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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115部分阅读

    建北府兵之事,属吏左朗来报,桓公妾李氏前来拜见——

    范宁吃了一惊,心道:“子重怎么会与桓温小妾有来往!”不禁脸露疑问之色。

    陈操之一笑,解释道:“便是那归义侯李势之妹,甚得桓公宠幸,师从我学竖笛。”

    范宁“哦”了一声,道:“我且暂避,回房读书去。”

    那李静姝依然是一袭素色长裙、围裳束腰,绰约窈窕,进来便盈盈拜倒,曼声恭祝道:“女弟子李氏静姝恭祝陈师婚姻得偕、双娶大喜。”便有随从送上礼物,皆是蜀地出产的绢帛、玉器、漆器、瓷器——

    陈操之端然跪坐,含笑道:“我之婚姻能成,也颇得李娘子之力。”

    李静姝秀气的柳眉一挑,刹那间脸现愕然之色,这女子心机转得极快,明白陈操之话里有所指,眸子一转就明白了,却是毫不惊诧,笑吟吟道:“陈师年过二十,婚姻未成,弟子能不关心吗?能效微薄之力自是不敢辞。”

    这女子脸皮之厚无与伦比,陈操之眼睛一眯,正视李静姝,说道:“在下与李娘子无怨无仇,李娘子何必这般费尽心机!”

    李静姝见陈操之挑明了说,她也敛去笑意,神情肃然,说道:“那么陈师的意思是静姝应该去找那有怨有仇的人,是不是?”

    陈操之不为李静姝所激,淡淡道:“古来国家兴废,谁又见过亡国女子能有什么作为的?成汉,伪称帝命,暴虐荒唐,人不灭之,也必遭天遣,李娘子耿耿于往事不能自拔,不能害人,只能害己。”

    李静姝听陈操之直接道出她内心的隐秘,大为惊骇,却又迅即冷静下来,嫣然道:“静姝出蜀十五载,无人能语心事,而陈师,真知我者,陈师在上,且听静姝一言——”

    陈操之眼望李静姝,这美艳的亡国公主脸上有决绝冷冽之色,这种神情似在哪里见过!

    第二十章 美色毒螫

    仲春斜阳从西窗照入,小厅光影明暗,陈操之的侍者和李静姝的婢仆随从都在廊下听候使唤,厅上只有陈操之和李静姝两个人,很静,可以听到后山梧桐树上的啁啾鸟鸣——

    李静姝膝行而前,与陈操之共席,相隔数尺,面对面跪坐,开口道:“静姝十五岁出蜀入荆,沦为妾侍,忍辱承欢,心焉鼎沸,陈师以为静姝该如何自处?”

    李静姝嗓音低沉柔美,有一种婉转不胜的魅惑,语气也是凄怆惋切,一改以往的喜怒无常和巧笑圆滑,而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与陈操之说话——

    有淡淡的芙蓉花香沁入鼻端,陈操之墨眉微皱,说道:“你与我说这些做甚,你要逼我告密吗?”

    李静姝凄然一笑,问道:“陈师早看破了我的心思,为何不去告密?”见陈操之不答,就又道:“陈师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对吧,匹妇之怒,又能有何作为,而且我甘为妾侍十五载,也未见有何激烈之处,有也只是发发怨气而已,对不对?”

    李静姝很能揣摩男子的心思,陈操之的确是这么想的,既然李静姝这么苦大仇深那怎么不趁桓温熟睡杀死或者勒死桓温呢!慢说是女子,即便是男子也少有这种决然的刚烈,不然的话,荆轲、豫让也不会这么罕见,世人多是能说不能行、恋生畏死、苟且偷安之辈,李静姝也说不过是心里怨恨而已,而且陈操之还认为这是桓温的私事,桓温能把李静姝收在身边就不会担心李静姝会有什么复仇举动,他若去提醒桓温要提防李静姝,岂不是显得愚蠢而可笑?

    陈操之想了想,还是给予李静姝忠告:“李娘子是聪明人,何不多读史书以开阔眼界,王朝兴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汝祖李雄趁八王之乱创立的所谓成汉国,短短数十载,父子兄弟为夺权而相互残杀屡见不鲜,对百姓也是侵剥狠厉,汝父、汝兄在位时大兴土木、滥施滛威,致使上下离心,百姓怨恨,不然,桓公入蜀又何以能一战成功?李娘子幼居深宫,不知天下大势、不识民间疾苦,只纠结于自身国破家亡之恨,但那些受汝父兄荼毒的民众又如何说?”

