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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亩荷塘留清梦(全本)第4部分阅读

    自一个攀着桌子爬下来了。

    娘房里,哥哥嫂嫂房里,姊姊房里,都点着一对通红的大蜡烛;郭妈妈也将我们房里的点了,叫我去看。我要爬到桌上去看,郭妈妈不许,我便跳起来嚷着。伊大声叫道:“太太,你看,宝宝要玩蜡烛哩!”娘在伊房里说:“好儿子,别闹,你娘给好东西你吃!”伊果然拿着一盘茶果进来;又有一个红纸包儿,说是一块钱,给我“压岁”的。娘交给郭妈妈收着,说不许我瞎用。我只顾抓茶果吃,又在小箱子里拿出些我的泥宝宝来:这一个是小娘娘八月节买给我的,这一个是施伟仁送我的,这些是爸爸在上海买来的。我教他们都站在桌上,每人面前,放些茶果,叫他们吃。——呀!他们怎么不吃!我看见娘放好几碗菜在画的人儿面前,给他们吃;我的宝宝们为什么不吃呢?呵!只怕我没有磕头吧,赶快磕头吧!

    21流光正徘徊(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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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妈妈说话了。伊抱着我说:“明天过年了,多有趣呢!”粽子、包子,都听我吃。衣服、鞋子、帽子都穿新的——要“斯文”些。舅舅家的阿龙、阿虎,娘娘家的毛头、三宝,都来和我玩耍。伊说有许多地方耍把戏的,只要我们不闹,便带我们去。我忙答应说:“好妈妈,宝宝是不闹的,你带了他去吧!”伊点点头,我便放心了。伊又说要买些花炮给我家来放,伊说去年我也放过;好有趣哩!伊一头说,一头拍着我,我两个眼皮儿渐渐地合拢了。

    我果然同着阿龙、阿虎他们在附近一个大操场上;我抱在郭妈妈怀里,看着耍猴把戏的。那猴儿一上一下爬着杆儿,我只笑着用手不住地指着叫“咦!咦”。忽然旁边有一个人说:“他看你呢!”我仔细一看,猴儿果然在看我,便吓得要哭;那人忽然笑了一个可怕的笑,说:“看着我吧!”我又安了心。忽然一声锣响,我回头一看,我已在一个不识的人的怀里了!我哭着,叫着,挣着;耳边忽然郭妈妈说:“宝宝怎么了,妈妈在这里。不怕的!”我才晓得还在郭妈妈怀里,只不知怎么便回来了?

    太阳在地板上了,郭妈妈起来。我也揉着眼睛;开眼一看,桌上我的宝宝们都睡着了——他们也要睡觉呢。青梅呢?我的小青梅呢?宝宝顶顶喜欢的青梅呢?怎么没了?我哭了。郭妈妈忙跑来问什么事,我哭着全告诉了伊。伊在桌上找了一阵;在地板上太阳里找着一片核子,说被“绿尾巴”吃了。我忙说:“唔!宝宝怕!”将头躲在伊怀里。伊说:“不怕,日里他不来的,你只要不哭好了!”我要起来,伊叫我等着,拿衣服给我穿。伊拿了一件花棉袄、棉裤,一件红而亮的袍子,一件有毛的背心,是黑的,还有双花鞋,一个有许多金宝宝的风帽。伊帮我穿了衣和

    鞋,手里拿着风帽,说洗了脸才许戴呢。我真喜欢那个帽,赶忙地央着郭妈妈拿水来给我洗了脸,拍了粉,又用筷子给点胭脂在我眉毛里和鼻子上,又给我戴了风帽;说今天会有人要我做小女婿呢。我欢天喜地跑到厨房里,赶着人叫“恭喜”——这是郭妈妈教我的。一会儿郭妈妈端了一碗白圆子和一个粽子给我吃了;叫我跟着伊到菩萨前,点起香烛磕头,又给爸爸娘他们磕头。郭妈妈说有事去,叫我好好玩,不要弄污了衣服,毛头、三宝就要来了。

    好多时,毛头、三宝和小娘娘都来了。我和他们忙着办菜给我的泥宝宝吃;正拿着些点心果子,切呀剥的,郭妈妈走来,说带我们上街去。我们立刻丢下那些跟着他走。街上门都关着;我们常买落花生的小店也关了。一处处有“斯奉斯奉昌……镗镗镗镗鞈”的声音。我问郭妈妈,伊说是打锣鼓呢。又看见一家门口一个人一只手拿着一挂红红白白的东西,一搭一搭的,那只手拿着一根“煤头”要烧。郭妈妈忙说:“放爆竹了!”叫我们站住,用手闭了耳朵,伊说:“不要怕,有我呢!”我见那爆竹一个个地跳了开去,仿佛有些响,右手这一松,只听见“噼!啪”,我一只耳朵几乎震聋了,赶紧地将它闭好,将身子紧紧挨着郭妈妈,一动也不敢动。爆竹只怕不放了,郭妈妈叫我们放下手,我只是捂着不肯放。郭妈妈气着说:“你看这孩子!……”伊将我的手硬拖下来了。走了不远,有一个摊儿;我们近前一看,花花绿绿的,好东西多着呢!我央着郭妈妈买。伊给我买了一副黑眼镜,一个鬼脸,一个胡须,一把木刀,又给毛头买了一个胡须,给三宝买了一个胡须。我戴了眼镜,叫郭妈妈给我安了胡须;又趁三宝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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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伊手里的胡须夺了就跑,三宝哭了,毛头走来追我。我一个不留意,将右脚踏在水潭里,心里着急,想娘又要骂了。毛头已将胡须拿给三宝;他们和郭妈妈走来。伊说我一顿,我只有哭了;伊又抱起我说:“好宝宝,别哭,郭妈妈回来给你换一双,包不叫娘晓得;只下次再不许这样了。”我答应我们就回来了。

    22流光正徘徊(22)

    今晚是初五。郭妈妈和我说,明天新衣服要脱下来,椅子桌子红的、花的衫儿也不许穿了;粽子、肉包子、糖馒头、风糖糕,只有明天一早好吃了;阿龙、阿虎他们都不来了;叫我安稳些,好等后天上学堂念书吧!他们真动手将桌子、椅子底衫儿脱下,墙上画的人儿也卷起了。我一毫不想玩耍,只睡在床上哭着。郭妈妈拿了一支快点完的红蜡烛,到床边问道:“你又怎么了?谁给气宝宝受,妈妈是不依的!”我说:“现在年不过了!”伊说:“痴孩子,为这个吗!我是骗骗你的,明天我们正要到舅舅家过年去呢!起来吧,别哭了。”我听了伊的话,笑着坐起来,问道:“妈妈,是真的吗?别哄你宝宝哩。”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

    23行走与游思(1)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吗?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辞,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074

    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如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075

    24行走与游思(2)

    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荡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作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076

    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混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只只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077

    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078

    25行走与游思(3)

    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