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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114部分阅读

    玄三人传语道:“不必上前相见,跟着走一程便是了。”

    至秦淮河畔陈氏宅第,看热闹的民众稍稍散去,陈咸、丁幼微、陈尚妻子等人的牛车已从侧门进去,骑着大白马的冉盛看到了谢玄,便对陈操之道:“阿兄你看,谢掾在那边——”

    陈操之便下马过去相见,与谢氏兄弟三人寒暄数语,谢玄便指着停在道边的牛车道:“子重,我阿姐在车上。”

    陈操之刚走到那辆牛车边,车窗的绣帘就拉开了,侍婢柳絮在车内笑容可掬道:“陈郎君新年安好,我家娘子在此。”说罢身子错开,露出谢道韫清丽淡雅的瓜子脸,斜挑的双眉很有神采,双眸狭长,笑起来眼睛眯缝着,上下睫毛交摩,梨涡浅浅,有一种骨子里的妩媚,真让人难以置信这样的女子竟能男装出仕!

    “子重,往返平安否?”谢道韫含笑问,眸子深深。

    陈操之道:“都好,开卷有益、履亦适足。”

    谢道韫想起自己笨拙的针线女红,不禁赧颜,又想起自己写给陈操之的那封书帖是以夫君称呼的,当时提笔不觉羞怯,此时相见却难为情。

    陈操之仔细打量着谢道韫,近午的阳光照入车内,车厢内甚是敞亮,谢道韫的脸色不像上次分别时那般萎黄,而是一种有光彩的瓷白,颊颐也比两个月前稍显丰润,知其肺疾正趋痊愈,甚是欢喜,说道:“傍晚我再来看望你。”忽醒悟这里是他的家门,便道:“陈宅东园已建成,道韫要不要进去看看——我两位伯父、还有嫂子、宗之、润儿她们都来了。”

    谢道韫到过陈家坞多次,与陈氏老族长陈咸都是面对面谈过话的,与丁幼微、润儿她们更是相片融洽、颇有感情,但此时钗裙女装,而且又是即将行礼订婚的,怎好贸然入陈氏宅门,岂不为人所笑!

    谢道韫羞涩道:“子重,代我致意陈伯父和丁氏嫂嫂,道韫过几日再来拜见吧。”

    陈操之点头道:“也好。”转身对谢玄三人道:“三位请到敝宅小饮茶如何?”

    谢琰笑而不语,谢玄道:“今日太仓促,改日正式来拜访。”说罢,朝陈操之、陈尚拱拱手,兄弟三人跟着谢道韫的牛车沿秦淮河南岸往乌衣巷方向去了。

    陈操之进到宅子里,见润儿站在门厅里发愣,上前问:“润儿,怎么了,喜欢丑叔设计的这宅子吗?”

    润儿剪水双瞳眨呀眨,惊喜交集的样子,说道:“润儿以前梦见过这座宅子,丑叔给润儿看图画时,润儿就想什么时候能住到这画图中呢,那之后就做过几次梦到了这宅子里,简直一模一样,真是太美了!”

    陈操之笑道:“来,丑叔带你看看这宅子。”

    这东园占地约十二亩,占宅基的四分之一强,照陈操之的设计,这陈宅是一个精美宏大的园林建筑,东园是其中一个组成部分,但因财力有限,只能先建这东园,单这东园,从筹建之始至装饰完毕,就花费近五百万钱,大大超出原先预计的三百八十万钱,还有新购置的彩绘床榻、小座屏、莞席、几案、屏风、镜台、箱奁等家具,总计耗费在六百万钱以上,而且安排给陆、谢两位夫人居住的东西双廊楼尚未布置家具,留待左右夫人的妆奁来充实——

    陈操之引着润儿从外宅三进——门厅、茶厅、正厅一路进去,屋宇连绵,层次分明,这外宅用于会客、婚嫁盛事和祭祖典礼,再就是由垂花仪门隔开的内宅,首先便是东西两栋双层重廊的大木楼,各有房间三十二间,楼间由双重廊贯通,廊下设梯,既遮风雨,又将主仆房间分开——

    润儿指着那两栋双廊楼问:“丑叔,这是两位丑叔母住的吗?”

    陈操之应道:“是。”

    润儿笑眯眯道:“正好两栋,格式一般无二,难道丑叔当初设计这双廊楼时就想到要娶两位丑叔母了吗?”

    陈操之汗颜,这个侄女太聪明,问得犀利,答道:“当初是为了对称好看才这么设计的。”

    润儿抿唇一笑,不再多问这事,不能让丑叔难堪嘛,只是问:“那润儿和娘亲住在哪里呢?”

