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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恋香衾第27部分阅读

祺笑道:“哦?我怎么瞧着没什么烦心的事,只是有那么一两个让皇上烦心的人?”

    唐天霄瞪了他一眼,接过靳七送来的厚厚一叠纸笺,已是惊愕。

    “这么多?”

    靳七垂头道:“这会儿还在写,今天下午的还没拿。”

    唐天祺看了一眼,奇道:“谁写的?字还不错,挺有大家风范,就是稚嫩了些,估计是名家所授,但练字没下过工夫。”

    唐天霄翻了翻,果然都是《南华经》、《道德经》之类的道家经文,掷在案上道:“是你那个好三妹抄的经文!看看你能不能告诉朕,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抄经文?”

    唐天祺一愣,忙翻开细细看时,却也诧异了。

    “皇上,你不会是把她打发去道观当女道士了吧?我怎么瞧着……瞧着这字,很像是出家人写的?”

    “女道士?”

    唐天霄恨恨道,“哪个道观敢收她,朕还真想把她送去磨磨性子!”

    唐天祺道:“哪里还用磨,我看着已经磨出来了!”

    他从其中抽出几叠来,排在桌上给唐天霄看,“瞧着这几张,气息还有些不顺,不时有个把字字体松散,略显凌乱,应该是一开始写的,看来心并没有静下来;但到后面,这里,还有这里,全是连着许多张行云流水般下来,分明是心无旁骛一气呵成抄成的。三妹人又聪明,估计有几遍写下来,早就能背了,不用对着书抄,便更见自己风格了。瞧瞧,这后面的字已经明显比前面要好!这可真奇了,她那般的人,居然能写出这样超逸疏旷的字来?”

    唐天霄心绪不宁,开始不曾注意,如今听他这般说,细细留意时,果然如此。

    他问:“可她为什么要抄经?难道就为练字?”

    唐天祺摊摊手,以示不能回答。

    靳七道:“奴婢曾仔细问过侍女,可淑妃第一天抄经文前曾说,要静静心,不想再做梦。”

    唐天祺一想,点头道:“这些经文的确可以怡养心性,也许抄得多了,真可以少做噩梦呢!”

    也许有道理。

    但让唐天霄耿耿于怀的,是她有那个闲心抄出这么多的经文,却始终没有对他的暗示有任何反应。

    他冷笑道:“她一向就梦多,早先怎么就不说要抄经文静静心了?”

    他转头问靳七:“除了抄经文,她还有什么异常吗?”

    靳七料得瞒不过去,只得道:“也……也不算异常。这些日子可淑妃安静得很,每日都散着头发,穿着素衣抄经。再就是……屋中的各处帷幔都换了,不许太艳丽,不许带蝙蝠石榴之类的花纹。连用所茶盏都挑了朴素的式样。”

    另外两人便都怔住。

    好一会儿,唐天祺勉强笑道:“她……她不会想在家修行吧?真打算出家了?”

    靳七头皮发麻,低低道:“听侍女转述口吻,好像是打算一个人在怡清宫过上一辈子,再不出去,再不见一个外人。”

    他不敢说明,但唐天霄听得清楚。

    可浅媚不想见的人里,包含着他。

    他撑着额的手慢慢挪开,凤眸冷冷挑起,凌厉如刀。

    “一辈子?素衣?出家?”

    他笑意寒冽,“就为朕诛杀了她的情郎,她便打算在朕的后宫里为她的情郎守孝一辈子?抄一辈子经?”

    唐天祺暗自叫苦,忙笑道:“她孩子心性,多半说着玩玩而已,皇上别去理她,隔几天自然好了。”

    “说着玩玩!”

    唐天霄满心里又酸又苦,声音微微变了调,“她说着玩玩的话,做着玩玩的事,是不是都太多了?或者,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骗朕玩玩的?”

    甚至在半昏半醒之际,也在他跟前耍着手段,哄他软了心肠,再来个不理不睬?

    她到底想把他的尊严踩到哪里?

    猛地立起身,他“唰”地一声,把那满案的纸笺连同各种公文一齐扫到地上,抬腿将书案踹倒,一向漫不经心的俊秀面庞已气得扭曲。

    连宫外侍从都听到他们的年轻帝王在怒气勃发里失态地咆哮:“可浅媚,你欺人太甚!”