    成汉王朝的确是兄弟相残、子侄相害,李静姝白如美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怒道:“陈师又怎知我成汉上下离心、百姓怨恨,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而事实是,蜀中百姓至今思我祖武帝恩德,我出蜀十五年,蜀中百姓年年远道送玉帛特产给我,这岂不是我成汉国之恩德流惠所致?”

    据陈操之对成汉国的了解,开国的李雄的确政治比较清明,但到了李静姝父兄这两代就很昏庸了,然而不管怎么腐朽的王朝,都有人为其招魂——

    陈操之忽然失笑,看着眼前的李静姝,说道:“李娘子,你与我争辩这些有何益?李娘子若是想找个发泄情绪的人,我今日有暇,愿勉为其难,端坐恭听。”

    李静姝脸上恼怒的红潮渐渐退去,剧烈起伏的酥胸也舒缓下来,眼波流动,笑道:“陈师真是可人,不恼不愠,淡然自若,虽对我这样一个卑贱女子,也愿意听我一言,这样的气度的男子,静姝真没有见过第二个——”

    李静姝这样说着的时候,双膝挪动,裙下大腿饱满的轮廓绷起,渐渐与陈操之膝盖相接,但看陈操之端然不动,没有丝毫慌乱退避的意思,这巴氐血统的美女心狂跳起来,她想尝试一下,她一定要试一下——

    最后一缕斜阳消逝,小厅霎时一暗,李静姝的眸子熠熠生辉,眼睛睁得很大,跪直身子,慢慢倾过身去,接近陈操之——

    陈操之依然端凝不动,只是宛若刀裁的眉锋蹙了起来,神情冷峻——

    李静姝并不退缩,只是看着陈操之的眼睛,雪白的脖颈伸长,下巴抬起,唇线极美的小嘴噘着,白齿微露,吐气芬芳,诱惑至极——

    李静姝的红润的唇眼看就要与陈操之的嘴贴在一起,忽听“啪”的一声脆响,李静姝挨了不轻不重一记耳光,那羊脂美玉一般的左颊有三道浅浅红印——

    李静姝颇为敏捷,迅速挪后数尺,臀部压坐在小腿上,一手撑地,一手捂着半边脸,身子那么扭着,羞愤难当,眼睛死死盯着陈操之,白齿咬着红唇,挤出三个字:“你打我——”

    陈操之冷冷道:“李娘子,莫要害人害己,你请回吧,好自为之。”

    李静姝却是跪坐着不动,手抚左颊,恨恨地瞪着陈操之,好半晌,眼神垂地,说道:“陈师为人处事八面玲珑,短短几年,从寒门崛起,现在又联姻陆、谢,声望如日中天,难道就不怕人嫉妒?静姝虽是卑贱女子,但对陈师而言,也不见得没有一点用处,陈师何必这般羞辱我?”

    这李静姝的确是个人物,在这样的情境下还能这样说话,并没有因为羞愤而失去理智——

    陈操之道:“我是授人以柄的人吗!李娘子不自重,你这是在羞辱我,知道吗?”

    李静姝坐直身子,居然认错道:“是静姝失礼,请陈师原谅。”拜伏在地。

    陈操之摇了摇头,这种女子心思瞬息万变、难以揣测、不可理喻,这种女子如何能引为己用,适足以引火烧身,以后也绝不能再见了,不能因为担心她在桓温面前进谗言而迁就她,看她这心态,早晚会控制不住而癫狂的,她要闹得桓温父子不得安宁那是桓府的私事,与他陈操之无关,他也没想过利用李静姝达到什么目的,说道:“没事了,你去吧。”

    李静姝道:“是,这就去。”缓缓起身,不知为什么,心里没有愤恨,只有无尽的哀伤,眼泪一滴滴落在足边莞席上——

    李静姝尚未出厅,属吏左朗来报,世子桓熙来访,李静姝停下脚步,回眸看着陈操之,颊边含笑,说道:“那弟子就预祝陈师婚姻美满、北伐建功。”

    陈操之点头道:“多谢吉言。”

    却听李静姝又道:“听闻鲜卑公主小字钦钦,与我小字同音,又闻那鲜卑公主追着要嫁陈师,陈师归乡心切,拒绝了,而若北伐成功,陈师倒是可以将那鲜卑公主掳回江东,纳亡国公主为妾,陈师正有可效仿之人——”

