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为着──
自己竟开始眷恋皇甫昊天而落泪了。
哭久了、哭倦了,她由着他揽着坐到椅间。
皇甫昊天拿出一方白巾,轻柔地拭着她粉瓣脸上的斑斑泪痕。
她犹带泪意的眸才瞅着他,眼眶又泛红了。
日后,她或者不会记得他曾经用着何等的富裕来眷宠她,但她一辈子都会记得此时为她拭泪的皇甫昊天。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姬子夏哑声说道。
“说吧。”
“若是你厌倦了我──”见皇甫昊天眼神蓦然凶恶了起来,她也只当没瞧见。“也请你千万不要毁了姬管事,迫我离开那份工作,可以吗?”
“你是个能帮皇甫家赚钱的人才,我何必要将你往外推?”皇甫昊天没好气地说道,一股怒气在胸口打转。她对他就不能多一些眷恋吗?
“谢谢你。”姬子夏蓦地倾身向前,伸出双臂环抱住他的腰。
皇甫昊天身子一僵,低头望着她埋在他胸腹间那头乌亮的发丝。这……这可是她第一次投怀送抱啊!
“你该担心的不是你的管事一职,而是若我这一生都不想将你往外推,执意要将你留在身边的话,你该如何自处。”
当皇甫昊天心里的话忽而幽幽地飘出唇间时,他的身躯一紧,姬子夏则是震惊地抬头看向他。
他皱着眉,绷着脸,像是后悔说了那些话一般。
“你总有一天会厌倦我的。”她垂下脸,胸口一窒。
“为何如此笃定?”因为她心中自始至终总是希望他尽快让她自由吗?
“你当惯了天之骄子,现下只是因为得不到我在作祟罢了。”
“不只是得不到……”皇甫昊天挑起她的下颚,利眸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庞,那样一瞬不瞬的注视,泄漏了太多的心情。
“那是什么?”她问,屏住呼吸,手心在发冷。
“为皇甫庄主上菜喽。”
不远处的门口传来店小二的吆喝声,姬子夏习惯性地拉开和皇甫昊天的距离。
店小二正巧在此时笑嘻嘻地捧了几道大菜走了进来。
“先来碗过水凉面给二位消消暑,再用上好的白肉胡饼开开二位食欲。荔枝腰子、群仙羹、莲花鸭签,是本店招牌菜色唷!”
姬子夏一语不发地走回桌前端坐好。
皇甫昊天坐到她身边的位置,为她倒了杯茶。
“喝茶吧。”他淡淡说道,目光仍然停在她脸上。
店小二送完菜,领了赏笑嘻嘻离开。
姬子夏低头用餐,只当没瞧见皇甫昊天逼人的目光,自然也不再开口提起方才的话语。
有些想法不必说破,至少在事后想起时,可以不必感受那么多的遗憾。
如果这十年的苦难,让她学会了什么,那便是尽本分地活着,不奢望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人事物……
真的,她当真是如此想的。
姬子夏吞下了梗在喉头的胡饼,觉得可悲。
她从来不是菟丝花般依附的柔弱女子,可她动了情,所以她和一般女子一样,希望她的男人能一辈子守候着她了。
但她又比一般女人来得清醒,所以她不敢让自己奢望。唉……她真希望自己可以傻一些,那她至少会快乐一些。
姬子夏用力眨眼,不许眼里泪意凝聚。
皇甫昊天望着几乎将小脸埋入碗里的她,他握着筷子的右掌,用力得几乎折断上好的乌木。
可恶哪,她对他的在意一定要如此避之如蛇蝎吗?
