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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41部分阅读

车甲、器械、资货无算,成山的辎重堆在关城内,是对荆州贵客的厚恩,也是在催迫着刘备为他解决北边忧患。

    可刘备却一直按兵不发,每当刘璋催他北上,他不是说初来乍到,将士水土不服,便是说张鲁势大,不易轻敌,当徐徐图之。他有自己的深谋,也有自己的矛盾,一面搅在道义负担里,一面又期望出现转机,若能既合情合理地接收益州又不背负道义骂名,对他是最完美的结局。其实,刘璋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虽赠予刘备资给甚丰,倚重之情昭昭可见,却在葭萌关北边的白水关布下重兵,由心腹大将杨怀、高沛统领,说是拨归刘备部勒,却有监视嫌疑。

    恰是刘璋设在白水关的守军,让刘备更不敢轻举妄动,他若为了让刘璋放心,当真北上汉中,便得越过白水关。可他这一出去,后退之路则为他人所断,一旦被关在益州门外,便是骑虎难下,打得赢张鲁还好,若是打不赢,他连荆州也回不去。

    这是明显的赔本买卖,他即便再有道义,也不肯把老本输光,可若是毫无行动,一天天在葭萌关待下去,刘璋的猜疑心会越来越重,一样会断了他的后路,把他锁在巴山蜀水的险境中。他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到底做不得主,却又不能立即撕破脸和刘璋刀兵相见,只有硬着头皮窝在险关里,拖一天算一天。

    此时,庞统正站在葭萌关城门上,周遭山峦叠嶂,重岩危壁。地势虽险要,可长困在此,却成了无能为力的困兽,斗也斗不起,却只会在长时间的无所事事中耗尽士气。

    在这险塞关隘驻足,庞统却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他入蜀以来,屡劝刘备以轻兵袭取成都,刘备都辞以不忍,也不知错过多少机会。急得他几番想自己带兵突袭刘璋,待得益州归于囊中,再面缚请罪。

    关城下飞来一骑,披着一身沉甸甸的露水,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他仰头对守关将士高呼:“荆州急报!”

    守关将领往下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士兵开城门,那信使拍着马冲进了葭萌关。

    庞统心知有大事,连忙跑下城楼,果有士兵领着信使过来,信使连汗也来不及抹,急道:“军师,荆州战报!”

    庞统拿过急报,见那信上粘着翎毛,显是加急战报,他握着信也不等待,在城关下跨马而奔,亲自带信送给刘备。

    他在刘备安在葭萌的临时住所门前下马,刚才跨进府门,却见中郎将霍峻领着十来个小兵走出来。霍峻个子极高,白白净净,像一截挺拔的白竹,明明是勇毅的武将,却让人错疑是文士。

    “军师!”霍峻笑呵呵地行了一礼。

    庞统见他一身精干的戎装,胳膊上还挂着弓:“仲邈这是要去哪里?”

    霍峻笑道:“主公晚间宴请群僚,去山里看看,能不能猎着没卧巢的野味。”

    庞统哦了一声,心底却在叹息。荆州军在葭萌关下无所事事,除了按时操演,不是去山间打猎,便是跟着刘备欢宴庆贺,却不知到底庆贺什么。霍峻这等战将没有战场立功的机会,只有去和野兽搏击以体会沙场激斗,真是大材小用。

    霍峻对庞统拱拱手,领着一干亲兵径直去了。

    庞统心里有事,也不耽搁,急匆匆地往里边走,还没走到内堂,却听见刘备的笑声。原来刘备并不在屋里,他坐在庭院的凉亭间,顶着风和黄忠下棋。

    黄忠的棋艺极烂,下至一半已是兵败如山倒,急得抓耳挠腮,又想悔棋又怕刘备斥他输不起,拈着一枚白子,迟迟地不肯落下。每每想到一着,刚要定子,又以为不妥,再拿起来掂掇不能决定。

    刘备催道:“快下快下,汝为万军之将,战场之上决机一瞬,落一子却左顾右盼,好不拖沓!”

    黄忠眉目不展:“主公,行军打仗与对弈不是一回事,前者在当机立断之勇耳,后者却得布局精密,举一而谋十,难煞人也。”

    刘备笑道:“你这烂手,若遇着孔明那般国手,也不知输掉多少家当,幸遇着我,我还道刘玄德棋艺已是最劣,没想到汉升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笑着将棋盒里的黑子哗啦啦乱抛,晃眼却看见庞统走来,笑道:“士元,你快来教教汉升,这老儿手太烂,一局棋下了两个多时辰,他便悔了七八遭!”