    那桓熙不待陈操之去相迎,他自己就带着几个侍从进来了,这凤凰山寓所浅显,没有纵深,进了门厅就是日常居所,桓熙见陈操之和李静姝立在廊上说话,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向陈操之拱手道:“陈司马,在下请你还有范武子、谢瑗度赴宴。”对于李静姝,桓熙只是点了一下头,父亲的妾侍,是不用见礼的,妾侍的地位就是如此卑微——

    陈操之心里冷笑:“这个桓熙莫不是认为李静姝与我有甚私情、匆匆赶来要捉j?真是个混蛋!”陈操之早已察觉李静姝与桓熙神态暧昧,桓熙似对李静姝颇为迷恋,但桓熙再如何庸愚,也不会帮着李静姝对付其父桓温,李静姝不可能挑拨得桓氏父子反目,就不知二人是否已结私情,若已有私情,这种事情瞒不住的,早晚会败露,那时桓温怕是要气个半死吧,李静姝是想用这法子祸乱桓氏?

    陈操之婉拒道:“今日有些疲惫,明日由我请世子还有石秀兄几位到姑孰溪南岸酒肆饮酒。”

    桓熙也未坚持,看了李静姝一眼,便要告辞,正这时,那李静姝忽然扶着廊柱干呕起来,几个婢女赶紧搀扶的搀扶、抚背的抚背,一起出寓所回将军府去了。

    次日,陈操之拜会了宁远将军桓石虔和骑督段思,段思道:“陈司马,令弟陈子盛要留在姑孰训练重骑兵,暂不能随你赴京口。”

    陈操之道:“好,这支三千人的重骑兵将在明年北伐中建大功,吾弟年幼,还靖段骑督多多教导。”

    段思笑道:“令弟勇力绝伦,又有谋略,段某远远不如。”段思知道陈操之是桓温智囊,而他只是一个降将,说话自然是谦卑至极。

    午时,陈操之在姑孰溪南岸酒肆设宴,请桓熙、桓石秀诸人,有歌舞娼妓助兴,众人皆意兴颇畅,正饮酒间,喝得面色通红的桓熙突然说道:“我闻鲜卑清河公主甚美,待明年北伐成功,我将取归专宠。”说这话时,醉眼斜睨陈操之——

    陈操之恍若未闻,自顾饮酒。

    桓石秀赶忙低声对桓熙道:“大兄,酒肆娼寮,人多耳杂,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

    二月十七日上午,陈操之与桓熙、桓石秀、谢琰、范宁、刘牢之、孙无终诸人乘西府水军的艨艟战船顺江而下去京口,就是这一日,陈操之听到了一个消息,那李静姝有孕了,桓温甚喜,李静姝侍寝桓温十五年,一直未孕,现在却怀孕了!

    陈操之心道:“倾覆桓家的败家子桓玄要出世了吗?”

    看那桓熙,正倚舷看滔滔江水,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第二十一章 夜袭京口

    姑孰距京口五百余里,战船顺江而下,两日便到。

    京口是建康门户,北临大江,南据峻岭,形势险要,为兵家所重,永嘉南渡以来,大批幽﹑冀﹑青﹑徐﹑并﹑兖诸州流民侨居于此,丞相王导设立侨州、郡来管理北地流民,京口就作为侨徐州和侨东海郡的治所,又因流民聚集,北伐呼声高涨,所以东晋的北中郎将府、安北将军府、平北将军府、安北将军府也都设在京口,京口“北府”即由此得名。

    桓熙此番赴京口之任,就是以司州刺史之职兼领安北将军、假节、都督司、青、幽三州诸军事,军政大权总揽,接替庾希任徐、兖二州刺史郗愔为给桓熙让路,移镇淮阴,京口现在是桓熙的领地。

    二月十九日午后,桓熙、陈操之一行在京口北固山一带登岸,当日傍晚入京口城。但见城墙低矮、军防稀松,与军事重镇的名头颇不相符,江左诸城大都如此,就是都城建康也是篱笆土墙,不然的话也不会被卢竦几百天师道叛众轻易攻入,只有与秦、燕对峙的如汝南、襄阳诸城才会把城池修建得高峻坚固——

    留守京口的平北司马卞耽将桓熙、陈操之一行迎入安北将军府,卞耽隶属平北将军麾下,四年前范汪被免职后,平安将军一直空缺,但卞耽的平北司马却任职至今。

    卞耽设宴为桓熙诸人接风洗尘,正饮宴间,报平舆苏骐、吴兴沈赤黔求见桓刺史和陈司马,桓熙去年就见过苏骐和沈赤黔,沈赤黔是扬武将军沈劲之子,苏骐因平定卢竦叛乱有功授司州九品军曹,桓温曾郑重叮嘱桓熙要礼贤下士,所以桓熙也与陈操之一道出迎——