皇甫昊天瞇起眼,忿忿地用力咀嚼着口里鸭肉。
他决定不再守株待兔,等着她对他掏心挖肺了。
他愿意为她拱手送上皇甫庄主正妻之位,但他不许她一直蒙着眼,再次将他挡于心门之外,他要她懂得他为她煎熬之心情。
“吃完了吗?”皇甫昊天放下碗筷,也不瞧她一眼,冷冷问道。
“是。”姬子夏听出他声音间之漠然,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上路吧。”
皇甫昊天起身,径自走出包厢之外,留下脸色苍白,久久没法子回神之姬子夏。
第九章
隔日,在皇甫别院醒来的姬子夏,一夜没睡好的疲惫全写在脸上。
她无声地侧身,望着仍在睡梦间的皇甫昊天。
昨晚,他像在沈思。
而她,则像是在等待。
没人再开口延续原来的话题,彼此却都知道对方没睡好。
姬子夏伸手想碰触他浓密的剑眉,却怕惊醒了他,而抽回了手。
无声地下床,安静地穿戴好衣物之后,她推门而出。
找了个地方,以杨枝、桑汁膏刷牙,清水净面之后,遇到了朱管事,说是君姑娘已到了前厅。
姬子夏急忙跟着朱管事,一路赶向前厅。
她尽将心思放在皇甫昊天上,却忘了她来密州的最主要目的哪。
“姬管事,这便是拥有荷包的君姑娘。”朱管事说道。
“在下姬子夏,有劳君姑娘跑这一趟。抱歉,您并非是在下要找的人。”
姬子夏望着眼前一身青衣的姑娘,心口失望地抽疼着。虽然心里早有预感,知道她不会是妹妹绯雪,但……总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哪!
这位君姑娘虽也是个佳人,然则绯雪自小花容月貌到让人惊艳,姿色绝非一般女子可比拟。
君姑娘被姬子夏盯着瞧,害羞地垂下了头。
“敢问君姑娘的闺名?”姬子夏低声问道。
“奴家名为春花。”
“姬管事如何知情她不是你要找的姑娘?你们已经十年未见,不是吗?”朱管事好奇地问道。
“即便二十年未见,我仍然会认得。”她们是姐妹啊!
“君姑娘到了吗?”一声威仪询问自门口传来。
皇甫昊天身着一袭茄紫色朱雀锦袍衫,英姿飒飒地走了进来。
君姑娘一见到门口那个风流倜傥的颀长身影,整个魂魄便被勾了过去。
姬子夏看在眼里,也不甚为意。
太多女人败在皇甫昊天那双勾魂眼之下了,她何只是习以为常,她根本是引之为戒了。谁让皇甫昊天的多情与无情,经常只是一线之隔呢?
皇甫昊天一入门,没多瞧那君姑娘一眼,径自走到姬子夏身边。
唉,才想着要故意冷落她一夜,谁知道才醒来,便还是挂心着她,情孽哪……
“不是她吗?”皇甫昊天才瞧见伊人轻蹙的柳眉,便知道了结果。
“不是。”
“放心吧,皇甫家要找的人,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找到的。”皇甫昊天一手搁在她的肩上,紧紧一握。
姬子夏仰头,感激地一笑。
朱管事望着庄主和姬管事互相凝视的姿态,不知何故,竟荒谬地想起鹣鲽情深这句话来。
“君姑娘,麻烦你将那只荷包借我一看,好吗?”姬子夏说道。
君姑娘羞人答答地递了过去,眼角余光还是偷瞄着皇甫昊天。
姬子夏拿出腰间荷包,将两者仔细比较之后,她的手无法自制地颤抖了。
“这只荷包是新绣的,但是上头所绣的船舶样式确实与我的一模一样。”姬子夏回身看了皇甫昊天一眼,激动得连说话声音也高扬了。“敢问君姑娘这只荷包是打哪来的?”
“『雨花院』里头的夫人送给我的。”君姑娘说道。
“那位夫人姓啥名什么?多大年纪?相貌如何?”姬子夏着急地问着。
“我不知道夫人今年多大年纪,但她额心间有一颗朱红痣,美得像天上仙子一样。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只晓得她与我同宗,所以她那时才送了我这只荷包。”君姑娘突然惊呼一声。“啊,我们老爷,似乎都唤她『雪儿』。”
姬子夏紧闭住双眼,及时挡住了那差点流下的泪水。
谢天谢地!绯雪还活着啊!
