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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第22部分阅读

    恕闻言不悦,脸色凝重起来,冷哼一声训斥道:“年轻人岂能贪慕荣华,不安心学业?心存虚浮,将来难有成就!”

    方应物感到莫名其妙,这第一次见面的老头虽然有可能是父亲的恩主,但也不能如此毫无来由的训斥他罢,根本没有一丝道理。

    方应物忍住气道:“老大人似是意有所指?晚生心中不明。”

    王恕毫不客气的说:“你父亲中了二甲第四,可谓光宗耀祖也。正当此时,你急急忙忙前往京城投奔父亲,这份心思昭然若揭,还用老夫细细点明么?”

    方应物登时气冲斗牛,这老头原来如此作想,他也太自以为是了,太把他方应物看低了!便顶对道:“在下还是不明白,老大人说话要仔细才是,休要叫人听不懂。”

    “你不安心在家学习,听了父亲中进士消息,便立刻启程前往京师,只怕是仰慕富贵,想去父亲膝下做个官宦公子罢!”

    方应物反驳道:“老大人说话可笑之极,刚愎自用,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王恕不屑道:“无须多加掩饰了!老夫年已花甲,阅人多矣,你这点心思还能看不出来么?”

    方应物解释道:“如今庙堂邪气日盛,j佞遍布,一想到家父辗转其间,晚生忧虑不已。故星夜兼程,急欲前往京师,尽己所能助家父一臂之力!”

    王恕冷笑道:“越说越荒谬了,你这少年人能有什么本事?竟敢大言不惭说去京师并助你父亲一臂之力,黄毛小儿懂得个什么!这些话,拿出来当托词都没有人相信!”

    方应物善于言语应对,但此时也词穷,虽然理不屈,确实是他所说的原因,但外人不相信啊!

    他可算体会到窦娥的滋味了,满腔冤屈却无处可说,憋屈!淳安人可能会相信,但这王恕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谁能相信一个第一次出门的十六岁少年人,便可以在复杂无比的京城里,帮助别人混好官场?

    天下最出色的师爷幕僚选出来,也不敢说这种话罢。王恕这么有能力的人,不也当了二十年外官不能回京。

    方应物心里叹道,果然如同先前所料想的,他和王恕这种极其强势的老头子根本说不到一起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再次行礼道:“无论老大人信与不信,在下本心在此,日月可鉴。告辞!”

    “慢着!”王恕阻止了方应物,“你父亲正当进取之时,老夫不能看着你去捣乱!”

    方应物气极反乐,问道:“那老大人想怎样?”

    “你不要去京师了,就留在行辕里读书罢!”王老大人很负责任的说:“你这等年纪,精进学问、探微求真才是正理!去京师追逐富贵权势,只会迷失心性,毁你终生,所以不要去了,就留下专心学业罢。”

    “你凭什么管束我!”方应物简直要暴跳如雷,这老头也太不知所谓了罢!自己就算变成废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就凭你父亲要娶我王家女!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更不能看着你拖累父亲!你还是安心留住的好,两年后若有所成,老夫自会推荐你入场乡试!”

    我x!方应物见老大人撕破了脸强行留人,心里怨气满怀。这老头怎么能如此霸道不讲理,自己要去京师帮助父亲,他怎么偏偏就认定自己去坑爹!

    有一瞬间,方应物恍惚觉得王老大人真像个白蛇传里的法海,自以为是的将白娘子关在雷锋塔里,很是多事!

    他脑子里又闪出了西游记,唐僧取经路上有九九八十一难,遇到各种妖魔鬼怪,这莫非就是自己北上路途中的一难?

    面对南京右副都御史、苏松巡抚强力挽留,弱小的生员方应物毫无反抗能力,恍恍惚惚出了书房。

    外面早站有一名老管家,略显恭敬的上前对方应物道:“方小公子,我家小姐已经吩咐下人收拾出了客舍。其余几人都已经先过去了。”

    巡抚行辕虽然不叫衙门,但其实就是衙门。迎来送往的事情不少,行辕里自然设有客舍,如今便收拾出几间给方应物用了。

    方应物便跟着老管家向住处走去,不知什么时候,他现自己身后多了两个正大光明的尾巴,都是军士打扮。

    方应物无语,这是王恕担心他趁人不意而逃掉,特地派来看管他的罢?