    苏骐见到桓熙与陈操之,长揖道:“桓刺史、陈司马,在下已在京口等候十日了。”

    陈操之执手道:“辛苦辛苦。”

    沈赤黔见礼道:“桓刺史、陈司马,在下是五日前到的,在下从吴兴募得五百壮士,现就在京口城南结帐候命。”

    桓熙听说沈赤黔募得五百军士前来,很是高兴,这是他这个安北将军帐下第一批军士啊,当即任命沈赤黔为部曲督,桓熙是假节的刺史,有权擢升八品以下文武官吏。

    沈赤黔表示愿追随桓刺史建功立业,桓熙大悦,自以为招揽到了可用之人,却不知苏骐、沈赤黔与陈操之是万里同行、出生入死的交情。

    沈赤黔道:“好教桓刺史得知,那五百壮士随身带来的粮食已告罄,眼看就要无粮,请桓刺史援助。”

    桓熙爽快地道:“不必担心无粮,既为我北府军士,总不至于饥饿,我这次从姑孰随船运来了两万斛米,尽可支用数月。”

    众人坐定,共议建军之事,门役又报东海何谦求见桓刺史和陈司马,陈操之对桓熙道:“来者何谦原是北府旧将,因与庾希不睦,故解甲在家,闻桓州君欲重建北府兵,愿归军旅为国效力,朝廷已授其为司州武猛从事。”

    桓熙就又与陈操之、桓石秀、谢琰、范宁、卞耽等人一起去迎何谦,那何谦拜见桓熙、陈操之后,即禀道:“陈司马命卑职查访庾始彦盗取北府军资事,卑职现已查明。有军士为证,庾始彦自去年冬月以来,盗取北府军钱粮甲杖约值千万钱。”

    桓熙怒道:“庾始彦竟敢如此肆意妄为,卞司马为何不缉捕之?”

    卞耽尴尬道:“庾始彦虽已解徐、兖二州刺史之职,但还有护军将军之职在身,无朝廷诏旨,卑职如何能擅自缉捕!”

    桓熙沉着脸问:“庾始彦现居何地?”

    卞耽答道:“客于晋陵暨阳。”

    桓熙命令何谦道:“何从事火速赶往建康,向尚书台报告庾希盗取军资意欲谋反之事,请旨追捕。”

    何谦心里颇为不快,他是北府旧将,现为七品武猛从事,这些日辛辛苦苦查访此事,桓熙没有片言嘉许,就让他立即赶去建康,当他是仆役啊,这完全可以另派小吏前往嘛——

    陈操之对桓熙道:“桓州君,由我的属吏左朗去建康吧,在西府时左朗也识得郗侍郎,可先见郗侍郎,再赴尚书台请旨,桓州君以为如何?”陈操之现在对桓熙很恭敬,每事必征询桓熙意见,这让桓熙颇为满意。

    桓熙道:“庾希将叛,此乃大事,还是请何从事去一趟建康,陈司马的属吏左朗也一并去,速去速回,不得有误。”

    何谦意殊怏怏,只好与左朗连夜带着那几个可作证供的军士赶去建康。陈操之送他们出西门,与何谦密语良久,何谦意稍解,拱手打马而去。

    次日,桓熙去视察沈赤黔募来的五百吴兴壮士,即整编为左右二曲,沈赤黔任部曲督。

    苏骐禀道:“桓刺史,属下在平舆苏家堡有三百苏氏私兵可以听用。”

    桓熙道:“甚好,苏军曹可速速回平舆率众前来。”桓熙成军之心迫切。

    陈操之道:“两淮、河南之地,颇多悍勇的流民宗部,桓公早有明示,必须全力招揽,桓州君何时前往,在下愿意随行。”

    桓熙道:“北伐在即,不容拖延,我为一州刺史,自然要坐镇京口,以便流民丁壮前来应募,陈司马与吾弟石秀分赴两淮和晋陵招募兵将,勿辞辛劳。”

    来京口之先,桓温曾密嘱桓熙、桓石秀兄弟二人,晋陵、京口乃是侨民密集地,而且民心归附,其兵可用,桓熙、桓石秀一定要亲往招募兵将,示以恩信,结为心腹,至于两淮,那些流民帅往往桀骜不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服归顺的,陈操之善辩,就让陈操之去努力吧,知人善用,各尽其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