    唐天祺背脊生汗,上前劝道:“皇上,别为这丫头气坏了身体,先叫人再去打听打听,好好问问清楚!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不会有什么误会吧?她虽然任性了些,可我也能看得出,她待皇上还算真心实意,绝对在不敢轻侮皇上之意。”

    “她?待……待朕真心实意?”

    唐天霄胸口起伏,眼眶却有些红了。

    他冷笑道:“真心实意到跟朕的敌人私逃?唐天祺,如果她是你亲妹子,朕连你一起治罪!”

    终于,唐天祺也垂下头,不敢相劝了。

    唐天霄并没有再让人打听可浅媚到底怀着怎样的居心,而是自己亲自奔向了怡清宫。

    唐天祺明知不妙,到底内外有别,却不便亲自跟了去,只得向靳七使了个眼色,托他照应些,自己怏怏地出宫而去。

    唐天霄怒冲冲地走到怡清宫时,卓锐已闻报急急上前见礼。

    “她呢?”

    唐天霄立于宫门前,却已不由抬眼望向内殿。

    窗扇大开着,有袅袅的淡白烟气盈出,却瞧不见半个人影。

    那日,她私逃出宫前,还曾如一枝艳丽妩媚的木棉花倚于窗棂,笑容璀璨明妍,让他一上午都心舒神畅,迫不及待地便想回到她的身畔,继续和她相依相守,谈笑无忌,直到白发皑皑。

    他很有把握,他可以在未来给予她更多的惊喜和快乐,更高的身份和地位。

    以为已经没有人能拦他的路,却从不曾想过,她并不希罕他给予的一切,一声不吭地便将他舍弃。

    心头越发割裂般地疼痛,但看向卓锐的眼神却更加寒冽。

    卓锐看得出唐天霄来意不善,却再猜不出可浅媚哪里招惹了她,低声答道:“淑妃在里面。这几日很安静,很少出屋子,偶尔出来,待人也和气,从不惹事。”

    他只怕又有人在唐天霄跟前进了甚么离间的谗言,却是婉转地告诉唐天霄,如今的可浅媚很本分,很听话,言行挑不出毛病来。

    唐天霄却听得越发气愤。

    从前的可浅媚,会有这等本分,这等听话?

    他问:“里面在烧着什么?”

    卓锐忙叫来小太监悄悄过去打探时,小太监回报道:“烧的是淑妃娘娘自己抄的经文。方才香姑娘把她抄的大半经文都送到大佛堂,说日后分发下去让人颂读,便可积德行善;淑妃娘娘却说,她的经文只图自己抄着安心,不许传出去惹事儿,因此叫人移了火盆过去,把剩下的经文都给烧了。”

    唐天霄明知香儿只是找借口把那些经文送到自己跟前,冷笑道:“如果没有心怀鬼胎,抄经文这种善事,怎会怕旁人知晓?”

    小太监道:“特地移火盆过去,似乎并不是全为烧经文。听说淑妃娘娘嫌屋里东西太多,顺便也把没用的字纸也给烧了。”

    “没用的字纸?”

    可浅媚虽然聪明,可并不爱写字。唐天霄却勤奋得很,几乎每日都会练上几张字。

    他总和她在一处,因此所练的字纸大半都收在她这里了。

    他眯起凤眸,便往内踏去。

    小太监忙要通报时,唐天霄低声喝道:“闭嘴!”

    他悄无声息地踏了进去。

    傍晚时,可浅媚又抄完一部经书,忽留意到自己这几日自己所写的经文都不见了,便问道:“香儿,把我的经文放哪里去了?”

    香儿忙答道:“大佛堂里正在收集各种经文分派给下面的信徒,说是行善之事,可以增福增寿。我听着这是好事,便收作一处,送过去了。”

    可浅媚道:“唉呀,你别给我惹事。何况大佛堂里供的是佛家菩萨,我抄的是道家经文,根本不是一回事儿,这都闹的什么呢!”

    香儿便道:“既如此,我呆会儿去要回来吧!”

    “算了,以后别拿过去就行。我抄着只图自己安心罢了。”

    可浅媚说着,翻了翻抄好的经文,却有一张纸片飘下。

    她捡起,却是那日她抄的那篇《木瓜》,后面有唐天霄写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有她写的“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不论生死离合,我都和你说定,我们将执手相对,共度一生。可惜事与愿违,造化弄人。我们终于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有生之年再无法实现我们的誓约。

    纸片已褶皱得厉害。

    当日可浅媚从角落里把揉成的一团捡起,好容易才抚得有些平整,看清那骗人骗己的一字一句,也隐约明白了唐天霄怎么会这么快便发现她离宫而去。

    他在意她,因此也懂得她。

    于是,骗人骗己后,是害人害己。

    她凄然地笑了笑,吩咐道:“笼盆火来,我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烧了罢!”

