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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花印珮第1部分阅读

狻猊大吼一声,抢进伸爪便抓。

    落魄穷儒向侧一闪,宛如电光一闪,反而旋至火眼狻猊身后,一掌拍出叫:“畜生何其狂也,吾心凛凛焉。”

    “砰”一声大震,火眼狻猊向前冲,撞碎了小木窗,撞倒了窗台,跌出屋外去了。

    屋外大雨滂论,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落魄穷儒并不因一掌奇袭得手而宽心,袖中取出一支秃笔,举笔管就唇。

    火眼狻猊一身泥水,爬起从缺口冲入叫:“拼死你这老狗……”

    门口抢入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女人,荆钗布裙秀气外溢,喝道:“住手!”

    落魄穷儒的秃笔尖突然飞脱,向扑来的火眼狻猊飞射,速度骇人听闻。

    火眼狻猊果然了得,闪避不及便伸手急抓笔尖,抓住了,但身形一顿,上体后仰,冲势倏止。

    落魄穷儒笔管离口,移步转身,讶然道:“池大嫂,久违了、”

    口不再说讽刺的怪话,神色庄严正正经经,这位游戏风尘的奇人,不敢在这位池大嫂面前放肆,可知这位池大嫂定是非常人。

    火眼狻猊手掌一松,小小的毛笔尖沾满血迹向下堕落,掌心出现一个血孔,满手全是血。

    小小的毛制笔尖,竟然将火眼狻猊抓石成粉水火不伤的巨掌射伤了。

    池大嫂瞥了众人一眼,神色肃穆地问:“昭老,这里怎么啦?”

    落魄穷儒苦笑道:“这群宇内凶神恶煞在此行凶,老朽途经此地避雨,碰上了。大嫂认识这个黄毛畜生么?”

    池大嫂摇摇头说:“不认识,老身也是过路的。”

    “这凶魔是横行天下凶名昭著的火眼狻猊阳虎城。”

    火眼狻猊心中雪亮,看落魄穷儒的恭敬神情,便知池大嫂必定是比穷儒更高明的人物,怎敢大意?一咬牙,哼了一声说:“姓余的,今天老大放过你,下次见面,连本带利一起算,后会有期。”

    声落,人冲出缺口,身影消失在大雨中,快极。

    池大嫂摇摇头,说:“这人的修为,已臻登峰造极的境界。昭老,日后你得小心些。”

    落魄穷儒吁出一长气,犹有余悸地说:“池大嫂,你该出手将他留下的。

    “老身已三十余年未在江湖行走,早已脱出江湖是非场了。”

    “但这老凶魔……”

    “老身不管江湖的恩恩怨怨……”

    落魄穷儒脸色一变,凛然地说:“池大嫂,休怪老夫直言。人生在世。必须有善恶是非之心,武林人行侠仗义,义不容辞。如果眼见无耻败类杀人肆虐而不加问闻,岂不……”

    “昭老,老身怎知你们的恩怨是非谁曲谁直?同时,老身并未亲见这里所发生的事哪!”池大嫂也正色说。

    落魄穷儒哼了一声。抱拳一礼悻悻地说:“老朽错了,忘了大嫂已是个不问外事的遁世者,抱歉抱歉。”

    说完。愤然向哭泣中的甘姑娘走去,问道:“小姑娘,你有了困难,他们怎么了?”

    甘姑娘拭掉泪痕。惨然地说:“我爷爷在此养病,那几个凶魔找上门来,爷爷力尽而死,他们却去而复来。这位老伯与这位大哥到来避雨,也遭了不幸。”

    落魄穷儒长叹一声道:“如果不是老夫被迫使用以气御笔绝技先下手为强。恐怕也得栽在那黄毛畜生手下,你们……唉!怎逃得过这些宇内凶魔之手?不全部丧命,已是侥天之幸了。” ∫粯儿撑起上身,挪近乃师身旁,狂叫道:“师父,师父,你老人家……”

    落魄穷儒走近,惨然道:“令师已经升天了,替他准备后事吧。”

    “师父!”珮儿厉叫,声泪俱下,痛不欲生。

    落魄穷儒掏出一只玉瓶,倒出三颗丹九,递过说:“你受伤不轻,快吞下这三颗灵丹,以免内伤发作。令师是……咦!令师是九现云龙欧阳天呢。”

    “师父……”珮儿狂叫,昏倒在乃师的尸体上。

    落魄穷儒先将丹丸强塞人珮儿口中,吹口气送丹九入喉,方向小姑娘问:“小姑娘,你还有亲人来料理令祖的后事么?”

