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都市小说 > 凤妆 > 凤妆第1部分阅读

凤妆第1部分阅读

    《凤妆》

    002 重逢

    九月初九。

    穆雪站在天鹅湖畔的柳树下,枯叶从她眼前飘落。

    越影低低地打了个喷,无力地垂着头,后腿轻微颤栗。

    青灰石的街道依旧整洁,白墙黑瓦的房屋,家家户户遍挂茱萸,用来系茱萸的红绸却换成了白布,来往的人们的脸上,也无重阳佳节的欢愉之色。榆州,依山傍水的大秦北方军事重城,笼罩在凝重、安静的氛围里。

    湖畔的街道旁,院门坍塌,残垣断壁,到处可见大火燃烧后留下的焦黑色,除了凄厉的风声,她听不到院落里有任何的声音。

    这座名动天下的高宅深院,在冲天的火光中化作了一片焦土!

    人活着,万人敬仰,人死了,一切随之烟消云散。

    令大秦朝野莫敢仰视的穆氏家族,带着无尽的冤屈,消失于滚滚红尘!

    穆雪极目远眺,碧茫茫的天鹅湖,荡起一轮一轮的微波,湖那边一只孤鹤向苍茫天宇飞去。

    突然,大街上马蚤动起来,有人大呼着:

    “不好了,北夏j细混进来了!北夏人杀进来了!不好了,快跑啊!快跑啊!”

    马蹄声骤然而起,人们惊惶失措,连哭带喊,四散奔逃,街市上登时混乱不堪,一片狼藉。

    穆雪远远地看着。

    战马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弯刀在阴霾中闪出刺眼的亮光。

    穆雪冰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讽意。

    曾经,秦军的歌声低沉铿锵而轻快:

    “王师威猛兮三十万众,

    胡虏北窜兮七百里远,

    逡巡兮不敢南下牧马,

    惶恐兮不敢弯弓报怨……”

    穆氏家族刚灭,北夏j细便在榆州悍然露面,欺秦人没有血气了?来得够快!

    穆雪拍拍越影的脖子,拔出青铜剑,猱身扑上,避开马头,左一剑,右一剑,手起剑落,两匹战马扑通倒地,马上的北夏士兵哎哟一声,一头栽落地面,穆雪回剑便刺,北夏士兵撒手扔刀,抱腹蹲下。其他的北夏士兵嚎叫着举起长刀。

    又一列骑兵出现在街道的拐弯处,马未到,箭已到,箭如急雨。穆雪闪身一纵,舞动青铜剑,身随剑上,转眼冲入马阵。她身形飘忽,剑光如电,又五六个北夏士兵惨叫着摔下马,倒地呼号。北夏士兵这回可真急了,“呼嗬……呼嗬……”他们大声吆喝起来。

    随着粗犷的吆喝声,马蹄嘚嘚,由远及近。

    穆雪心中一紧,剑尖戳地,纵身跳上越影,望一眼奔逃的人群,一拨马头向城门跑去。

    北夏士兵嗷嗷叫着打马紧追,追着穆雪冲出了城门。

    秋天的原野,粟谷掀金浪,天鹅湖遥山耸翠,远水翻银。

    北夏士兵发出呜呜的低吼,勒着马在穆雪的身边转来转去,寻找着进攻的机会。

    穆雪冷冷地注视着偷入榆州的北夏j细。

    当先一人,二十来岁,蓝袍玉带,面若中秋明月,眉如初春远山,眼角微扬,嘴角略翘,似笑非笑,似嗔非嗔,透着十二分懒散神气。

    “就是你伤了我们七八个兄弟?”蓝袍青年皱起了眉,用手掩了掩鼻子。咦,真难闻,这是女人吗?脏成这样也可以?衣裳破烂,头发零乱,面容枯槁,而一双闪亮的眼睛,寒意太浓。

    扑通!越影前蹄屈仆,身体随后重重地摔倒,激起一股尘土。

    穆雪猝不及防落了马,急旋身,只见越影右后腿内侧有明显刀伤,糜肉翻卷。

    越影重重地喘息着,口里吐白沫,大大的眼睛蕴满了泪。

    从咸阳一路逃至榆州,追兵日夜围杀,竟不知何时,越影受了重伤!

    穆雪紧抿着唇,容色戚然。

    越影,张寒送给她的生辰礼,现在也要离开她了。

    越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眼睛阖上,眼角边滚出两颗大大的眼泪。

    穆雪抬起头,望着水天一色的天鹅湖,竟似忘了自己被北夏j细团团包围,以剑当锹,弯腰挖起坑来。

    “这么骏的马,竟被你给累死。秦人好马,便是这样好的吗?”