姬子夏感到皇甫昊天站到了她身边,大掌轻扶住她的后腰身。她将手探到身后,牢牢地握着他的。
“雨花院在哪?”皇甫昊天问道,用他高大身躯挡住两人交握的手。
“在城郊不远处。可是,咱夫人现在不在里头,她一年只来冬季这三个月,因为老爷舍不得她受北风的寒凛。”君姑娘说道。
“她成亲多久了?”知道绯雪被人仔细地照顾着,姬子夏放了不少心。
“这我不知道哪,不过我们宅院里的嬷嬷们都说夫人是老爷最宠的姬妾……”
最宠的姬妾!姬子夏身子一晃,脸庞顿时惨白如月。
“你……你们老爷是怎样的人?”她哑声问道。
“我们老爷长得极高壮,看起来很骇人。有钱又有势,但是大伙儿都不清楚他的来历。有人猜他是金人,不过他汉语又说得极好,长得也挺像汉人。况且,他对咱们宅第里的人都很慷慨,一点都不像边境那些坏金人。”君姑娘说得起劲,眉飞色舞了起来。“老爷疼夫人的那股热络劲,那就更别提了。嬷嬷们都说,老爷宠夫人宠到就连她踏上泥土地都舍不得。”
“是吗?”姬子夏不知道自己该喜或是该悲。
如果她不是以这般男子性别成长,或者她会以为受到一个男人的专宠,就该是最万幸之事吧。
皇甫昊天紧握了下她的手掌,给了她无声的支持。
“朱管事,你和这位君姑娘跑一趟『雨花院』,看看那位夫人今年何时到?并询问宅第里可有人可以和那位夫人联络,说是她的近亲在寻人。”皇甫昊天交代道。“再者,备好绸布六匹、白银六锭,当成君姑娘的谢酬。”
“谢谢庄主、谢谢庄主。”君姑娘一路弯身道谢离开,却忘了把荷包拿走。
姬子夏低头望着掌间那两个一新一旧的荷包,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皇甫昊天指尖滑过她淡雅眉端,低声说道:“知道绯雪还活着,该宽心了吧?”
“知道自己妹妹只是个姬妾,要我如何宽心?”
姬子夏熠亮水眸一扬,心里的那些担忧全化成了责备神色,直瞪入他眼里。
“你妹妹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便是万幸之事了。身为姬妾又如何,她的男人很疼爱她,这样还不好吗?”他不会不清楚她此时指桑骂槐的心思。
“你不会懂得那种由着他人喜好而决定日后命运的悲哀。在乎一个人,便该是要专一以待,不是吗?”她责难的声音过于洪亮、洪亮到甚至没法子掩饰其间的颤抖。姬子夏蓦然摀住唇,眼神懊恼地别过头。
“你又懂得什么是在乎一个人吗?”他握住她摀住双唇的右掌,将之握到他的胸口上。
“我在乎绯雪。”
“亲人之外呢?”他瞇起眸紧盯着她。
姬子夏垂下眸,贝齿深陷入粉唇之间,一语不发。
她在乎他。但他才漠然以对一夜,她便会心神不宁了,她怎敢在乎他!
终于,她说:“我什么都不在乎。”
“好一句『什么都不在乎』!”皇甫昊天脸色愀然一变,他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就什么也别在乎吧!”
姬子夏一怔,心里忐忑着。
皇甫昊天面对着她的愕然,也只是冷冷一笑。总算她也知道了承受着提心吊胆的煎熬的感受了吧。
“庄主,造船钱家知道您来了,晚间在钱府设了宴,说是要为你接风洗尘。”李五儿在门口唤着,不敢进来打扰。
“知道了。”皇甫昊天挥手让李五儿退下。
“你晚上也一道去。”他转身对姬子夏说道。
“我想留在家里休息。”姬子夏拧眉,淡淡拒绝道。
“若你今天是我宠姬的身分,你可以不用去。但是,若是我皇甫家的管事就必须出席。”皇甫昊天两道剑眉肃然地一皱,沈声命令道。
姬子夏握手成拳,倒抽一口气。
他没说错!是她弄混了身分地位。他对她的宠爱,竟让她公私不分了……
“我晚上会与庄主一同前往拜会钱员外。”姬子夏后退一步,拱手为礼。
“你!”皇甫昊天上前一步,横眉竖目地伸出大掌,霍然扣住她的纤腰往前一扯。“你一日不惹恼我,你便不开心,对吗?”
