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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26部分阅读

花厅,姊姊急着回婆家去了。我这边张罗办事,都是伯衡帮忙。安顿了三天,我才到各族长处走了一次,于是大家都知道我回来娶亲了。自此便天天有人到我家里来,这个说来帮忙,那个说来办事,我和母亲都一一谢去了。

    有一天,要配两件零碎首饰,我暗想尤云岫向来开着一家首饰店的,何不到他那里去买,也顺便看看他。想罢,便一路走去。久别回乡的人,走到路上,看见各种店铺,各种招牌,以及路旁摆的小摊,都是似曾相识,如遇故人,心中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景。走到云岫那店时,谁知不是首饰店了,变了一家绸缎店。暗想莫非我走错了,仔细一认,却并未走错。只得到左右邻居店家去问一声,是搬到哪里去了,谁知都说不是搬去,却是关了。我暗想云岫这个人,何等会算计,何等尖刻,何至好好的一家店关了呢。只得到别家去买。这条街本是一个热闹所在,走不上多少路,就有了首饰店,我进去买了。因为他们同行,或者知道实情,顺便问问云岫的店为甚么关了。一个店伙笑道:“没有关。”说着,把手往南面一指道:“搬到那边去了。往南走出了栅栏,路东第一家,便是他的宝号。”我听了,又暗暗诧异,怎么他的旧邻又说是关了呢。

    谢过了那店伙,便向南走去,走出半里多路,到了栅栏,踱了过去。向路东第一间一望,只是这间房子,统共不过一丈开阔,还不到五尺深;地下摆了两个矮脚架子,架着两个玻璃扁匣,匣里面摆着些残旧破缺的日本耍货;匣旁边坐了一个老婆子,脸上戴着黄铜边老花眼镜,在那里糊自来火匣子,连柜台也没有一张。回过头来一看,却有一张不到三尺长的柜台,柜台上面也放着一个玻璃扁匣,匣里零零落落的放着几件残缺不全的首饰,旁边放着一块写在红纸贴在板上的招牌,是“包金法蓝”四个字。柜台里面坐着一个没有留胡子的老头子,戴了一顶油腻腻的瓜皮小帽,那帽顶结子,变了黑紫色的了;露出那苍白短头发,足有半寸多长,犹如洋灰鼠一般;身上穿了一件灰色洋布棉袄,肩上襟前,打了两个大补钉。仔细一看,正是尤云岫,不过面貌憔悴了好些。我跨进去一步,拱拱手,叫一声世伯。他抬起头来,我道:“世伯还认得我么?”云岫连忙站起来弯着腰道:“嗄,咦,啊,唔!哦,哦,哦!认得,认得!到哪里去?请坐,请坐!”我见他这种神气,不觉忍不住要笑。

    正要答话,忽听得后面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却是伯衡。我便对云岫道:“我有一点事,回来再谈罢。”弯了弯腰,辞了出来,问伯衡甚么事。伯衡道:“继之老太太要送你一套袍褂,叫我剪料,恰好遇了你,请你同去看看花样颜色。”我道:“这个随便你去买了就是,那有我自己去拣之理。”伯衡道:“既如此,买了穿不得的颜色,你不要怨我。”我道:“又何苦要买穿不得的颜色呢!”伯衡道:“不是我要买,老太太交代,袍料要出炉银颜色的呢。”我笑道:“老太太总还当我是小孩子,在他跟前,穿得老实点,他就不欢喜。今年新年里,还送我一条洒花腰带,硬督着要我束上,你想怎好拂他的意思。这样罢,袍料你买了蜜色的罢,只说我自己欢喜的,他老人家看了,也不算老实,我还可以穿得出。劳了你驾罢,我要和云岫谈谈去。”伯衡答应去了。

    我便回头再到云岫那里。云岫见了我,连忙站起来道:“请坐,请坐!你几时回来的?我这才想起来了。你头回来,我实在茫然。后来你临去那一点头,一呵腰,那种神气,活象你尊大人,我这才想起来了。请坐,请坐!”我看他只管说请坐,柜台外面却并没一把椅子。

    正是:剩有阶前盈尺地,不妨同作立谈人。柜台外面既没有椅子,不知坐到那里,且待下回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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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5回 1盛1衰世情商冷暖 忽从忽违辩语出温柔