    北夏士兵往两边一分,一匹栗壳色的战马悠然而来。

    听着清脆的马蹄声,穆雪不由得凝了眸子看向那匹栗色马。但见它头狭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穆雪微愕,竟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战马,即是张寒的骅骝名驹也稍逊两分。她不觉直起身,看向马上的骑士。

    此人二十多岁,黑衣黑靴,身形高大挺拔,白玉冠束发,黑眉毛,黑眼睛,高鼻梁,线条很硬、轮廓很深的脸庞上,有一种寂寞,他的寂寞,使他看起来像那在高峰绝巅盘旋的孤鹰。

    穆雪的眼里闪过一抹异色。

    “我是夏侯云,你是什么人?”他的眼光冷若冰山。

    夏侯云。

    穆雪怔住了,他,就是夏侯云?他竟然是夏侯云!

    夏侯云,北夏太子,素有北夏第一勇士的美名。

    北夏与西戎签署互不侵犯和平共处协定,北夏太子夏侯云赴西戎都城凉州为质子。北夏边军向西戎发起突然袭击,西戎王大怒,杀质子夏侯云为戎军祭旗。

    他没死?没死,也不该在这儿出现。

    数百年来秦夏针锋相对,北夏常常扰边城,掳边民,从不肯成为大秦的附属部族。八年前秦夏大战,北夏溃败七百里,二十万人马尽折在古山脚下,从此缩居北地,不敢南下。

    偷入榆州的j细居然是北夏太子。

    穆氏家族被灭,北夏正欢欣鼓舞吧。

    面对北夏第一勇士,是逃,是战?她不想死,更不能死。穆雪吸一口冷气,木然不语。

    夏侯云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脏得不能看的女子,看着她那双澄澈而变幻不定的眼眸,心中蓦地微微一凛,这双眼睛,似乎不那么陌生,似乎见过?

    夏侯云不禁放软了声音,再问道:“你,是谁?”

    穆雪闭紧了嘴,弯身继续挖坑,半眼也没瞟蓝袍青年。

    蓝袍青年燕明睿甚是悠闲不羁,坐在马背上晃来晃去,道:“嗨,你竟是个哑巴不成,赶紧的吧,向我们的太……主公跪地求饶,主公心软,或许免你一死。”

    夏侯云招一招手,道:“冷琥。”

    冷琥领冷珀并两名北夏士兵,呼嗬着挥刀将穆雪困在当中,狼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凶手”。那些受伤的士兵都是他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

    夏侯云勒马退了几步,道:“你虽然年轻,但我已知道你比草原上的狼还要凶猛,这是我的四名银甲卫,如果你赢了他们,我就不再追究你伤了我的人,自带着他们离开。”

    这里是大秦的土地,当北夏人无条件离开,可惜她已是强弩之末,这才生了不战而逃的念头。

    穆雪慢慢站起来,再次看向夏侯云。从声音听,从相貌看,他的确是八年前那个少年,那个骗吃骗喝的无赖少年。

    这女子看起来脏兮兮的,目光却似夜半的空山,清冷,又透着一丝诡异。夏侯云有片刻的恍惚,她究竟是什么人?他咳嗽一声,半带安抚之意地笑道:

    “空中的大雁飞到了南方,春天一到它们一定飞回来,天下不只是你们秦人讲信用、讲一诺千金,丫头,你若赢了,留下姓名,我夏侯云马上离开南秦,决不食言!”

    穆雪平平举剑。

    冷琥大喝一声,招呼冷珀等三名银甲卫拔刀出鞘,四刀齐出,刀法灵变、迅速、诡秘、毒辣,而且虚虚实实、变化莫测。穆雪面色冰冰然,在霍霍刀光中窜高纵低,闪转腾挪,挥剑之间,便见得淡淡的剑光一闪,温柔如春天的湖水,凄凉似秋夜的残月,无论对方招式多么猛烈,她只举剑轻轻一引,便消弭无形。

    北夏银甲卫刀光更密,刀光四起,恍如天网,疏而不漏。

    暮霭沉沉,风里沁着秋晚的凉寒。

    夏侯云暗暗心惊。

    穆雪东刺一招,西削一剑,脚下丝毫不停,但见她破衣飘动,剑气如虹,冷琥冷珀大呼围之,和她始终相差尺许,围之不住,战之不胜。

    夏侯云轻皱起两道黑眉,他的银甲卫轻易地混进了南秦的边关重城,却远敌不过一个南秦女子!这女子竟然有一身骇人的武功,她如此潦倒,却又如此神秘,会是谁呢?

