀三个月,五千银子被外国人支完了不算,另外还亏空了三千多;那外国人忽然不见了,也不知他往别处去了,还是藏起来。这才着了忙,四面八方去寻起来,哪里有个影子?便是齐明如也不见了。亏空的款子,人家又来催逼,只得倒闭了。往英国领事处去告那外国人,英领事在册籍上一查,没有这个人的名字;更是着忙,托了人各处一查,总查不着,这才知道他是一个没有领事管束的流氓。也不知他是哪一国的,还不知他是外国人不是。于是只得到会审公堂去告齐明如。谁知齐明如是一个做外国衣服的成衣匠,本是个光蛋,官向他追问外国人的来历,他?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