    云岫一口气说了六七句“请坐”,猛然自己觉着柜台外面没有凳子,连忙弯下腰去,要把自己坐的凳子端出来。我忙着:“不必了,我们到外面去谈谈罢。但不知这里要看守不?”云岫道:“好,好,我们外面去谈,这里不要紧的。”于是一同出来,拣了一家酒楼要上去。云岫道:“到茶楼上去谈谈,省点罢。”我道:“喝酒的好。”于是相将登楼,拣了坐位,跑堂的送上酒菜。

    云岫问起我连年在外光景,我约略说了一点。转问他近年景况。云岫叹口气道:“我不料到了晚年才走了坏运,接二连三的出几件事,便弄到我一败涂地!上前年先母见背下来,不上半年,先兄,先嫂,以及内人、小妾,陆续的都不在了;半年工夫,我便办了五回丧事。正在闹的筋疲力尽,接着小儿不肖,闯了个祸,便闹了个家散人亡!直是令我不堪回首!”我道:“此刻宝号里生意还好么?”云岫道:“这个哪里好算一个店,只算个摊罢了。并且也没有货物,全靠代人家包金、法蓝,赚点工钱,哪里算得个生意!”我道:“那个老婆子又是甚么人?”云岫道:“我租了那一点点地方,每年租钱要十元洋钱,在这个时候哪里出得起!因此分租给他,每年也得他七元,我只要出三元就够了。”说时不住的欷歔叹息。我道:“这个不过暂屈一时,穷通得失,本来没有一定的。象世伯这等人,还怕翻不过身来么!”云岫道:“这么一把年纪,死期也要到快了,才闹出个朝不谋夕的景况来。不饿死就好了,还望翻身么!”我道:“世伯府上,此时还有甚人?”云岫见问,摇头不答,好象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也不便再问,让他吃酒吃菜。又叫了一盘炒面,他也就不客气,风卷残云的吃起来。一面又诉说他近年的苦况,竟是断炊的日子也过过了。去年一年的租钱还欠着,一文不曾付过;分租给人家的七元,早收来用了。我见他穷得着实可怜,在身边摸一摸,还有几元洋钱,两张钞票;洋钱留着,恐怕还要买东西,拿出那两张钞票一看,却是十元一张的,便递了给他道:“身边不曾多带得钱,世伯不嫌亵渎,请收了这个,一张清了房钱,一张留着零用罢。”云岫把脸涨得绯红,说道:“这个怎好受你的!”我道:“这个何须客气。朋友本来有通财之义,何况我们世交,这缓急相济,更是平常的事了。”云岫方才收了。叹道:“人情冷暖,说来实是可叹!想我当日光景好的时候,一切的乡绅世族,哪一家哪一个不和我结交。办起大事来,那一家不请我帮忙。就是你们贵族里,无论红事、白事,那一回少了我的。自从倒败下来,一个个都掉头不顾了。先母躺了下来,还是很热闹的;及至内人死后,散出讣帖去,应酬的竟就寥寥了;到了今日,更不必说了。难得你这等慷慨,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老翁在家时,我就受他的惠不少,今天又叨扰你了。到底出门人,市面见得多,手段是两样的。”说着,不住的恭维。一时吃完了酒,我开发过酒钱,吃得他醺然别去。我也就回家。

