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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第23部分阅读

细品味起来,沈名士的诗词比方应物那落花,确实少了点什么。

    方应物又停了停,点评道:“你们吴中文人,作诗都是这个习性,词句通俗,琅琅顺口,适合流行于市井之间,传唱于街头巷尾。

    只可惜了尔等这些美人,相貌才情不比金陵秦淮名ji差,但为何总是声名低了一筹?原因就在这里了,没有适合应景的名诗名词衬托抬捧。

    尔等身边这些吴中才子,风流归风流,浮浪也浮浪,学问还是有的,书画功夫都是天下第一,但却写不出有相应气调的诗句!毕竟最易流传的还是诗词,书画都是眼见为实,不可能口口相传的!”

    方应物这般抨击江南的所谓风流才子诗词水平,放在别处只怕要招惹不服,但在眼前这些美人心里,感觉都像说到了心里似的。

    众美人各有所感的细细想来,貌似实情确实如此,不过一直没有人说透这点。

    如今经方应物一点拨,纷纷恍然有所悟,除去金陵是国都这个因素外,确实在诗词唱和上比苏州强了不少。不是她们才色技艺不如金陵同行,实在是本地才子不给力啊。

    她们又不约而同的想道,这个从外地来的英俊小书生,真真是第一知心妙人,哪里又像是不解风情的酸秀才鲁男子了?

    又有美人疑问:“什么叫有气调?先生此词奴闻所未闻。”

    方应物沉吟片刻,“这个词,难以解释,只能意会罢!例如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你们听着如何?”

    能被全明星三人组请来助兴的美人,那都是有几分才情的名ji。猛然间听到“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感到气短心跳。

    不知不觉围住了方应物,一双双剪水秋瞳里闪烁着暧昧不明的光芒。

    方应物继续沉思,又从记忆中精挑细选出一句来,很深情的吟诵道:“又比如,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一句你们听着如何?这些才是与你们相衬的有气调诗词”

    “好想是为了奴家!”红衣女子忍不住激动和兴奋,呐喊了出来。

    方应物还在搜肠刮肚,却被突如其来的尖叫打断了思路。他抬起头,却被周围美人的幽幽眼神吓了一大跳。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狼群,好像要把自己撕碎似的。

    方应物连忙打个哈哈道:“不急不急,今夜还长着!诗词什么的可以慢慢谈。”

    至此他便闭口不谈,露两句出来当个表现自己的引子也就罢了,若在这里拿出全篇纯属浪费。

    但几位美人依然紧紧围住不放,甚至为了抢位置,彼此之间有了点小火花。可以看出,这位小哥儿是一个人形宝库,刚才显露出来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

    但就那短短两句,也足够让她们柔肠百转,恨不能以身相许换其全貌了——当然也有方应物外表出众的原因,有才有貌的男人总是受欢迎的。

    方应物和一干美人纠缠来纠缠去,忽而听到楼梯“噔噔”作响,转头去看,却见上来三位立冠岁数的年轻人。他便知道,这必然是今晚的正主登场了。

    祝允明、杨循吉、都穆这三人立在楼梯口,看着几乎都要倒贴到方应物身上的众名ji,都是说不出的堵心,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罢!

    他们本意是找些风流灵巧有手腕的名ji,故意在这里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书生,偷偷在一边等着他出乖露丑也是一大乐子。

    然后等他们三个出了场后,在脂粉阵里左右逢源、潇洒自如的表现一番,再叫这乡下小书生看看江南风流才子是什么派头!

    孰料此人居然是扮猪吃虎的高手!一刻钟功夫,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术,居然惹得这些惯会做戏的美人个个神魂颠倒,像是着了魔!

    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虽然方应物确实比他们三个长相略微英俊了一点,但也不至于如此迷惑众生罢!

    难怪王铨兄弟被从头到尾戏耍的惨败,几乎要成丑闻,估计就是死在这轻敌上了!

    方应物顾不得全明星三人组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是长出一口气,感到要解脱了。

    他奋力推开身前美人,杀出一条路迎上前去,“三位朋友,久仰大名,有失远迎!席位已经安置好,快请入座!”