    香儿不解,只得照办。

    她便在各个角落都翻了翻,又打开箱柜,找出她曾宝贝一样收着的诗文和画轴。

    有唐天霄随手写的字,画的画,也有她千里迢迢从北赫带来的李明瑗的手迹。

    她都不想留着。

    把能断的都断了,能烧的都烧了,安安静静地龟缩于这小小的殿宇中,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管,也许便是她一生的幸运了。

    她将永远是可烛部唯一的公主,大周皇宫内曾经盛宠却终于失宠的淑妃娘娘。

    她可以暗暗地喜欢着某个人,安安静静地喜欢着某个人,然后在岁月的迁逝里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她的爱情。

    她将永远不会在突如其来的灭门仇恨里目龇欲裂,痛不欲生。

    李明瑗在骗她,卡那提在骗她。

    他们各有各的打算,所以都在骗她。

    而她将永远只相信自己。

    经文扔入火盆,火焰腾腾地冒起,光色明亮。

    那篇《木瓜》扔入火盆,火舌便迅速吞噬掉她和他的誓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几个字像不肯罢休般在火舌里挣扎翻滚了下,终于化作深黑的灰烬。

    她仿佛轻松了些,继续将那两个男子在自己生命里留下的印迹慢慢付之烈焰。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她黯淡地笑了笑,将唐天霄随手画的自己傻笑着的画像投入火中,然后是李明瑗亲手写来让她阅读和临摹的诗文、兵书……

    抓过一卷画轴,她瞧了一眼,微微地失神。

    是李明瑗在她前来大周和亲前赠她的画,画的是她记忆里他们初次相见的情景。

    月色如水,雪漠如歌,大脚印里踩着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小脚印。

    彩衣的小女孩仰望着弹琴的男子,仿佛仰望着她心中的神邸,渴慕却不敢亵渎。

    他其实很懂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的心思。

    他清楚她对他的倾慕,并且不动声色地利用着这种倾慕。

    他画得极好,意境空阔优雅,人物眉目宛然,但可浅媚似乎从没喜欢过这幅据说是特地为她作的画。

    她总觉得这画里缺着什么;那种缺失似乎是李明瑗极力掩盖,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这幅画情意深沉幽邃,满是分离的伤感和失落,却根本不完整,就像中原的折子戏,少掉了最重要的正旦角色。

    她不是足以和他演完人生那场戏的正旦,充其量是个小花旦而已。

    她和画上的明月、古琴、黑鹰一般,是画里的点缀。

    “你在做什么?”

    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男子声线,异于平常的冷沉阴郁。

    可浅媚手一抖,下意识便想把画往身后藏,却又顿住,只是随手扔在即将送入火堆的其他字纸中,然后伏跪在地,低声道:“臣妾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天霄捏紧了拳,控制着自己一拳打到她脸上的冲动。

    她有多久没有如此生疏地和自己见礼了?

    一板一眼的君臣大礼,尊崇却疏远,瞬间将他们曾经的恩爱无间和生死不渝抛到了九霄云外。

    仿佛他只是她初次相识的陌生人!

    唐天霄没有让她平身,由她跪在地上,缓步走入屋中,打量着周围渐觉陌生的陈设。

    艳丽多彩的帷帐撤了,妆台上簪饵珠饰收了,晶莹夺目的水晶帘没了,连地上的红丝毯也不见了,露出光秃秃的漆黑金砖。

    颇有异族风情的花瓶还在,却连片绿叶子也没插。

    跪在地上的女子未着脂粉,漆黑的长发连辫子都没结一个,散散落落地随意铺在她一身缟素单衣上,连面庞都盖住了一半。

    他只看得到她发白面颊上纹丝不动低垂着的黑黑眼睫。

    自他来到这屋里,她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他冷笑着问:“可浅媚,你是打算把这里布置成那个北赫男人的灵堂了?”

    香儿、桃子等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不该自己听到的,还是听不到好。

    后宫里死无葬身之地的事多得很。

    可浅媚眼眸转动了下,低声道:“没有。臣妾常惹皇上生气,只想收拾简朴些,好好学着怎么修心养性而已。”

    “修心养性?”