    晚上没事,我便到继之那边谈天,可巧伯衡也在书房里。我谈起云岫的事,不觉代他叹息。伯衡道:“你便代他叹息,这里的人看着他败下来,没有一个不拍手称快呢。你从前年纪小,长大了就出门去了,所以你不知道他。他本是一个包揽词讼,无恶不作的人啊!”我道:“他好好的一家铺子,怎样就至于一败涂地?”伯衡道:“你今天和他谈天,有说起他儿子的事么?”我道:“不曾说起。他儿子怎样?”伯衡道:“杀了头了!”我猛吃了一大惊道:“怎样杀的?”伯衡笑道:“杀头就杀了,还有多少样子的么。”我道:“不是。是我说急了,为甚么事杀的?”伯衡道:“他家老大没有儿子,云岫也只有这一个庶出儿子,要算是兼祧两房的了,所以从小就骄纵得非常。到长大了,便吃喝嫖赌,没有一样不干。没钱化,到家来要;赌输了,也到家来要。云岫本来是生性悭吝的,如何受得起!无奈他仗着祖母疼爱,不怕云岫不依。及至云岫丁了忧,便想管束他,哪里管束得住。接着他家老大夫妻都死了,手边未免拮据,不能应他儿子所求。他那儿子妙不可言,不知跑到那里弄了点闷香来,把他夫妻三个都闷住了,在父母身边搜出钥匙,把所有的现银首饰,搜个一空。又搜出云岫的一本底稿来。这本底稿在云岫是非常秘密的,内中都是代人家谋占田产,谋夺孀妇等种种信札,与及诬捏人家的呈子。他儿子得了这个,欢喜的了不得,说道:‘再不给我钱用,我便拿这个出首去!’云岫虽然闷住,心中眼中是很明白的,只不过说不出话来,动弹不得。他儿子去了许久,方才醒来,任从气恼暴跳,终是无法可施。他儿子从此可不回家来了;有时到店里去走走,也不过匆匆的就去了。你道他外面做甚么?原来是做了强盗!抢了东西,便拿到店里,店里本有他的一个卧房,他便放在自己卧房里面。有一回,又纠众打劫,拒伤事主。告发之后,被官捉住了,追问赃物窝藏所在,他供了出来。官派差押着到店里起出赃物,便把店封了,连云岫也捉了去,拿他的同知职衔也详革了。罄其所有打点过去,方才仅以身免。那家店就此没了。因为案情重大,并且是积案累累的,就办了一个就地正法。云岫的一妻一妾,也为这件事,连吓带痛的死了。到了今日,云岫竟变了个孤家寡人了。”我听了,方才明白日里我问他还有甚人,他现出了一种凄惶样子的缘故。当下又谈了一会,方才告别回去。这几天没事,我便到族中各处走走。有时谈到尤云岫,却是没有一个不恨他的。我暗想虽然云岫为人可恶,然而还是人情冷暖之故。记得我小的时候,云岫那一天不到我们族中来,那一个不和他拉相好。既然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为甚么那时候不肯疏远他,一定要到了此时才恨他呢?这种行径,虽未尝投井,却是从而下石了。炎凉之态,想着实在可笑可怕。闲话少提。不知不觉,已到了三月初旬娶亲的吉期了。到了这天,云岫也还备了蜡烛、花爆等四式礼物送来。我想他穷到这个样子,哪里还好受他的。然而这些东西,我纵然退了回去,他却不能退回店家的了,只得受了下来,交代多给他脚钱。又想到这脚钱是来人得的,与他何干,因检出一张五元的钞票,用信封封固了,交与来人,只说是一封要紧信,叫他带回去交与云岫。这里的拜堂、合卺、闹房、回门等事,都是照例的,也不必细细去说他了。

    匆匆过了喜期,继之和我商量道:“我要先回上海去了,你在家里多住几时。从此我们两个人替换着回家。我到上海之后,过几时写信来叫你;等你到了,我再回来。”我道:“这个倒好,正是瓜时而往,及瓜而代呢。”继之道:“我们又不是戍兵,何必约定日子,不过轮流替换罢了。”商量既定,继之便定了日子,到上海去了。

    一天,云岫忽然着人送一封信来,要借一百银子。我回信给他,只说我的钱都放在上海,带回来有限,办喜事都用完了。回信去后,他又来了一封信,说甚么“尊翁去世时,弟不远千里,送足下到浙,不无微劳,足下岂遂忘之?”云云。我不禁着了恼,也不写回信,只对来人说知道了。来人道:“尤先生交代说,要取回信呢。”我道:“回信明日送来。”那人才去了。我暗想你要和我借钱,只诉诉穷苦还好;若提到前事,我巴不得吃你的肉呢!此后你莫想我半文。当日若是好好的彼此完全一个交情,我今日看你落魄到此,岂有不帮忙之理。到了明日,云岫又送了信来。我不觉厌烦了,叫人把原信还了他,回说我上坟修墓去了,要半个月才得回来。

    从此我在家里,一住三年。婶娘便长住在我家里。姊姊时常归宁。住房后面,开了个便门,通到花园里去,便与继之的住宅相通,两家时常在花园里聚会。这日子过得比在南京、上海,又觉有趣了。撤儿已经四岁,生得雪白肥胖,十分乖巧,大家都逗着他顽笑,更不寂寞,所以日子更容易过了。

