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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第18部分阅读

    江西也是生产茶叶的地方,自幼喝惯了好茶,何曾喝过这种像馊水似的糟烂茶水?对李大宗师的腹诽,方应物毫无感觉,仍在竭力营造文化韵味,“此时此刻,细品原生野茶,或可感受一二自然率真之野趣。人若久浸于红尘,再难得有此心清芬满怀,其中幽气极难与人言也!”感慨完毕,方应物放下隐士情怀,不经意瞥见李提学将茶杯放回了原地,忍不住诧异道:“大宗师为何停杯不饮?小子虽家贫无可以待客,但区区几杯野茶还是有的。”面对方应物的风流蕴藉、旷达脱俗,李提学暗中唏嘘不已。自己在官场享福太久了,养尊处优之下早就失去了赤子之心,如今连对率真野趣的品鉴能力都丧失了。他心里暗叹一声,对人生又多了一层感悟。把野茶当馊水,在这个心态转换过程中好像丢掉了什么啊。是也?非也?人生在世,总是有得必有失。方应物抒情完毕,也慢慢悠悠的饮茶,闭上眼睛细品之后,却险些一口全吐出来,怎么是这个味道?清香气跑到哪里去了?他经常喝野茶,不可能是这样的馊水味!方应物急急回想,难道是忙中出错拿了去年的陈茶叶?话说去年他搜罗了一大筐野茶,结果大部分都浪费了,兰姐儿觉得可惜,一直舍不得扔掉,就有可能导致今天拿错!清楚了前因后果,方应物心有内疚的试探道:“大宗师,这茶”李提学抬手阻止了方应物继续说下去,喟然道:“非你之错也!是本官失去了品茶的心境!”嗯?方应物迅换了口风,“大宗师身受皇恩、案牍劳心,自然与我这等闲人不同”

    第六十二章 官场题目

    看到大宗师如此诚恳的“自我批评”jg神,方应物连忙把内疚按下去。大宗师都说了是他自己心境变了品不出茶意,那方应物就不想继续纠结了。

    不过方应物暗暗感慨道,扮演山人高士角sè也不好扮呐。今天他险些两次出漏子,一次拿反了书,一次拿错了茶,幸亏都勉强弥补上了。

    这倒不是方应物有这种角sè扮演癖好,实在是这次他不得不这样现身,实属无奈为之。

    遇到提学官突然来访这种事,换做正常人,必然欣喜若狂,好似天上掉了馅饼一般,但方应物却不这么想。

    如果自己表现的过于亲热,那似乎不妥当。从口风看,商相公和提学官并不是一路人,自己对提学官奉迎热络,不见得是好事。

    再说这提学官做事手腕太严厉,太正直,虽然能赢得官声。却触犯了县里大户利益,让县里很多士绅都对他不满,自己不能站在家乡人的对立面,让家乡人连带自己也反感了。

    可自己若对提学官十分疏远,那也不好,亦没有对着干的道理。毕竟提学官直接主管本省学政,恰好他方应物如今又是奋上进的时候,要是被列入了提学官心中的黑名单,将会很麻烦。

    所以方应物意识到,面对提学官时自己既不能过于逢迎,又不能太冷淡,既不能得罪提学官,又不能让商相公和家乡人产生看法。这个分寸十分微妙,很难拿捏。

    最后他倒是急中生智想出个法子,就是以不拘一格的山人高士面貌会见李提学。

    这样才能凭借山人高士外加父亲解元的光环,在大宗师面前做到不卑不亢,礼节适度,方方面面面都不得罪(不包括那几个随员)——

    看在提学官眼里,山野隐士疏狂一点也是应该的;看在家乡人眼里,方小朋友有气派,没有去摇尾乞怜。

    闲话不提,却说附庸过风雅后,方应物也不想在闹出乌龙的茶叶上继续纠缠了。连忙扯开话头道:“宗师到此,必有所教,小子我在此聆耳细听。”

    李提学从节丧失的伤感中猛然惊醒过来,暗中无比懊恼。自己一个宦海十几年的老手,居然被这小童生引导了情绪,调动了氛围,掌握了主动!眼看时间不早,却险些将自己的来意耽误掉!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

    伴随着追悔,李提学连忙将自己的心境从风花雪月中拔了出来,开门见山的对方应物道:“前几ri本官曾经去仁寿乡问候商相公,怎奈商相公身体不适,故而闭门不见,本官深以为憾事。

    后来听他人说,你这些ri子一直在商相公左右学经习文,便来询问一二,商相公近ri起居如何?”