    第七十七章 困居

    王恕目送方应物出了书房,暗暗叹一口气。[ 百书斋 bishuzhi ]与一门心思赶路的方应物不同,他已经得到了消息——方清之馆选为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不是官,没有正式品级,只是一种名称,表示在翰林院学习深造。若馆选为庶吉士,三年之后才能正式做官,谓之散馆。

    庶吉士看似比别人做官晚三年,但却是所有三鼎甲之外的新科进士都梦寐以求的,因为庶吉士还有个别称叫做“储相”,顾名思义就是后备宰相。

    放在从前,内阁的资格并非很严格,不经翰林也是可以的。

    但成化初年时,辅大学士李贤定下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后面两任辅彭时和商辂又连续维持并强化了这个规矩,现在已经成为了官场常例。

    所以说,普通进士如果不能馆选为庶吉士,那等于失去了登顶资格,这辈子彻底无望宰辅了。

    以方清之高达二甲第四的名次,虽然不能像三鼎甲直接入翰林当修撰、编修,但馆选为庶吉士再正常不过了。

    科举制度的精髓就是考试成绩说了算,考得越好展平台就越好,当然有好平台不意味着有好结果,还要看个人造化。

    话说回来,翰林院不像其他衙门职权分明,又被视为储相所在;同时翰林院主掌文书诰敕、编纂史录,和内阁关系密切,又是天子近臣,往来交际层面是极高层的,是清流里的清流。

    正因为地位清高,所以翰林官的自由度很大。既可以埋头经史文册,不问外界是非;又可以多议论,指点朝纲。积极参与朝政刷存在感。

    对方清之的个性,王恕当然了解,若遇到看不惯的事情,方清之必然会上疏直言,不会埋头经史文书装作视而不见。

    而如今朝堂上,又有那么多会让忠直之士看不惯的人和事,以商相公几朝元老的地位,也被挤兑走。若直言不讳,说不准就触犯到谁了。

    所以王老大人扣住方应物。有两点考虑,一是不让声称要“助父亲一臂之力”的方应物去捣乱,减少方清之身边的各种变数。

    二是预防万一。宦海风波险恶,如果方清之被j佞打击和处罚,至少方应物在他这里是可以得到保护的。免掉方清之的后顾之忧。

    方应物走后,王小姐也进了书房,对父亲道:“父亲明鉴,以女儿看来,此子并非贪慕荣华之人。”

    “何以见得?”

    “父亲虽不得立朝,二十年来始终颠簸在地方,但父亲名望素著。又坐镇江南为巡抚,比普通人家还是尊贵的多。若常人稍有机缘,必然要拜访求见,攀结关系。

    但这方应物不过小县一秀才。方家也不是高门大户。这次他路过苏州,女儿看他并不很热心前来拜见,甚至有避而不见之意。这说明他心里自有傲骨,不是贪图富贵的人。”

    王恕点点头道:“毕竟是方清之的儿子。内里还是有些像的。”

    如果方应物听到王大小姐的解读,必定要苦笑不已。他自认是好人,但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不肯来见王恕,实在是因为王老大人极其敢于直言,在天子心中是挂了号的刺头,史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帝甚厌苦之”。

    自己这种小菜鸟还弱的很,经不起风浪,大大小小的风险能规避就尽量规避为好。

    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改成勿以险小而不躲也是对的。

    却说方应物方秀才这次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如果是李士实大宗师是极没有信念的人,那王恕王老大人就是另一个极端,他的信念过强了。