    全明星三人组更不爽快了,这方应物分明是摆出了主人口气,故意讥讽他们这些真正主人迟迟不到罢?

    果然,方应物转身就坐到了主座上,伸手延请道:“诸位请坐!”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决定先落了座再说其它,便纷纷找到位置入席。四个人四个席位,正好东南西北各一面围在一起。

    不过让三人更憋屈的事情生了,五个美人全都簇拥到方应物那席位上去了。

    只见得左面三个右面两个,紧紧的挤在方应物身边,直挤钗横鬓乱、光乍现,也不愿意让出来。

    杨循吉和都穆狠狠瞪了祝允明一眼,出的这是什么烂主意,简直作茧自缚!现在没面子的是谁?

    丢脸的不是那个土包子,是他们几个风流才子!一两年的交情还不如别人一刻钟有用,枉称风流二字!

    还是最稳重的都穆先开了口,对方应物寒暄道:“今夜相见,倍感荣幸,在下相门都穆。”

    方应物劝不开身边美人,只得任之由之,暗暗唏嘘一下自己的强魅力,便开口对都穆道:“今夜诸君约请在下相见,难道是为了王铨之事么?”

    三人心里齐齐暗骂一句,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铨抄袭诗词被抓了现行,怎么说都是耻辱的事情,方应物故意上来就说这些,一定是为了打压他们的气势!

    杨循吉也开口道:“在下杨循吉,王铨那厮所行不当,自有家法处置,我等与他无关!”

    方应物淡淡道:“哦,在下以为王铨与诸君交好,看来并非如此。其人家学渊源,探花之弟,却做出剽窃举止,实在可惜可惜!”

    后世最具有传奇色彩的祝枝山最后开了口,很是正色道:“在下祝允明,王铨之事和今夜实在无关,方朋友还请留几句口德,又非大j大恶,给人改过自新机会才是君子。”

    方应物漫不经心道:“原来是祝朋友,久仰神童大名!令外祖不知还在人世否?在下替老师商相公向他问安。”

    祝允明脸色通红,气势立刻矮了半头。因为他的外祖父叫做徐有贞,土木堡之变时坚持逃跑主义,后来投机取巧帮助英宗夺宫复辟,再后来杀于谦、罢商辂

    在苏州本地人心里,徐有贞大学士为人还算不错,也算古道热肠。可惜在形象近乎完人的商辂面前,徐大学士是绝对的道德低点。

    即使以祝枝山的机智,也没法子辩解说当年杀掉于谦、罢免商辂做得对。

    方应物突然爽朗的哈哈一笑,“是我失言了!这都是过去的陈年旧事,和我等小辈关系不大了。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罢!以此酒敬诸君!”

    都穆惊奇的看着方应物,此人哪里像是一个十六岁不经人事的少年?仿佛是个很有心计的老手!(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台阁风新解

    三人组中,性格最怪异狂妄的杨循吉看不惯方应物,又开口,“你认得我吗?”方应物拱拱手道:“当然晓得,是大名鼎鼎的杨朋友。”

    杨循吉大笑道:“还算你有眼睛,认得出我是谁!”方应物苦笑着举起那张请帖,“上面有你的名字,我如何不得知?”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别扭,杨循吉停住笑声,冷哼一声,又问道:“听说你对王铨道,苏州士子不过如此。是么?”

    方应物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是对他说过,那又怎样?难道只许王铨抄袭舞弊,不许我批评几句么?”