    陈操之道:“随我来,保证润儿喜欢。”

    双廊楼后便是一个曲曲折折的小池,约一亩半大小,池岸植香樟、玉兰,池内栽莲荷、菱角,池北有一座临水小楼,也是双层,规模较双廊楼略小,建筑精美,陈操之遥指那临水木楼道:“那里便是润儿和嫂子的居处。”

    润儿左右一看,临水倒影,花木扶疏,景色绝佳,不禁大为欢喜,走到池北,见小婵姐姐领着她母亲丁幼微已经到了楼下,都是喜上眉梢的样子,这里的建筑之精美都是她们前所未见的。

    陈尚年前在建康把管事、执役、厨娘、仆妇招募了一部分,这次又从钱唐带了十几个婢仆来,日常差遣使唤基本够了,而且陆、谢二女嫁过来后,自会有大批陪嫁的婢仆,到时只怕都住不下——

    陈咸、陈满两位长辈见陈尚、陈操之兄弟在京中置下这么大的家业,自是欢喜,用罢午餐,陈咸、陈满问陈操之:“十六侄,这陆府、谢府该先拜访哪一府?”

    陈操之道:“两位伯父长路疲惫,是不是先歇两日?”

    陈咸道:“人逢喜事精神旺,我是不觉得疲惫,六弟,你呢?”

    陈满道:“四兄说得是,我也不觉得累,还是尽早把十六侄的婚事确定下来为好。”

    陈咸道:“是啊,先去拜访一下,然后便要准备纳采之礼,白缯、黄绢、酒黍这些纳采必备之物已从钱唐带来,我担心建康仓促买不到雁,特意命陈家坞猫户捕了两对大雁带来,且喜都还是活的。”

    陈满兴致勃勃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去陆府、谢府拜访,不知谁为先?”

    陈咸道:“既然崇德太后赐封陆氏女为左夫人,那么就先去陆府拜访,十六侄以为如何?”

    陈操之点头称是,即去安排,陆府管事板栗就在门厅候命,闻知陈氏两位长辈现在就要去陆府拜访,赶紧命手下执事速回横塘报讯,他则陪同陈咸等人前往——

    丁幼微、润儿因为与陆夫人张文纨一路同行,早已熟识,所以这次就没有跟随前去拜访,只让宗之随两位从伯祖还有丑叔前去拜见吏部尚书陆纳。

    陆纳亲至府门相迎,至正厅分宾主坐定,寒暄毕,便议正题,何时纳采?请谁人作媒?

    彼时媒人不似后世俗贱,都是请有地位者为媒,《周礼》记载当时还设有媒官,掌管百姓婚姻,所以男方请的媒人地位越高,就更显对女方的尊重——

    陈咸、陈满在京中根本不识人,一起都看着陈操之,陈操之问陆纳道:“晚辈请郗侍郎作伐如何?”

    郗超与陈操之交情不浅,虽只是五品中书侍郎,但因为是桓温在朝中的代言人,所以权力极大,请郗超为媒对南人士族来说当然是很有颜面的事——

    陆纳点头道:“可。”又问:“那么谢氏那边操之请谁作伐?”

    陈操之道:“晚辈想请张侍中为媒。”

    张侍中便是陆夫人张文纨的从兄张凭,三品显职,三吴大族,为陈操之去谢府作伐也绝不会辱没了陈郡谢氏。

    陆纳与陈咸、陈满议定二月初一由媒人上门通达欲娶之意,次日行纳采问名之礼,初步议定后,陆纳要留陈咸等人用晚餐,陈咸直言道:“老朽还要去谢府拜访。”

    陆纳哈哈一笑,说道:“那就改日再宴请两位贤公。”亲自送出府门。

    陈咸、陈满乘牛车沿横塘北岸缓缓而行,陈咸叹道:“当年庆之蒙陆使君赏识,没想到操之更成为其佳婿!”

    陈满笑道:“与吴郡陆氏联姻,五年前我要是对别人这么说起,定会遭人鄙视为失心疯!”