    庞统没有一丁点的雅兴,他将那信递过去:“主公,荆州战报。”

    刘备顿时不笑了,他拆了封泥,信有两份,一份为东吴发往荆州的求援信,一份却是关羽手书,两片竹简托在手里。他认真地看了一遍,信竟变得沉了,像被沉重的心事加了砝码,他把信转给了庞统和黄忠。

    “曹操大军南下,江东求援,云长请我定夺,”刘备啧了一声,“这老二,军情紧急,盟友求援,出兵襄助便是,竟也要问我。”

    庞统掂着信沉思,他反复地将关羽的手书看了几遍,在几个字眼上落了重重的目光,心中却渐渐拿住了一个清晰的轮廓,他喜道:“主公,这是荆州在为我们解困!”

    刘备一诧:“何解?”

    庞统道:“我们困于葭萌关,前不得入汉中,后不得下成都,北有白水关守将扼守监视,南有成都主家心思难料。主公也不可真的去讨伐张鲁,我们在葭萌关多待一日,便多惹主人的一分猜忌。值此进退维谷之际,便若围棋困局,欲解困,必得突出重围,寻一事机而另谋他路!”

    刘备渐渐懂了:“你是说,我们可以借着东吴求援一事,离开葭萌?”

    庞统微微点头:“正是。”

    “离开葭萌,”刘备犹豫了,“那是要与刘季玉争锋么,这,是否不妥?”

    非要把这个被道义折磨得失了大业心的主公逼上正途,庞统振声道:“主公不远千里,率精锐铁甲前往益州为何,莫非当真是为刘璋征讨张鲁?倘若是为同宗除寇消灾,为何主公屯于葭萌迟迟不动?若不是为同宗除患,又何必身投他乡,弃本州而投荒蛮?主公担忧与同宗争锋,主公受人厚资却按甲束兵,就不怕撕破脸么?”

    刘备被庞统的一番话激得一震,可那道义原则像长在心里的参天大树,哪里能轻易连根拔起。他紧紧地皱起眉头,烦闷地叹了口气。

    黄忠不由得也劝道:“主公,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再在葭萌屯守,士气日渐低落,倘或一朝战事陡起,恐怕难撄其锋。”

    刘备焦虑地握住双手,他也知道自己入益州最终目的是为了取而代之,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优柔寡断,咬着牙把那软弱的慈悯吞了干净:“那该怎么做?”

    庞统听出他有松动之意,正言道:“统为主公进上中下三策,请主公斟酌之!”

    “士元请讲。”刘备殷殷道。

    “上策,阴选精兵,昼夜兼道,径袭成都。刘璋不武,又素无预备,大军卒至,一举便定!”

    刘备从盒里拈出一枚棋子:“请闻中策!”

    “中策,杨怀、高沛仗强兵守关头,明受主公部勒,实为刘璋之谍也,闻其数有笺谏刘璋,使发遣主公还荆州。主公可遣与相闻,以荆州战报告之,说荆州有急,欲还救之,并使装束,外作归形。此二子既服主公英名,又喜主公之去,必乘轻骑来见,主公因此执之,进取其兵,乃向成都。”

    刘备紧紧地扣着棋子,一直没有放下,却问道:“下策呢?”

    “下策,退还白帝,连引荆州,徐还图之。”

    三策皆说完,刘备手中的棋子还没有松开,他凝着沉默的脸色,良久不曾开言,他并不着急作出判断,却去问黄忠:“汉升以为如何?”

    黄忠肯定地说:“我然其上策,出其不意,一战而定乾坤。中策步步为营,或会有数番鏖战,下策乃前功尽弃,最不足取!”