    三人一时气结,绕来绕去又绕到这让他们蒙羞的事情上了。

    酒楼东家唐广德亲自领着小厮上酒菜,暂时打断了席间众人的交谈。等布置好后,祝允明、杨循吉、都穆三人都觉得有些压抑,感到面对方应物的心理优势一点一点的被打掉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沉闷的夜宴开端,苏州三才子对方应物毫无了解,想闲谈无从说起。再说他们毕竟还是年轻了点,虽然有着几十种灭掉方应物、帮王铨找回场面的计划,但应变能力还是不够老练。

    方应物更不着急,这几个人的底细他一清二楚,只管以静制动就可以了。所以他好整以暇,不急不慌的与左右美人说说笑笑,倒也逍遥,但三人组便只能傻坐着干瞪眼了。

    全明星三人组本来心态是高高在上,这和人的本性好坏无关,纯粹是一种自然而生的优越感。特别对其他地方士子的优越感。

    至于理由,可以因为才气。可以因为名声,可以因为家世。可以因为师承,甚至可以因为苏州府三个字。

    能在吴中拔尖的士子,前一个是成化十一年的会试第一、殿试第三探花王鏊,再前一个是成化八年的会试第一、殿试第一状元吴宽,两人都是险些三元及第,可惜都差了一项。

    两代前贤都已经进入朝廷馆阁,而现在和未来,则是他们三人的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不过心理如此骄傲的三个人,在今晚集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前。就感到连连受到了打击。他们想张扬狂放,一口气把方应物虐掉,却现提不起气势狂了,所以才一反常态的沉闷起来。

    争美人,被方应物全都包圆了;论道德,被方应物从长辈徐有贞到平辈王铨一通鄙视;拼家世,方应物有个浙江解元、二甲第四的爹;比老师,方应物是三元宰辅的半个徒弟。

    就是谈风度,这方应物挥洒自如。比他们这些苏州名士还有派头,又哪点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地方山村人士?

    关键是,方应物这十六七的小屁孩面对他们这些在苏州府出名的天才,居然毫无敬畏心。仿佛只是看一群普通人,这太令人不爽。

    比来比去,唯一能压倒方应物的。就是他们的富裕程度至少是方应物的一百倍但谈钱太俗了。

    不过祝允明等人并不气馁,因为在才学上还没有输掉。就凭他们几个的水平,最后压倒方应物是毫无疑问的。士子交游归根结底还是靠才华说话的。方应物又不是吴中文人圈子的,用不着给面子吹捧,三个人还战不过一个么?

    可惜刚才他们没有听见方应物对吴中才子诗词造诣的抨击,更没听到“人生若只如初见”,不然也会小心为上的。

    都穆在三人中最沉稳,主动对方应物道:“其实我只听说了方朋友一落花诗,确实难得上品,今夜不如定下规程诗词唱和,或可增进相知。”

    哦?方应物还是主动听到别人要与他比诗词,这是他最不怕的项目了!真要论起书法绘画什么的,他就要想法子推辞掉了。

    虽然艺术有诗词书画琴棋等形式,但在文人雅集上,若没有指定主题时,只有诗词唱酬是必须的基本项目,也是必有项目。

    方应物便问道:“不知道什么规程?”

    都穆环顾四周道:“吾辈正逢青春之岁,便以志向为题,作诗自述如何?”

    祝允明和杨循吉自负的很,都不屑于占便宜,只管去看方应物,那意思就是让方应物来决定,他们主随客便。

    方应物顾左右美人而问道:“姐姐们说,这个题目,我答应不答应?”

    美人们一起笑道,“都先生恁地没情趣,不如以我们姐妹为题作诗,做得好的便去陪他喝酒,方先生不要答应都先生的题目!”

    方应物哈哈大笑,“姐姐们说得好!”

    跟一群女人讲理是讲不清的,都穆感到自己简直碰了一鼻子灰,方应物这是故意借着妇人之口故意戏耍他罢!可恶之极!

    却忽然又听方应物道:“但在下也知道,妇人之见不能听!都朋友的题目,我答应了!”

    都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中一股气又不顺了。美人们的气也不顺了,登时五六只粉拳雨点般的落在方应物身上,很是闹了半天。然后祝允明和杨循吉看着眼热,同样气也不顺了。

    祝允明忍不住举起酒杯,敬道:“既然出了题目,请方朋友先。”

    方应物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沉思片刻,便开口道:“有了一七律!”

    如此之快!祝允明和杨循吉耸然动容,他们两人是真正的神童出身,才思敏捷是数一数二的,但自忖即席做七律,绝对不会比方应物更快!