    李提学一开口关怀并询问商相公近况,方应物就感到不正常了。他虽然未曾经历过官场,但浩如烟海的史料素材可不是白看的。他知道大人物在往来交游时的一举一动,往往都大有含意,绝非无的放矢。

    比如说李提学去拜访问候商相公,这很正常。若有官员因公路过淳安县,不去拜访商相公才不正常,这算一种官场礼节。除非是仈jiu品小杂官,身份太差没资格去的。

    虽然李提学被婉拒了,没有成功拜会,但他已经尽到了礼数,后面也就没什么事了。之后他要么择ri再去,要么就此作罢,两种选择也都是很正常的,无论如何别人都挑不出错来。

    不过让方应物奇怪的是,李提学却做出了第三种选择——跑到上花溪村找他方应物打听商相公近况。这就有点不像是正常情况了。

    既然得知不是正常情况,那么向前推导,就可以推导出李提学去拜访商相公只怕也不正常,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官场礼数那么简单。

    至于商相公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对李提学避而不见,当然更不正常。方应物很清楚,前些ri子商相公jg力好得很,天天能给他大肆批改三篇文章,这身体jg力能不好么?

    再说过路官员前来拜见是一种尊重,除非过往有仇怨的,一般都应该给面子接见一下,商相公却婉拒掉,这难道正常么?李提学好歹是主管一省学政之提学官,绝对有资格见商相公了。

    大宗师问到了自己这里,该怎么回答?方应物思量片刻,决定在摸不清李提学的真实想法之前,还是含含糊糊一些比较好。

    “小子我在倦居书院时,整ri攻读经义,未曾太关心别的事情,不过商相公似乎有几天显得jg力不济。若大宗师有所关心,不如再次前去拜访。”

    李士实叹道,“本官按临巡视淳安学政,倒也凭着本心做了一些事情,虽然问心无愧,但其中或有阙失,不知商相公是如何看待?平时可否议论过?”

    关于这个问题,方应物更答不上来,以商相公深藏不露的xg格,怎么会轻易在他面前吐露这种心事?

    再说他整ri里被八股文灌得昏头昏脑,连县里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关注商相公的态度了。

    而且方应物越觉得,李提学举动十分怪异。如果他真担心商阁老的看法,那完全可以不来淳安县。

    按规矩提学官只需要按临府城即可,不用深入到各县。可是李大宗师却偏偏来了,而且第一站便是淳安县,这明摆着就是故意找关注。

    之前还曾以为李提学是来拍马逢迎商相公,但从商相公的口气和李提学的表现看,根本不像是这回事。

    心里想了又想,方应物凭直觉也感到了,李提学一直在打哑谜,而商相公则是轻易看透了李提学的伎俩,同样以哑谜应对。所以这李提学便进退失据,居然跑到花溪找他这小小童生旁敲侧击了。

    只是双方哑谜的谜底是什么,方应物暂时看不出来。他不由得感叹道,官场果然是非常耗费脑力的地方,只商相公和李提学两人小小的一次互动,而且是十分不起眼的一次互动,就生生营造出了如此波诡云谲的局面。

    又沉默了一会儿,李提学貌似很诚恳的说:“本官主持学政,不敢不问乡贤之见。近些ri子只有你ri夜侍于商相公之旁,对相爷的想法你应当最清楚。不妨与本官开诚布公,本官绝无恶意,必有后报。”

    政治人物的诚恳还是无视的好,方应物即便没混过官场,但读史使人明志,一些道道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但此时方应物仍有点小小欣喜,自己在商相公身边“求学”的经历,到底还是被人注意到了,他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不记名弟子也是弟子!