    小姑娘咬牙切齿地说:“家父这两天便可赶来,小女子应付得了。”

    池大嫂叹息一声说:“小姑娘,老身留下助你善后。”

    落魄穷儒哼了一声,一手一个,挟起了珮儿师徒两人,奋身飞跃出门,投入茫茫风雨中。

    “昭老请留步……”池大嫂急叫。

    落魄穷儒头也不回,如飞而去。

    “轰隆隆……”沉雷震撼着大地,风更大,雨更狂,大地变色。

    五里外官道旁,出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四周全是无尽的青山,古木参天,风雨的声势极为掠人。

    落魄穷儒向山神庙里钻,人成了落汤鸡,前不沾村后不靠店,风雨委实太大,他不得不设法避雨,一面向庙里钻,一面嘀咕:“再不找地方避雨,恐怕会被雷打火烧哩!”

    一钻人尚可避风雨的破殿堂,他便急不及待地将两人放下。九现云龙的尸体已经发僵,珮儿却被刚才的风雨所惊醒。

    他抹掉脸上的雨水,苦笑着问:“小哥儿,能坐起来么?” ∫粯儿吃力地撑起上身,咬牙道:“跌倒了,就爬起来,我要站起。”

    落魄穷儒伸手将珮儿接下,笑道:“老朽不是打倒你的人,你用不着站起来向老朽表现英雄气概。” ∫粯儿只好坐下,铁青着脸说:“晚辈只要能有一口气在,便得保持英雄气概,老伯援手之德,恩同再造,晚辈没齿难忘……”

    “不必客气,老朽与今师曾有一面之缘,算起来不算陌生,想不到令师英雄一世,却无端卷入这场杀劫中,而至血溅荒山草舍,良可慨叹,世间少了一位一身侠骨、义薄云天的风尘豪侠、惜哉!”

    “家师这次被迫管闲事,想不到……”

    “过去的事不必提了,目下先得替今师善后要紧,你如何打算?”

    家师行道江湖,像是水上飘萍,自从二十年前师母仙逝之后,便寄情山水无所牵挂,浪迹天涯。晚辈追随家师六载,从不知道师父的故乡在何处,他老人家也不许提及,因此……”

    “这样吧,那就将令师葬在这附近好了。江湖人路死路埋,哪处黄土不埋人?”

    “这……”

    “就这么决定好了,你姓甚名谁?”

    “晚辈姓印名珮,虚度十四春。”

    “姓印?哦!这姓倒是少见。”

    蓦地,平空传来了蚊鸣似的怪声:“少见多怪。”

    声虽小,但人耳清晰可闻,如在耳畔发声。

    落魄穷儒一蹦而起,举目四顾。

    破殿堂空荡荡,神案积尘盈寸,四壁蛛网尘封,神龛上破幔飘飘,那座泥胎散脱面目全非的神像,半倒在内侧状极恐怖。

    他抢入后殿,后殿窄小四壁萧条空无一物。

    没有人,人想必躲在外面。

    门扇与窗扇皆无,可看到外面的杂林荒草,即使躲上百儿八十个人,也不易发现。

    他回到原处,目光落在窗外,大声道:“阁下好高明的千里传音术,不必相戏,可否现身相见?”

    久久,毫无动静。

    他哼了一声,又道:“你再不出来,老夫可要骂你了。”

    印珮低声道:“老前辈,声音像是发自神龛上。”

    他刚头向神龛上望,破损的神像突然飞起,奇快地迎头下砸。

    他向侧一闪,神像的碎泥灰尘溅了他一头一脸。狼狈万分,相距太近委实不易躲闪。他无名火起,骂道:“狗东西!少给我装神弄鬼……”

    灰影疾扑而下,狂笑声震天。

    “啪!”人影乍合,接掌声暴响。

    “哎呀!”他惊叫,连退四五步。 ∫粯儿奋起余力,猛地掀起神案,向灰影砸去。

    灰影一闪不见,远出八尺外狂笑道:“哈哈哈!好小子,你胆子不小。”

    落魄穷儒揉动着掌心,苦笑道:“酒狂,我落魄穷儒余昭彦,好像从未得罪你吧?何必试试我这把老骨头?”

    灰影一身尘污,披头散发不修边幅,年约古稀,五短身材,挟了一个大型酒葫芦,毗牙咧嘴笑道:“听说你穷酸最近两三年来,返老还童修为精进了不少,试一试你的掌力,果然有了不少进境。哈哈!要不要陪我酒狂喝两口老酒解解愁?”