    就在这时,燕明睿眼看冷琥冷珀败势隐现,悄悄地拉开了自己的弓,箭在弦上,箭簇对着穆雪的后心!

    夏侯云想阻止,来不及了。

    “嗖!”

    箭风凌厉,距离短,北夏银甲卫不禁都吁了口气,他们知道那个南秦女子死定了,谁也救不了她。

    燕明睿面子上嬉笑怒骂没个正形,骨子里绝对是北夏前十的射雕手,利箭离弦从无虚发。

    003 忘记

    穆雪听到了凌厉的箭风,说时迟,那时快,她微一侧身,长袖虽破,亦如流云轻舒,竟将那箭卷在袖中!手腕一转,反手掷出,这支箭结结实实射进了燕明睿的左肩!

    银甲卫吓呆了!

    燕明睿疼呆了!

    夏侯云惊呆了!

    他一下子想起了那让他终生无法忘记的可怕战斗……

    八年前,古山脚下。

    秦军中响起雷鸣般的吼声:“秦,秦,秦!”

    箭如飞蝗,当箭雨到达射击的顶点而向下加速时,箭矢破空的那种风声形成可怕的震撼人心的狂吼!

    那耀眼的三棱铜矢,轻易地贯穿了北夏骑兵的皮甲,轻易地射穿了奔腾长嘶的战马,骑兵中箭后痛苦的叫喊声,和战马临死前的悲鸣声,迅即淹没于奔雷般轰鸣的马蹄声,死去的和受伤落马的士卒,统统被战马无情地践踏而过,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土地!

    秦军车兵犹如奔雷一般,震撼着整个战场。车体窄小灵活机动的战车,成|人字形急速在奔跑中变阵,象一把尖锥直插北夏骑兵,快速分割他们的阵地,又仿佛一把沉重的铁锤,随时呼啸着砸碎任何接近的兵马,战车所到之处,箭矢如雨,枪头如林,车阵如山,狂暴的冲击力无可阻挡!

    混战中的夏侯云看到了北方军团指挥官穆岐,高高的指挥战车里,他黑衣如墨,风动轻衣,神情之清贵,风采之潇洒,无人能及!

    十五岁的夏侯云拉开铁弓,铁箭在弦,百步的距离,他有足够的信心射出必杀的一箭!

    箭已离弦,夏侯云看到了他一生也忘不了的一幕:

    穆岐微一侧身,长袖如流云轻舒,将那箭卷在手中,他向箭的主人看过来,然后搭箭在弩,嗖——

    夏侯云目瞪口呆,这支被徒手接住反射回来的箭,带着死神的大笑从容射进了他的胸膛!他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箭插在自己的胸口,剧烈的疼痛霎时像潮水一般侵袭了他的整个大脑,他一头栽倒马下!

    ……

    夏侯云打了个冷颤,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只见轻寒的暮风里,她瘦弱的身躯挺得笔直。双眼半眯,夏侯云跳下马走到穆雪的身边,一偏头,凑到她的耳边,耳语问道:

    “你与大将军穆岐,是何关系?”

    穆雪感到胸腔里掠过一阵阵的疼痛,那样的疼痛,摧肝裂肺,椎心泣血。

    穆岐,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令人望尘莫及,领军,治政,无一不杰出,称人中龙凤。

    穆岐,三十万将士心悦诚服的统帅,可与正元皇帝出则同车,入则同榻,得皇长子牵马执学生礼,是大秦无数人心底顶礼的膜拜!

    穆雪瞪视着夏侯云,脸色灰败,眸中三分惊,七分痛,然后,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穆雪感觉自己在雪原上奔跑,饥饿,疑惑,寒冷,恐惧,她好像迷失了方向,四周笼罩着冷森森、灰濛濛的雾气,幽灵鬼怪飘来荡去,喋笑不止。她气喘吁吁,扼喉的窒息使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时,她看见浓雾中现出一个身影,朦朦胧胧的,她的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感激和渴望,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呼唤:阿雪,阿雪,她看不清这个人是谁,他用他坚实的臂膀把她抱起来,让她靠进他温暖的胸怀,他的笑容驱散了阴霾,她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她想看清楚这雾中人是谁,“张寒,是你吗,张寒!”穆雪拼命地睁大眼睛……

    穆雪睁大眼睛醒了过来。她看到了一张脸,微凸的眉峰,微凹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脸上眼光如此深邃如此闪亮,他是谁?穆雪的目光游离而茫然。这是在哪儿?