    不是人人都像商相公那样外圆内方,既有为之坚守的原则性,又不缺乏变通。

    满怀不爽,方应物被带到了巡抚行辕客舍,王家给他腾出了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

    名为客舍,但也是高轩敞峻,里面陈列虽不奢华,却十分雅致。

    能与巡抚大员往来并入住的,当然也都是大人物,客舍自然不能过于寒酸。至少这辈子,方应物没有住过如此豪华的房间。

    方应物在庭院中见到了兰姐儿和两个随从,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

    这些昨日还是山村村民的人,今天就站在了雕栏画栋旁边,又不是方应物这种怪胎,当然极度的不适应。直到方应物出现,这三人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小相公,听主人家说,你要留在这里读书?”王英小心翼翼的问道。

    方应物冷哼道:“他们自以为是而已!先住下,然后想法子走人!”

    看方应物神情不太痛快,其余人便也没有多问。此时天色晚了,便各自回房休息,方应物和兰姐儿入了正堂,方应石和王英去了厢房。

    在屋中,兰姐儿坐在床头整理箱笼,又看着夫君冥思苦想的很是伤神,便心疼道:“你何不拿出商相公的信件?王老大人总压不过宰相罢?”

    方应物摇摇头,“这不是斗兽棋,一个吃一个的。王老大人性情强硬,认准了的事情就不会动摇。连天子都屡屡被他批龙鳞,更别说商相公的面子。

    而且你要知道,商相公让我送的不是信,而是人情。如果今天我拿出信件,向王老大人能说明什么?

    若王老大人顺水推舟,将送信事情大包大揽,直接委派别人替我跑一次京师,将信件都一一送到,那我岂不平白失去了这些人情?

    人情是银子买不到的,不能轻易就丢失掉,当然要小心为是。”

    路上多有不便,方应物许久没有和兰姐儿亲热过,今晚住的还算安逸,便一番略略解渴。

    及到次日,方应物早早起来,出了房屋散步去。他刚走到院,便看见两个军士站在那里闲聊

    这俩军士倒是很热情,问候道“方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这是早起散心么?小的愿为前驱。”

    “为什么叫方小公子?去掉小字不行么?”方应物既然打算出来闯荡江湖,当然不喜欢被别人当小朋友看。

    “这是小姐特意吩咐过的,小的们自然不敢叫错。对了,小姐昨日还说过,今天上午要亲自过来。”

    ps:  时间支离破碎,思路也支离破碎,匆匆忙忙抽中午时间码字,第一更!

    第七十八章 好心当驴肝肺

    方应物回到屋中,有杂役将早膳送了过来,方应物招呼兰姐儿用过早膳后,便等待王小姐到访。(百书斋 bishuzhi)

    听到院有响动,方应物便出去迎接。远远瞅见那王小姐穿着粉红罗衫,套着淡紫褙子。白净鹅蛋脸庞,峨眉淡扫如同柳叶,双目顾盼生辉神采奕奕。

    方应物和门口军士打听过,知道她在王家排行第六,而且是王恕幼女,所以行辕中尊称一声六小姐。

    王六小姐身份特殊,很有可能成为继母。方应物当然不敢放肆多看,略略低头见了礼,将六小姐请了进屋。

    随同王六小姐来的,还有四五个杂役婢女,手捧着各式东西。有瓜果,有点心,有书籍,有笔墨,有棋牌,吃的用的应有尽有。

    王六小姐笑意款款,和蔼可亲,完全不似昨日在寒山寺披着面纱时的冷傲。

    此一时彼一时也,这里是家中,那里是公众场合,现在是“亲属”,那时候是陌生人。态度当然不一样。

    六小姐很周道的嘱咐道:“出门在外,多有不方便的,我便拣了些吃用物事,一大早的给你送过来。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少的,不必客气。”

    这真是够热忱的,但越是热忱,一心想离开的方应物越不适应。连声道:“不缺,不缺,眼下已经很好。”

    王六小姐对方应物起居十分关怀备至,又嘘寒问暖道:“昨夜睡得可曾好?这床是软是硬?看天近几日或许会下雨,用不用添盖被?”