    回到陈宅东园,丁幼微、润儿母女二人已准备停当,带了小婵、阿秀二婢,分乘两辆牛车,跟随老族长陈咸去乌衣巷,她二人要去拜见谢夫人刘澹和谢道韫。

    第十七章 分身无术

    谢安、谢万听陈操之说将请侍中张长宗来作伐,都表示满意,又问了礼聘陆氏之事,谢万道:“太后赐婚,虽有左右夫人之分,但绝不是我谢氏女郎要低陆氏小娘子一等,周秦以降,一直是尊右而卑左,《左氏春秋》言‘楚人尚左’,陆氏是南人,尚左就尚左,而我陈郡谢氏,尚右,所以说六礼不能陆氏优先,要同一日纳采问名——”

    谢万颇有些书呆子气,对侄女谢道韫屈居陆氏女之下很是不平,陈操之这时候当然没法和他辩左右尊卑,颇感为难,陈咸、陈满也是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想:“这同时与两大豪门联姻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两边都要攀比,谁都不肯居后,这女方母家太强势,夫纲难振啊,十六侄将惧内乎?”

    陈操之只好说道:“同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可,晚辈有两位伯父在此,二月初一,我四伯父与郗侍郎登陆氏之门、六伯父与张侍中来乌秀巷,就可同一日行礼,只是这亲迎,操之分身无术,只能一个个来,这难免就有先有后。”

    一番话把谢安、谢万都说得笑将起来,都觉得陈操之说得是实情,那些繁文缛节可以与陆氏一般无二,但新郎只有一个,洞房花烛肯定有先有后,这可把陈操之给难倒了!

    谢万笑道:“亲迎尚早,先不论,现在把前五礼公平持中地举行了再议其他。”

    谢安含笑不语。

    此时天色已晚,谢府留宴,陈咸、陈满、陈宗之赴宴,陈操之道:“我先去看望一下道韫,看她康复得如何了?”

    ……

    丁幼微带着润儿还有小婵、阿秀二婢来蔷薇小院看望谢道韫,谢安夫人刘澹作陪,还有谢石的夫人、谢琰的夫人,谢府女眷对陈操之的寡嫂和侄女的天生丽质和优雅气度都大为惊异,钱唐小县钟灵毓秀啊,出了江左卫玠陈操之那样的美男子,竟也有丁幼微母女这样的美人,丁幼微年过三十,容颜似二十许人,言语温柔,气质如兰,隐约还有淡淡的哀愁,这丁幼微也就罢了,其女更是不凡,十二岁的陈润儿真如明珠美玉一般,明艳照人,眼眸尤为有神,一看就是极聪明的女孩儿,那种神采与幼时的道韫有点相似——

    谢道韫高髻钗簪、曲裾襦裙,在廊下相迎,神情羞涩,她与丁幼微、润儿见过多次,润儿与她尤为熟悉,那时在山阴土断,润儿与宗之来探望其丑叔,常就玄儒疑难向她请教,但以前她都是身着纶巾襦衫、谈吐洛阳正音,是男子形象、是陈子重的好友,现在是以女子身份来见陈子重的亲人,而且她将是陈子重的妻,这种身份的转换让她难免尴尬,赧然施礼道:“道韫见过丁嫂子——润儿你好。”

    润儿目不转睛看着谢道韫,好奇之至,这是祝参军吗,嗓音都变了,不过很动听,像丑叔的竖笛低音,这个丑叔母也很美啊,身量真高,以前是男子不觉得,现在女裙飘逸,高挑绰约——

    润儿剪水双瞳眨呀眨的看着谢道韫,施礼道:“润儿该如何称呼呢?”

    谢道韫微窘。

    谢夫人刘澹很喜欢润儿,笑问:“润儿与陆小娘子同路进京,润儿如何称呼那陆小娘子?”

    润儿心想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说道:“就称呼丑叔母。”

    谢夫人刘澹奇道:“丑叔母,这从何说起!”

    丁幼微含笑解释道:“操之小字六丑,我两个孩儿都是称呼他为丑叔。”

    谢夫人刘澹笑道:“原来如此,那我家阿元也是丑叔母。”

    润儿便甜甜称呼一声:“丑叔母。”弄得谢道韫满脸羞红,丁幼微便询问谢道韫病情,得知已大有好转,自是高兴。

    日暮时分,仆妇来报,内庭筵席已设好,谢夫人刘澹便请丁幼微母女赴宴,这时,又有婢女来报,陈郎君来了。

    谢夫人刘澹笑道:“陈郎君来给阿元诊治呢,我等暂避。”便引着谢石妻、谢琰妻还有丁幼微、陈润儿离开了蔷薇小院。

    陈操之到来时就看到谢道韫和柳絮、因风二婢,问知嫂子和润儿已赴晚宴去了,笑道:“那可耽误道韫用餐了。”

    柳絮笑嘻嘻道:“陈郎君不也没有用餐就来探望我家娘子吗。”