    “丫头,你终于醒了!”夏侯云一牵嘴角,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啊,夏侯云,北夏太子夏侯云!穆雪环顾四周,简屋陋器,老帐旧被。她双手捂住脸,两行泪从眼里直滚下来。家真的破了,人真的死了,她落在死敌的手里。

    夏侯云默默地递过来一方丝帕,注视着她,良久,他说:“这儿是祝家庄,距榆州二十里,我征用了村西头的院子,院子主人姓易,名青,赶巧是榆州军中的医曹,盖因易家长孙出世得了几日休沐。他说,你心伤气郁,起居无度,必须好好调养,免得油尽灯枯,倒叫人扼腕。”

    家破人亡,二十天追杀不断,想活命,一个难字说不尽。

    “丫头,我知道你已是孤身一人,南秦律法严密,你无处可去,不如到我那里,北地虽然苦寒,但我会尽我的能力让你过得好。”夏侯云顿了顿,柔声道。

    穆雪看着夏侯云的脸,神情木木。

    这张脸,退去年少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许冷硬和沉炼。

    他以一种貌似关切的语言明白告诉她,她已失去自由,是他擒获的俘虏,他将把她带往北夏龙城。

    不是商量,是陈述。

    八年,这一点倒没变,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知道她的身份了?他要囚禁她?捉了穆岐的女儿,于北夏而言,算大功一件。

    夏侯云眉眼弯弯,继续柔声道:“丫头,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不是哑巴,知道你的心里藏着很多事情,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会舒服一些,我可以一直听你说的。”

    丫头!穆雪的心底掠过一丝异样。

    她没有听到过有谁能把“丫头”两个字叫得这么暖暖的令人怦然心动,便如当年他把“小丫头”三个字叫得人耳朵都发烫。

    他还记得她吗,十岁的女孩,连花骨朵儿都算不上,穆雪的唇边弯起一个几不可见的讽意,这无赖,见年轻女子便柔柔地唤一声亲亲“丫头”吧。

    穆雪垂眸:“我昏了多久?”

    “不是昏,是睡,深睡两天,易先生诊的。”夏侯云想,能够与她平和对话,他的计划可算迈出了第一步。

    深睡?昏迷?深睡不是昏?她居然在他面前深睡两天!穆雪很是尴尬,耳根热了热,嚅嚅问:“我的马呢?”

    “埋掉了。”马是士兵忠实的朋友,当好好葬之。

    穆雪睃夏侯云一眼,垂下头:“我——想洗沐更衣。”

    “那是净房,烧了热水,衣服……我第一次给女人买,你别嫌弃。”夏侯云指指一侧的小门。

    从里到外买了个全,这事儿他觉得不该假手别人,于是亲自出马。莫说一国之太子,作为男人,实在是太难为他面红耳赤了。

    “谢谢。”穆雪进了净房,耳根悄悄地热了热。突然昏迷的她怎么从天鹅湖畔到的祝家庄,她不敢问,作为一个身无分纹的俘虏,得到这样的照顾,她无话可说。

    黄昏,炊烟缭绕,鸦鹊奔林,漫天匝地的夕阳嵌出西边天际一两抹的绛红深紫。

    换了四次水,穆雪终于从净房走出来。

    夏侯云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

    白衣如雪,长发如云,苍白的面色使她看起来落拓、憔悴,但她的眸光明亮得宛似夏夜的星辰,万花丛中,她是一朵空谷里的兰花,清贵,骨重香严!

    一瞬间的呼吸屏住之后,诡异的笑又一次锋刀利刃地在夏侯云心头滚过。

    穆雪看到床上已换上了绣枕纱帐,锦被素褥,又看到案几上摆放的清粥小菜,心头微有暖意。

    这无赖当太子这么多年,对陌生人心软,对敌人也心软,活到现在,真算上天厚爱了。

    “宗子有故而不能致祭,庶子可代。”

    废嫡长立庶幼,虽不合礼教宗法,于世家,于王室,却不少见。

    据说,当下的北夏王夏侯寰,极宠苏夫人母子。

    夏侯云与穆雪隔案而坐,看着她从容举箸,目中无别,睒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