    直到三年之后,继之才有信来叫我去。我便定了日子,别过众人,上轮船到了上海,与继之相见。德泉、子安都来道候。盘桓了两天,我问继之几时动身回去。继之道:“我还不走,却要请你再走一遍。”我道:“又到哪里?”继之道:“这三年里面,办事倒还顺手。前年去年,我亲到汉口办了两年茶,也碰了好机会。此刻打算请你到天津、京城两处去走走,察看那边的市面能做些甚么。”我道:“几时去呢?”继之道:

    “随便几时,这不是限时限刻的事。”

    说话之间,文述农来了,大家握手道契阔。说起我要到天津的话,述农道:“你到那边很好。舍弟杏农在水师营里,我写封信给你带去,好歹有个人招呼招呼。”我道:“好极!你几时写好,我到你局里来取。”述农道:“不必罢,那边路远。今天是礼拜,我才出来,等再出来,又要一礼拜了,我就在这里写了罢。”说罢,就在帐桌上一挥而就,写了交给我,我接过来收好了。

    大家谈些别后之事,我又问问别后上海的情形。述农道:“你到了两天,这上海的情形,总有人告诉过你了。我来告诉你我们局里的情形罢。你走的那年夏天,我们那位总办便高升了,放了上海道。换了一个总办来,局里面的风气就大变了。前头那位总办是爱朴素的,满局里的人,都穿的是布长褂子、布袍子;这一位是爱阔的,看见这个人朴素,便说这个人没用,于是乎大家都阔起来。他爱穿红色的,到了新年里团拜,一色的都是枣红摹本缎袍子。有一个委员,和他同姓,出来嫖,窑姐儿里都叫他大人。到了节下,窑姐儿里照例送节礼给嫖客。那送给委员的到了局里,便问某大人。须知局子里,只有一个总办是大人,那看栅门的护勇见问,便指引他到总办公馆里去了。底下人回上去,他却茫然,叫了来人进去问,方知是送那委员的,他还叫底下人带了他到委员家去。若是前头那位总办,还了得么!”

    我道:“那么说,这位总办也嫖的了?”述农道:“怎么不嫖,还嫖出笑话来呢。我们局里的议价处,是你到过的了。此刻那议价处没了权了,不过买些零碎东西。凡大票的煤铁之类,都归了总办自己买。有一个甚么洋行的买办,叫做甚么舒淡湖,因为做生意起见,竭诚尽瘁的巴结。有一回,请总办吃酒,代他叫了个局,叫甚么金红玉,总办一见了,便赏识的了不得,当堂给了他一百元的钞票。到第二回吃酒,又叫了他,不住口的赞好。舒淡湖便在自己家里,拾掇了一间密室,把总办请到家里来,把金红玉叫到家里来,由他两个去鬼混了两次。我们这位总办着了迷了,一定要娶他。舒谈湖便挺了腰子,揽在身上,去和金红玉说。往返说了几遍,说定了身价,定了日子要娶了。谁知金红玉有一个客人,听见红玉要嫁人,便到红玉处和他道喜,说道:‘恭喜你高升了,做姨太太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很代你耽心。’红玉问:‘耽心甚么?’客人道:‘我是耽心做官的人,脾气不好。况且他们湖南人,长毛也把他杀绝了,你看凶的还了得么!’红玉笑道:‘我又不是长毛,他未必杀我。况且杀长毛是一事,娶妾又是一事,怎么好扯到一起去说呢。’客人道:‘话是不错。只是做官的人家,与平常人家不同,断不能准你出入自由的。况且他五十多岁的人,已经有了六七房姬妾了。今天欢喜了你,便娶了去;可知你进门之后,那六七个都冷淡的了。你保得住他过几时不又再看上一个,又娶回去么?须知再娶一个回去时,你便和这六七个今天一样了。若在平常人家,或者还可以重新出来,或者嫁人,或者再做生意;他们公馆里,能放你出来么?还不是活着在那里受冷淡!我是代你耽心到这一层,好意来关照你,随你自己打主意去。’红玉听了,总如冷水浇背一般,唇也?br />免费电子书下载shub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