    与谢道韫相见,第一件事是搭脉,皓腕如玉,骨骼纤细,律动的脉搏让两颗心贴近——

    天色渐渐暗下来,柳絮、因风二婢却不进来掌灯,幽暗的书房里陈操之与谢道韫隔案跪坐,谢道韫的手握在陈操之掌中,四目交视,温情流动——

    陈操之说了三日后请张侍中前来说媒之事,谢道韫“嗯”了一声。

    陈操之沉默了一会,说道:“道韫,我有一难题,我这次进京途中画了一幅《嗅春图》,准备以此画作为聘礼之一向葳蕤求婚,而你,我却不知该送你什么,琴谱,去年已送过,再送无新意。”

    谢道韫轻声一笑,声音宛转低徊:“子重,不必在意这些,你与陆葳蕤以花相知、以画相感,而子重打动我的,却是音律,是泾河边公孙树下为我吹笛的少年郎、是郗嘉宾走远才想起吹曲相送的至情至性、是那澄澈空明让人虽死无憾的春江花月夜,这些曲子比诗、比画、比山川景物更能深入我心,起先我倒是真的想能与你为友就已足够,未想缘分不仅于此——真是欢喜——”

    说到后来,语音极低极柔,幽咽如暗夜流泉,柔情似水,谢道韫的面容也在暮色中朦胧成一个轻柔的淡影。

    两个人又默坐了一会,门外柳絮的声音道:“陈郎君,家主请你去赴宴。”

    陈操之应了一声,对谢道韫道:“道韫,那我去了。”

    谢道韫正欲起身相送,陈操之忽然身子俯过来,不由分说,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重重吻了一下,然后放开,说了声:“我也没想到与英台兄能有今日,真是欢喜。”说罢,大步出门去。

    谢道韫呆坐在书案边,一只手捂着嘴,似乎陈操之在她唇上留下了什么,她要护住似的,似痴似笑,半晌不知心里该想些什么,直到因风进来点灯,才大梦方醒似的问了一句:“陈子重走了吗?”

    因风奇怪道:“陈郎君走了好一会了,在前厅饮宴呢,娘子有事吗,要不要婢子去请陈郎君来?”

    谢道韫忙道:“不用不用。”

    因风看着谢道韫的脸色,灯光映照下,竟是红扑扑的分外娇艳。

    ……

    当夜,陈操之又分别去拜访了中书侍郗超和侍中张凭,送上礼物,请求作伐,二人皆欣然从命,陈操之又向郗超说起庾希盗取北府军资之事,郗超皱眉道:“庾希是不甘心就这样退出徐、兖二州的,而且庾倩为太宰长史,因太宰、武陵王司马晞被贬,庾倩亦免官,庾氏兄弟之恼恨可想而知。只怕会有异变,我得立即向桓公报知此事,及早提防庾氏兄弟。”

    在对待庾希盗用北府军资一事,郗超比陈操之更着急,因为其父郗愔现已接替庾希就任徐、兖二州刺史,若庾希有异动,郗愔首当其冲。

    郗超连夜修书,分别派人往姑孰和京口报信。

    次日上午,皇帝司马昱在太极殿听政,陈操之与散骑常侍范汪拜见,司马昱对久离朝廷的范汪好言抚慰,又以崇德太后的名义赐陈操之绢八百匹,作为陈操之订婚之礼,又征辟范宁为司州文学掾、何谦为司州武猛从事,至于刘牢之和孙无终,因北府军尚未有建制,暂不能授职,而且陈操之也与刘、孙二人长谈过,这二人还须桓熙来举荐,不然的话就得不到桓熙信任——

    桓熙、桓石秀尚在姑孰,近日会来京。

    二月初一辛巳日,钱唐陈氏与吴郡陆氏、陈郡谢氏的联姻礼节同时进行,郗超登陆府之门、张凭登谢府之门,表达陈操之欲娶陆氏女和谢氏女之意,陆纳、谢安自是答应,郗超、张凭回陈宅东园复命。

    初二壬午日,郗超至陆府,牛车数辆,内装纳采之礼,先将纳采版文呈上,版文道:“陈氏男操之伏问陆公祖言,浑元资始,肇经人伦,爰及夫妇,以奉家庙,今请中书侍郎郗嘉宾为媒,以礼纳采。”

    陆纳答礼,郗超便命役者将纳采之礼呈上,大雁一对、羔羊一双、豕二头、酒十坛、白缯二十匹、黄绢二十匹、米百斛、脯腊三百斤——

    白缯、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