    落魄穷儒闪在一旁,双手乱摇说:“免了免了,我穷酸甘拜下风。”

    “再不然来比划比划松松筋骨。”

    “老天!凭我穷酸这两手鬼画符,怎配陪你比划?万一你发起酒疯来,我这三百六十五根骨头,不被你—一拆散才怪。”

    “好啊!你穷酸几时学会谦虚的?”

    “满招损,谦受益,咱们念了几本书的人,这点道理应该懂。”

    “哈哈!你们念了几本书的人,对明哲保身这一套,也懂得不少。”酒狂怪笑着说。

    “我穷酸如果真懂,刚才就不至于差点送掉老命。”落魄穷儒感慨地说。

    “怎么回事?你带了尸体来,与此有关?”

    “对,为了避雨,碰上了几个可怕的老魔头……”

    落魄穷儒将经过说了,指着九现云龙的尸体又道:“他也是个避雨的,不幸送掉了老命。”

    “哦!碰上了火眼狻猊而仍然留得住性命,算你走了狗屎运。你说的池大嫂,可是往昔的福慧双仙……”

    “福慧双仙的瑶台仙子。”

    “哦!她公母俩仍在人间?”

    “哼!她公母俩在不在人间,并无多少区别,有她不多,无她不少,不过问世间不平事,活着反而是多余,对不对?”

    “晤!你似乎言中有物,带有弦外之音。”

    “你是说……”

    “你也认为我酒狂活着也是多余。”

    落魄穷儒老眼一转,计上心头,笑道:“区区怎敢?只是这次与火眼狻猊结下了梁子,凭我这几手鬼画符,如不早些远走高飞避祸,早晚要与阎王爷攀上亲。”

    “晤!你似乎在打鬼主意……”

    “你酒狂游戏风尘,名列字内三大绝顶高手之一,那火眼狻猊大胆,也不敢……”

    “慢着!你在……”

    落魄穷儒哈哈怪笑道:“因此,余某决定立即觅地潜修。”

    “你在逃避!”

    “对,明哲保身。因此,我把这烂摊子让你去收拾,天掉下来,有你这酒疯子去顶。”

    “你……”

    落魄穷儒身形一闪,便闪电似的穿殿向外逸走,投人狂风暴雨中不见。

    酒狂一怔,怪叫道:“好家伙!你这是甚么意思?” ∫粯儿得丹丸的助力,恢复不少元气,强打精神站起,吃力地扳起乃师的尸体,说:“余老前辈错了,小可的事并非是烂摊子,他根本用不着出面收拾。家师已杀了主凶,小可也削断一个老魔左腿,恩恩怨怨一笔勾消,一命换一命不必怨天尤人,小可受伤只怨自己学艺不精。小可已能自立,余老前辈的用意,定是希望老前辈出头对付火眼狻猊而已。”

    酒狂目光炯炯注视着他,问道:“你不想为师报仇?”

    “凶手已经死了。”

    “那火眼狻猊……”

    “家师的死,与火眼狻猊无关。”

    “万一火眼狻猊找你……”

    “小可年轻,怕什么?”

    “人小志大,初生之犊不怕虎。这样吧,跟老夫在江湖闯荡,保证那老凶魔不敢找你。”

    “不,小可要找地方苦练几年。”

    “你多大了?”

    “十四岁。”

    “学艺几年?”

    “八年。”

    “带上令师的尸体。”

    “老前辈……”

    “跟我走。”

    “这……”

    “少废话,走。”

    从此,一代侠士九现云龙在人间消失。

    从此,酒狂也失了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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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二 章 魍魉江湖

    六年后,大明成化十三年。

    大乱后的湖广西北山区,破碎的田园正在重建。

    汉江旁的一座小县城:白河。

    郧阳府在去年设置该府的辖地,原是均州以西的一部份,均州属襄阳府。白河原称白河堡,属陕西汉中府洵阳县,划归郧阳府,同时设置白河县,设县仅一年。

    由于改属建县不久,一切仍未上轨道。

    山多、田少、河流湍急,峰高谷深,人丁稀少、猛兽成群、民风剽悍、弱肉强食。这就是当时的白河。

    这一带地邻之省,本来并不是蛮荒绝域。但闹了几十年匪患,搞得赤地千里,十室九空,附近四省(湖广、四川、陕西、河南)边区千余里江山,城镇为墟人烟绝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里便沦为盗匪流民的逃难处,满目全是广大无垠的原始森林丛莽,与无尽的高山峻岭。