    唐天霄半蹲下身,对着她的面庞,“就为了朕把你那些好情郎好同伴都给诛杀了,你就要修心养性?你在床上百般献媚讨好朕时,怎么就没想过修心养性?”

    他说得阴损,话语里却已是抑制不住的伤感,连声调都似柔和了些。

    可浅媚眼睫湿润,却低低笑道:“他们与你为敌,给诛杀了是他们活该。可浅媚狐媚惑君,若给诛杀了也无怨言。皇上既然留了臣妾一条命,臣妾自然要学着修心养性,也算是为皇上的龙体和大周的社稷着想吧!”

    唐天霄气结,别过脸忍下怒气,随手翻了翻她即将烧毁的字纸,再问道:“你凭什么烧去朕写的东西?”

    “臣妾以为皇上不要了。”

    可浅媚扫了一眼,答道,“皇上若想留着,臣妾呆会便收拾了送去乾元殿。”

    “你便……这么不想要朕留下来的东西?”

    他捏住手中的一张纸,扔入火盆中。

    火焰再度腾起,可浅媚的眼睛被映得有点儿红。

    她低哑道:“臣妾要不起!”

    唐天霄盯着她的侧脸,眼睛也似给映红了。

    他逼问:“到底是不想要,还是要不起?”

    可浅媚笑了起来,哽咽道:“是皇上自己说过,我不配!是皇上自己说过,我们已一刀两断!”

    这话的确是唐天霄在她被带回宫的那天晚上说过。

    但他想收回,可以吗?

    他本来是打算兴师问罪的。

    可此刻,看着这满室的苍茫零落,看着这个无数次在他怀里撒娇的刁蛮小女子孤凄凄地跪着,他满腹的怒气和恨意忽然之间就发作不出来。

    凭他之前怎么想着她的可恶可恨该杀该死,到了真面对她的这一刻,硬起来的心肠总是不知不觉间柔和下去。

    何况,他听出了她声调里的微微颤抖和哽咽。

    他想,他已改变了主意。

    每次争执,都是他先低头。

    这是他宠起来的娇惯性子,可他似乎愿意继续这样宠着。

    她的一言一行,的确是在践踏他,羞辱他;可也许她真的年少任性,也许再长大些,真的会改好些。

    他喉嗓间有焦躁而屈辱的凝噎,但他深吸一口气,已真的打算再次屈服,收回自己所说过的一切。

    这时,可浅媚盯着那快要熄灭的火焰,忽然又道:“我也想着,我们一刀两断比较好。我不想每次侍寝后,回忆着同伴的鲜血懊恨愧疚。皇上,我是北赫的公主,并且和信王交谊非浅。”

    唐天霄倒吸一口凉气,膝腿间仿佛有片刻的无力,竟坐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可浅媚!”

    他盯着她,痛楚难耐地一声低喊,才喑哑着嗓子继续道,“是他们先要取朕的性命!你原来懂得的,难道现在就不懂得了?”

    可浅媚依然没有正眼看他,失神地说道:“原来……原来,我并不知道我们之间会隔了那么多的鲜血,那么多的仇恨呀!”

    但后来的那么多的鲜血和仇恨,不都是由她的私逃引发的吗?

    唐天霄头部又开始疼痛。

    他不知道该怀疑自己的判断力,还是该怀疑可浅媚异乎寻常的逻辑。

    他等不到她的屈服,便自己先屈服;她不给他台阶下,他便找台阶给她下,只要能成全这段两人都已倾心付出太多的感情。

    焚尽相思,天长佳期短

    深深地呼吸着,他强迫自己冷静,慢慢放下揉向太阳|岤的手。

    放下的手碰到了可浅媚丢在一边的画轴,微侧的眼眸隐约抓到了熟悉的线条。

    他把那画轴握住,打开。

    静谧宏阔的大漠风光,素衣翩然气韵如仙的中原男子,满是倾慕之情的北赫小女孩。

    他眯着眼,仔细辨别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和如今的可浅媚面貌有着怎样的差异时,他忽然感觉到了可浅媚投来的紧张目光。

    进来这么久,她没有正眼看过他。

    但他抓起这画轴时,她终于看向了他。这让他疑窦丛生,更加留意手中的画轴。

    “这个男子,是谁?”

    他问,“这上面的题词,是你写的?”

    他认得可浅媚的字迹,今日看了一堆她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