    方应物又仰头饮了一杯旁边美人递过来的酒,摇头晃脑的击案吟道:“钟鼓殷殷曙色分,紫云楼阁尚氤氲。阊阖九重通御气,蓬莱五色护祥云。常年待漏承明署,今日整冠神武门。岂为久索长安米。只怕朝服忝圣恩!”

    满堂惊愕无语,不是因为这诗作得好。而是因为这诗太出乎意料了。

    谁也没有想象到看似灵巧机敏的方应物居然作出这么一篇东西,内容是京师大臣朝会气象。还顺带有吹捧盛世和颂圣的意思,标准的台阁体。

    这大家聊人生聊理想的时候,冒出个充满着公卿腐朽味道的台阁体七律,似乎有点不协调啊。

    在这世道,台阁体约等于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这种感觉,就像私底下喝酒聊天时,突然有人很一本正经的用新闻联播体和别人谈心,何其怪异!

    全明星三人组彼此对视一眼,方应物搞这种名堂。他以为自己是宰辅馆阁大臣么?在这春夜行乐的宴会上,作出这么一真是莫名其妙!

    和前几天的落花诗简直不是一个人写的,这一定是故意耍他们,这方应物未免太过于目中无人了!三人都如此想道。

    “在下就这点志向了!”方应物对别人的怪异表情视而不见,坦然自若的说。

    三杨时期,国家步入顶峰,台阁派诗文也进入了鼎盛,成为文坛主流。其内容特点就是鸣盛、鸣治,能配合强盛祥和政治局面唱赞歌。营造太平气象。其文辞雍容冲淡,声调雅正,排斥奇癖险峻。

    但到了成化年间,新兴文风却渐渐兴起。更强调个人情趣,台阁体便显得保守而陈腐。台阁与山林,是两种彼此不同的文风。苏州才子们自然是倾向于“山林”的,对台阁体毫无兴趣。

    所以祝允明等人一致认为。这是方应物故意为之,就是要刻意标榜与他们不同!

    而且方应物自称是商相公学生。大概是因为王鏊、徐有贞等人的因素,方应物对苏州有成见。而商相公久居庙堂高位,诗文也是偏于台阁风的,方应物肯定还故意用台阁体诗词来替老师张目!

    既然方应物不要这个面子,弄出这么一东西,那他们也不会客气!

    杨循吉抢先开口,尖酸刻薄的评论道:“此乃胡乱应酬之作,缺少真性情,充斥升平之音,肤廓冗长,辞藻与旧辞千篇一律,大有空泛之嫌!”

    祝允明想了想,点评道:“诗篇充斥吹捧颂圣,炫耀近侍天子恩荣,若以此立志,未免太过于庸俗!”

    “两位所言极是!”都穆道。

    方应物看了看左右,笑道:“诸君见识还须增广!尔等以为我志向是什么?只是位居馆阁,歌颂皇恩么?

    诸君可知道,当今天子居深宫而不出,君门万里,数年不见大臣,任由j佞盘桓帝侧!这难道正常么?这难道是为人臣者所可以容忍的么?

    我追思昔年,洪熙、宣德、正统年间君臣相知的气象,忍不住时时感慨于心,故而拟诸公语气,作此台阁之诗,为的就是期盼君臣遇合,中兴盛世!

    这是忧国忧民真情流露,风花雪月者体会不到其中深意,只说是空泛肤浅了。正所谓心怀君臣相合之理想,言吐辞自然是台阁气象,此中真意,俗人不知!

    在下斗胆劝诸君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要终日沉湎诗词书画小技,要抬眼看看天下,钻研经世济用的大学问为好!”

    祝允明等三人再次愕然,他们好像面对的不是美人堆里左拥右抱的方应物,而是喋喋不休的学校教官,他们自己则像是懵懂不知的学生一样被训了!

    一即将被扫进历史里的台阁风七律诗,也能被他解读出花儿来了!这算是方应物独创的台阁诗词新解么?能自圆其说的编出新理论,也算是一种学问家了

    可是想辩回去,似乎也不容易,方应物扯出庙堂之事为自己的诗词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