    兵荒马乱数十年,匪患频繁,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把这一带划为禁区,严密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入,以杜绝匪徒在内养息滋生的凭藉。

    可是,禁者自禁,逃人山区苟全性命的人,仍然敢冒死闯关,携男带女往里走,杀不胜杀,禁不胜禁,皆希望在山区内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化外之民。

    动乱数十年,匪患平息了,盗匪与流民数十万皆受到招安,地方官反而感到万分头痛,最后不得不呈奏朝廷,开府置县,解禁开放承认事实,以安顿招安的匪徒,以及受安抚编户的流民。

    因此,几十万人丁、便成为重新开发汉江河谷两岸的拓荒英雄。

    城位于万山丛中,原称白河堡。

    堡建于成化八年,十二年改县以白石河为名,简陋自在意料之中。

    汉江在城北八九里,隔了两座山(本朝末年城毁,向东府迁至汉江旁)。建县后,白河堡仍存,距城仅三四里。

    土砖筑的城墙高仅丈余,城周仅三里,比江南的一座小镇大不了多少,城内的居民少得可怜。

    但城附近二三十里山区内,却有不少大豪落籍其间,每一个大豪皆拥有!”大的土地,有不许外人插足的地盘,有众多的奴仆供驱策,是该地区主宰生杀的土皇帝。

    总之,这里数十年来都是匪徒们啸聚的温床,沧海桑田江山变易,目下变成了新开发地区,乱七八糟弱肉强食的古怪事,层出不穷算是家常便饭,不足为怪。

    汉水除了夏季水涨水势猛烈,险滩大多以致船只暂停通航之外,平时小型船舶可上溯至金州(即后来的兴安州),再往上此江便不通了。乱石泻奔流,水势如山崩,直至汉中府千里河道,何止上千座险滩?

    人,不断从湖广涌来,希望在山区里拥有一块属于自己,而能自由自在不受官府打扰的田地,以便安身立命好好活下去,让后世的子孙能安居乐业不至流离失所。他们无视于危险,不畏无穷险阻,向西又向西。有些死在半途,有些膏了兽吻,但后来的人,依然前仆后继,无畏地勇往直前。

    汉江上游在繁荣中,是用血与肉代价奇高而换来的繁荣。

    目下,已经安定下来了,但在这里,依然是强者的天下。在这里,生存的条件是勇与力。

    禁区开放,但官府的力量有限,政令仅能在城镇推行,军队也仅能在关、堡、寨、城附近保持有限的兵力。

    既没有开发的计划,也缺乏辅导的能力,只能让入山的人自生自灭,这就是当时的汉江上游,开放的禁区新面目。

    近三月来,白河城气氛紧张,市面上人心惶惶不可终日,风雨欲来。

    堡长的公廨,改为县衙门。

    全城只有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与十余条小巷,城南城北鸡犬相闻。至汉中的大道,从东门进西门出,出北门可至汉江渡口,往南可至白土关(平利县)废白河堡在北门外的山冈上,只住了一家人。

    申牌左右,两位旅客风尘仆仆,踏入了东门。

    走在前面的旅客年约四十上下,青帕包头青直裰,足登多耳麻鞋,中等身材颇为精壮结实,生了一张平实老成的面孔。

    背了一个包裹,手点爬山杖,腰间佩了一把防身朴刀。

    后面那人年约花甲,仆从打扮,虽上了年纪,依然腰骨健朗,背了一个大包裹,点一根罗汉竹杖,步履沉实稳健毫无倦容。

    永福客栈出现于街右,中年人扭头道:“葛福,就在此地打尖。”

    葛福顺从地说:“很好,主人可在此地等候范师父。”

    主人摇摇头,说:“不,咱们得赶路。今晚范师父师徒不会赶来,咱们到金州去等他。”

    “范师父师徒的脚程快,但愿他们能很快地赶来。”

    刚到达店门,尚未跨入店堂,一名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壮实胸膛的大汉,劈面拦住了,挡住门口双手又腰,嘿嘿怪笑道:“很好,你们来得好快。”

    中年人一怔,惑然间:“怎么来得快?尊驾是……”

    “我叫沈三。”

    “哦!在下葛奇,沈兄……”

    “你们从襄阳来?”

    “是呀,沈兄……”

    “来办事?”

    “在下路过贵地,正想打尖。”葛奇泰然地说。

    “真的?”沈三横眉竖眼怪腔怪调地问。

    “真的。沈兄有何见教?”

    “你是武当门人?”

    葛奇粗眉深锁,不耐地说:“在下只随师门学了两手防身拳脚,不算是正式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