    刘备轻轻地摊开手,那枚棋子已被攥得汗湿,水漉漉的光泽像分明的盐粒:“给振威去信,便说荆州急难,恐不能北征汉中。”

    “主公这是……”庞统迷惑了,刘备似乎是赞同中策,但却并不是遣使白水关守将,反而是送信成都,竟是似是而非的抉择。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刘备一字一顿道,一松手,棋子当地落在棋盒里。

    庞统明白了,刘备需要出师之名,无论是出骑兵突袭成都,还是诱攻白水关守将,若没有一个合适的出兵理由,便与刘备惯常的道德之风相冲突,而这个理由只有往刘璋处找突破口。刘备这是冒着主动得罪刘璋的风险,把自己逼上与刘璋决裂的绝路,而后师出有名,道义之累便可轻而易举地卸下。

    庞统忽然发现自己错看了刘备,刘备虽然常被慈忍牵绊,可他心思缜密,骨子里有驾驭复杂局面的君王心机,而且有胆量博局。这等不怕失败的冒险精神让庞统肃然起敬,他不再与刘备争执,踏踏实实地应诺了一声。

    ※※※

    晚霞像酡红的醉颜从天际缓缓褪去,浸了霜色的夜幕正从晚霞的边缘偷跑出来,成都城繁华的街道逐渐地昏昏欲睡,张肃回头看了一眼天色,踏步进了弟弟张松的府邸。

    “你们主人呢?”他一面走一面问府中家老。

    “他去法正大人府上了。”

    张肃跨出去的步子顿了一下:“何时回来?”

    “不知,”家老迟疑,忙又补充道,“晚上一定回来,请大人暂在府中等候,小的去法大人府上问一声。”

    张肃听见张松不在家,本来想回去,却到底因那不可不解决的紧急事,只好捺住性子等待,因吩咐道:“罢了,我去他书房等候,你去寻他一寻,给他带句话,我有要紧事,请他赶快回来!”

    “唯!”

    当下里,张肃便去了张松的书房,府中侍从点了灯,又烧了一盆火,烘得屋子暖融融的,请张肃坐了加厚的绵缛,也不敢打扰他。

    张肃枯坐在书房,也不知做什么,只好翻书看,搜来一册《诗》,也看不进去,读了两行诗,又心事重重地放下,却没留神胳膊肘子撞翻了案上堆叠的一摞文书,哗啦啦全滚落下去。他没奈何,只好一片片竹简捡起来,有一部分是张松写错了的草稿,划得乱七八糟,有的字已全然不可认,一张简上的一行字吸引了他。

    “左将军见启……”

    后面涂了几个黑墨疤,看不清是什么,张肃莫名地心惊肉跳,额上竟渗出了冷汗,他抖着手,逼自己拿稳了,努力地辨认着字迹:“今大事垂可立……益州可得……奈何释此去乎……”

    张肃惊得一阵晕厥,一股森寒冷气在脏腑里横冲直撞。他来寻张松,原是为刘备忽然提出要回荆州,消息传来,成都僚属都说刘备无信,来益州后受了莫大恩惠,不发一兵,不交一战,带着三万人白吃白喝,耗了益州财力民力,末了竟要拍屁股走人。他以为张松与刘备走得近,怕弟弟鬼迷心窍,上了刘备的当,一为警诫兄弟好自为之,二也想在张松口中掏出刘备忽回荆州的真相,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骇人。张松竟已迈上了不归路,成了卖主邀利的无耻叛徒。

    张肃打了个寒战,他无意识地把那竹简塞进了袖子里,仿佛有千万芒刺扎背,浑身每片肌肉都在疼痛地收缩。

    怎么办,是隐瞒还是告密?

    他“呼”地站起来,神经质地转了一圈,犹如被人打了一鞭子,一下子弹射出门。

    门外的苍头道:“大人去哪里?”

    “我家里有事,不等,不等了。”他慌张地说,警惕地捂住袖子,仿佛偷了传国玉玺的大盗,惊恐得草木皆兵,一阵风过,也以为是索命的亡魂,他一路走一路踉跄,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府门。

    最后的晚照落在墙垣的枯藤间,府门关上了,把一个黑暗的世界锁在门里。

    第二章 密谋败露果断出手,刘备奇袭白水关

    张肃跪在冰凉凉的地板上,头压在手背上,背从腰弓成一道不平滑的弧,像一只去了壳的乌龟,软糯得轻轻一抬脚,便能踩得稀烂。

    “当啷!”锐器掷地的声音在头顶炸开了一个窟窿,难闻的腥风漏下来,顺着头发丝滑向后脖子,在触到皮肤的一刹,化作了冷丝丝的汗淌下来。张肃把头压得更死了,压不住的余光看见一块青瓷碎片在手边跳蹦,总也停不下来。

    耳际是鞋底急促摩擦地板发出的刺耳之声,伴随那脚步声的是喷着粗气的怒吼:“安敢,安敢……”