    不过看到李提学这异常渴望“求关注”的表现,方应物心头一动,大宗师如此关心商相公的态度,莫非是想这种态度里分析出一些东西?

    想至此处,方应物突然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什么。区区一个提学官不会吃饱撑着去和辅重臣级别的人物打哑谜,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

    从大宗师畏手畏脚的态度看,也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那么他必然是受了后台指使不得已为之,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就凭李大宗师那诡异的任命,一个区区三甲末尾进士能得到浙江提学官职位,要说没有后台强力支持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并非是李大宗师想探究商相公的态度,而是他的后台有这个需求!

    想通这一层,方应物又产生了新的迷惑。最近这段时间并大事件生,自然也不需要朝野官员各自表态,在这个大体平安无事的时候,那么某些人想在商相公这里探究什么?

    这时方应物暂且收住心思,贵客在眼前,总不能想个没完没了,这样不免就慢待了客人。

    但叫他替商相公表态,那又是不可能的,于是向李提学行礼道:“大宗师亲自登门看望小子,岂能不感念于心?阁下对商相公的关怀,在下尽快转告商相公,如有消息,再禀报大宗师得知。”

    方应物这意思,就是答应在中间牵个线、捎个话,大宗师你去继续和商相公打哑谜罢,他这小童生就不参合了。

    李士实闻言点了点头,“也好!如此便托付你了。本官对商相公是十分仰慕的,若今过淳安而不能拜会,心下怅然的很。”

    送走了大宗师,方应物回到家中,又想了想,既然答应在中间捎话,那就要做到。可是家里距离仁寿乡二十里地,他又刚刚回来,可不想又再来回折腾。

    于是方应物提笔给商相公写了一封信,并且斗胆以“老师”开头。又找了一个年轻乡亲,叫他明ri早晨便携带信件,前往仁寿乡倦居书院送信去。

    这样便不用方应物亲自跑腿了,省下不少力气,圣人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傍晚时分,送信的人回到上花溪村,还将商相公的回信带了回来。这让方应物十分感动,商相公他老人家一定是看过信后当场就写了回信,这份厚爱真是无以为报了。

    拆开回信看过,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见信如唔:来信已览,宗师此处,汝替老夫应酬即可,但凭心意尔。又:汝既有心功名进取,此事乃题目也,汝好自做题。”

    解读出来就是——老夫撒手不管,且授权你替老夫与李提学打交道去,随意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一道官场题目,你自己好好琢磨,算是对你的锻炼。

    方应物仰天长叹,你老人家还是给个痛快罢!这道题目可怎么做?

    第六十三章 月下悟道

    对商相公回信里的意思,方应物既看懂了,又看不懂。看懂的是,商相公告诉他借着此事参悟官场道理,没看懂的是,商相公想让他参悟什么道理。

    习惯了应试教育的人,突然面对启式教育,总是会很茫然的。刚从八股文题海里解脱出来的方应物便苦恼无比,商相公这个在关键地方从不说明白话的特点,真是令人揪心。

    你老人家这种时候还开什么玩笑,给个明确表态不行么。突然就授权他去代替表态,美其名曰实战锻炼,也不怕被坑死么?

    你老人家可是刚刚致仕的辅宰相,说话是能随便说的?叫他这小童生当代言人,也不怕压垮了他。

    他对内幕情况一所无知,怎么去和提学官说?到底是说你老人家对提学官的所作所为很不满,还是客套几句,说你老人家对提学官的正直无私很赞赏?

    虽然作为读书人,替别人说话是一种习惯,写八股就是所谓的代圣人言。但那也是看过了朱子集注才有的扯,此刻他又不明白商相公的心思,怎么去代宰相言?