    方应物连连摆手道:“不必麻烦了。”

    “你这小哥儿太客气了,昨日见面不相识,有些生分也就罢了,今日大可不用见外。”

    说着六小姐又想起什么,伸手拍了拍。便见从外面进来两个中年女子。六小姐指着方应物道:“方小公子在此,你们给他量了体格,裁几件夏季衣衫,要用好料子。”

    扑面而来的热情一波接一波,让方应物有点承受不住,“在下心领了,眼下真无所求。”

    王六小姐掩口一笑,“还是客气了。看来你父亲未曾与你细说过,我现在便告知你。我与你父亲有过口头婚约。因而说起来也算是一家人,你将这儿当做自己家便可以了。”

    方应物愣了愣,她与父亲不仅仅是绯闻,还有过口头婚约?那这位看起来只比自己年长一两岁的六小姐真成自己预备继母了?

    虽然一直隐隐约约有这个想法,但从未见谁确定性的提起过。就连王恕也只是说“老夫想嫁女”。

    现在猛然听到她肯定性的答案,感觉还真是怪怪的,难道以后要自己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喊母亲?

    如此说来,六小姐今天这是要对自己进行感情投资了。毕竟昨天太匆忙,大多数时间又是和王恕谈话,想卖好也没机会。

    “昨日匆匆相认,很多话儿都没顾得问。也是我对你关心不够。你在县里时,可曾读书进学?”

    方应物老实答道:“县试案,府试第二,道试也是第二。治春秋蒙大宗师看重,亲点了廪膳生员。”

    这个成绩还是很长脸的,说出来没有什么不好。

    王六小姐惊喜的轻轻叫了一声,睁大眼睛道:“这极好。时祖宗保佑,方家举业后续有人了!我心里很是欣慰。”

    她她这是什么姿态?方应物冷汗直流。这小姐的反应也忒夸张了罢?

    事到如今,他算是看出来了,王六小姐这是将自己摆在了母亲位置上,学着母亲腔调和自己说话。

    对她的认真精神,方应物很感动,也相信她是真心想和自己这未来继子处好关系。但在心里还是要吐槽一句,这扮演的很生硬,演技太差了,雕琢痕迹甚重。

    而且还可以看出来,她这是担心自己被强行扣留后,心怀不满,从而产生仇怨之心,以后不好相处,所以今天想方设法的化解掉。

    但他从内心深处是根本不想留在苏州,这是没法化解掉的。不过她的态度倒是个机会,似乎可以从中利用一下。

    想至此,方应物很诚恳的说:“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一切好意尽都心领。在下如今惦念父亲,还望令尊高抬贵手,不要阻碍了。”

    王六小姐解释道:“我父亲对你并没有恶意,我对你更没有恶意,拿你当做亲族后辈看待,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应物忍不住高声道:“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你怎么让我不放在心上?在下有在下的志气,也并不想求着你们王家什么!

    你们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决定在下的去留?在下姓方,不姓王!”

    方应物说话冒着火,十分不客气,王六小姐的脾气也渐渐起来了,“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你去京师,并没有什么益处,不如留在苏州府!”

    方应物叹口气,很是诛心的问道:“你们王家,不会是想拿我当什么人质罢?”

    六小姐愣住了,“拿你当人质作甚?”

    “谁知道呢,前妻留下的儿子总是很碍眼罢。”

    王小姐感到一腔好心都当了驴肝肺,愤然道:“你怎能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方应物当然知道王恕不是这个意思,无论从昨天察言观色还是从历史上风评来看,这老头不会干这种事。真要有这种心思,就不会斥责自己贪图荣华富贵了。

    但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敢这么说,算是一种激将计,告诉王恕本公子已经有这个疑心了,小心这种类似流言的传出去。

    若王恕真有这个心思,方应物反而不敢点破了,那无异于逼迫对方下狠手。

    这种法子委实有点损,有利用别人感情的意思。但方应物除此之外也真没有别的办法,他无权无势,无兵无勇,又是客场作战,不从名声方面做做文章,凭什么去争取自己的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