    刘璋便是发火,也是舌拙,气得鼻青脸肿,却只憋出几个字,脏字眼儿也不会说,反反复复只是神经质地念叨。

    “竟敢骗我!”他吼了一声,俄而像被伤了足的小孩,一个没站稳,跌坐下去,显得可怜巴巴。

    这一年以来,他为了催迫刘备北征张鲁,往葭萌送去的资货数不胜数,几乎掏走了半个成都府库。原想借着刘备的力量消灭益州隐患,可自刘备屯守葭萌关,除了无休止地要兵要物要粮,却不见丝毫举兵迹象,仿佛安心在益州做吃白食不做事的清客,这颇让刘璋起初的希望渐渐开始变成失望。更让他感到愤恨的是,前日刘备又来信说要回荆州救急,还问他要辎重兵甲,一口气怄得他几乎背过去。可他到底仁弱,不忍撕破脸皮,糊弄着打发了四千老弱残兵,只当自己倒霉,被一个骗子蹭吃蹭喝了一年。可令他想不到的是,更可怕的事情却在此时发生了,原来刘备当初慷慨允诺来益州,是想鸠占鹊巢,而且已和他内部僚属狼狈为j,只等时机成熟,便兵临成都。他被人愚弄于股掌之间,却还揣着仁心去讨好敌人,真真愚蠢!

    “刘备,张松……”他念着这两个名字,恨得一身的血都凉了。

    黄权见刘璋还沉浸在愤懑感情里不能自拔,提醒道:“主公,而今既已知晓刘备叵测贼心,趁其尚在葭萌未去,该早做决断。”

    刘璋打了个激灵,他弹了起来,瞠着眼睛说:“怎么办?”

    黄权道:“立刻敕令各关戍,锁关闭户,不得与刘备交通文书,则刘备不知张松行藏败露,我们则可密做安排,一举拿下刘备!”

    刘璋瞪着匍在地上发抖的张肃,狠狠地说:“张松……抓起来,满门诛杀!”

    黄权忙道:“不当立杀,先审问,供出同谋!”

    还有同伙!刘璋想一想便觉得汗毛倒立,他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先审问。”他又坐了下去,却看见门楣上倒悬着一抹鲜红的光,像一摊血。

    他竟想起了王累,那个总是很在意仪容风范的儒士,为了阻挡他迎候刘备入川,把自己像包袱似的倒挂在城楼上死谏,最后落了下来,血溅当场。头发散成一片厚重的红云,脑袋摔扁了,像用擀面杖碾平的一张面皮。

    他当时正坐在华贵轺车上,准备去涪县迎接刘备。悲哀的是王累那纵身一跳也没有唤醒他迷昏的意识,他像是中了蛊,被人牵着鼻子在一场骗局里浑浑噩噩地走了这么久,差一点便把身家性命一并交付。

    只差一点呢,他颤抖着,被欺骗的恼怒让他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传令杨怀、高沛,斩了刘备!”

    ※※※

    一枝梅花从墙外探进来,枝丫上结着半开不开的花苞,仿佛女儿含羞带睇的双眸,法正支着窗瞧那梅花迎风簌簌,本是极雅,因觉得冷,又缩了回来,扭头看见法华正在往炭炉里加炭。火烧得很旺,冷气却驱不走,许是屋子太陈旧,平时也没翻新,湿气藏在板壁间,像一具具坟茔里的尸骸,越发累积起死寂的寒。

    他急急地搓着手,来回走了走,双足像踩在钉板上,疼得不敢触地。

    “真冷。”他抱怨道,竟是想钻进被子里睡个天昏地暗,把寒冷摔在沉酣的美梦外边,可他在等张松的消息,心里搁着事,不敢贸贸然放松了自己。

    昨晚张松忽然到府,告诉他刘备要回荆州,两人都傻了。他们本已谋算好了,不过一二年定让益州易主,把这个懦弱优柔的刘璋拽下台,打开成都城门,风风光光地把刘备迎进来,从此尽心辅佐新主,也不负这平生抱负。孰料事情急转直下,刘备竟有返回荆州之意,他们和刘备搁着关山重水,消息传递不易,都猜不出刘备的心思,是别有深意呢,还是当真要放弃这绸缪经年的大阴谋?两个人一夜密话,又是急又是忧,虽是一筹莫展,却到底不肯前功尽弃,便约好了由张松去益州牧府打探消息。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