    带着重重疑问和替宰相言的巨大压力,今夜方小朋友注定要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下了床到外间,点上油灯看经书,结果这百试百灵的法子失效了,还是睡不着:他又走出房屋,在院中踱步,更是睡不着了。

    最后方应物感到今夜左右也是不能入睡,便横下一条心爬上了屋顶,坐在屋脊上对着月亮苦苦参悟起来。

    凡题目都有规则,根据规则解题才会有答案。若将此事当成一道官场题目,那么所依据的官场规则是什么?好像上辈子看过的网络官文里,十本有八本说是利益交换。

    说起一个利字,都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好像又少了点什么。很纯粹的只谈利那是商人,不是官场,官场还有其他因素。

    圣人是怎么讲的?方应物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明悟,不知怎的想起了近ri读书时看过的一句话。

    在论语中,子曾经曰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但子又没有曰,喻于义的一定是君子,喻于利的一定是小人。

    那么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或者说,谁当君子,谁当小人?

    方应物感到自己抓住了关键之处,微微兴奋起来,全副身心都投入了冥思苦想之中,仿佛忘记了外界一切因果。一刻钟之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既要把自己当成君子,将别人当小人,对自己喻于义,对别人喻于利;

    又要把自己当成小人,将别人当成君子,对自己喻于利,对别人喻于义,这就是官场!

    对别人喻于利和自己喻于利之间的转换过程,就是官场博弈!

    或许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套规则,但最普遍的官场规则还是义利转换和博弈!

    刹那间,方应物因为这一句圣人言顿悟了,当即有醍醐灌顶的极大快感刷遍全身,他感觉自己境界真正脱了常人!

    难怪做官要先读四书五经,圣人的见解确实深刻而有内涵,就看能不能读懂了……运乎之妙在于一心啊。

    有那么一瞬间,方应物感到世上万物无不通通透透、洞若烛鉴的映在心底,自己仿佛站在苍穹上俯视众生。虽然这只是一种顿悟后自信膨胀产生的错觉和假象,事实上不可能如此。

    破解了题目,浑身如释重负的方应物忍不住站在房顶上,对着月亮开怀大笑,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寂静深夜的小山村中,几乎惊醒了全村人的好梦。

    看到是方小相公站在屋脊上飘飘yu仙,村民只好忍了,神人有神神道道的时候再正常不过了。

    自此,上花溪村出现了神童对月悟道的传说,后来传到了全淳安县,又传到了全严州府,而且还将随着方应物的名气增加而继续扩散下去。

    十六年后,有个异想天开的王姓年轻人也学着方应物对月悟道。只不过他运气略差,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了下来,养伤闲居的时候,只好对着庭院里的竹子呆……成就了另一段玄之又玄的典故。

    当然悟道只是悟道,不是飞升,上不了天,还要回到地面。方应物又开始思考,他的利是什么?大宗师的利是什么?他如何与大宗师打交道?

    他的利益,近期就是考中秀才,远期就是中举,这都是大宗师职权范围内的。而大宗师的利就是探明商相公的态度么?

    细想其实并非如此,这是他后台的利益,却不是大宗师的利益。应该说,大宗师的利益是通过此事获得后台的继续支持。

    那么他的后台到底为什么如此关注一个致仕辅?既然已经致仕,就无法对庙堂施加任何实际影响了,而且不用刻意关注,致仕官员的影响力也会逐渐消退,这是不可逆转的自然现象,那么还有人担心什么?

    换个角度想,一个致仕辅如何才能真正影响到另一个宰辅大臣的利益?好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商相公重新起复,回朝继续当辅。

    原来如此,有人害怕商相公起复!一通百通,想透了这个节点,让方应物莫名所以的谜团今部被解开了。

    去年商相公辞职过程是很突然的,看着很轻率。但越是轻率地辞职越是容易再回来,而且商相公有过罢官后起复的先例,所以必然会导致有人担忧。

    其实方应物知道,商相公此次回了家,以后就再也没有涉足过朝堂,根本不必担心他再次起复。但别人没有前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