“小的日后不会再犯了。”腰被勒疼了,她没喊疼,咬牙忍着。
“我想听你说的,不是这一句。”
皇甫昊天低头攫住她的唇,那唇落得极重,甚至压痛了她的唇,逼到她只能以回应来舒缓他的怒气。
他得了她的回应,放轻了力气,吻得她喘不过气来时,他又蓦地抽身,拂袖走人。
姬子夏无力地扶着桌子坐下,望着他的背影风般地消失在门外。
短短两天,他便已经两度愤然离去了。
他对她,已生倦了吗?姬子夏趴于桌前,心浮气躁了起来。
若他当真倦了,又何必吻人?若有人打此走过,看见两个男人相拥吻,岂不惊世骇俗?
有时她真觉得他是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两人的事,但,为了什么呢?为了逼她就范吗?她对他还不够屈就吗?他究竟是想怎么折腾她啊?
她唯一所求便是他的专一。但他唯一不能允她的,却也是“专一”二字吧……
姬子夏叹了口气,揉抚着头鬓两侧。绯雪的事、皇甫昊天的怒气,全都固执地在她脑里打着转。
她好倦、好累、好想撒手一走了之哪。
可她没法子,因为她是尽忠职守的姬管事……
当晚,钱府宴席之上,姬子夏如坐针毡。
那位钱员外想把女儿嫁给皇甫昊天之企图,堂而皇之地让人极不自在。
姬子夏捧起瓷杯,喝了一口茶,脸色依然苍白。她避开上座皇甫昊天与钱姑娘的谈笑风生,心头像是万蚁钻心般地疼着。
低下头的姬子夏,全然没注意到皇甫昊天时而飘来的眼神,以及他唇间那抹得逞笑意。
倒是站在皇甫昊天身边伺候的李五儿,瞧了个一清二楚。庄主今日的注目,会不会太露骨了些哪?
“皇甫兄近来生意兴隆,商船运来的珍珠、翠羽、|乳|香、蔷薇水等珍奇货物,全都还没来得及上货架,便已被人抢夺一空呢。”钱员外说道。
“若不是钱员外手下的能工巧匠,打造出皇甫家的船坚如石,皇甫家哪能有如此盛况。”皇甫昊天笑着说道,此时心情好得能飞天。
“皇甫庄主,这是我自个儿酿的果酒,你尝尝──”一身金黄锻衫的钱姑娘倾身为皇甫昊天倒酒,忍不住直冲着他笑。要是能有这样俊美过人的夫婿,要她做什么都成。
“我这宝贝女儿酿的果酒可是天下一绝啊!”钱员外说道。
“那可真要一试了。”皇甫昊天笑眼一瞥,钱姑娘飞红了颊,低下了头。
皇甫昊天的视线于是越过钱姑娘,再度跃上姬子夏轻颦神态。他就知道带姬子夏来钱家这趟,是聪明之计啊!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将来整个钱家还不都是要交到她夫婿手里吗?我年纪不小了,求得只是一个乘龙快婿。”钱员外说道。
姬子夏挟了几道凉拌小菜入口,只是,无论她咀嚼了多久,却仍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五儿,过来。”皇甫昊天挟了几道姬子夏桌上没有的菜肴放到盘里。“把这拿去给姬管事。”
钱员外闻言,脸色一沈。
“这位『姬管事』还真是年轻。”钱姑娘脸上没了笑意,大眼紧盯着人。
“不但年轻,而且貌美更胜一般女子。”皇甫昊天支肘撑于宴几之上,倾身向前紧盯着姬子夏。“外传她是我的『宠姬』。”
姬子夏脸色一白,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皇甫昊天的眼神太狂,她竟没法子预料出他会不会在下一刻拆穿她的身分。
“什么宠姬嘛……那必然是外人嫉妒,所造的谣。”钱姑娘笑得相当勉强,夹在耳间的红色牡丹频频颤动着。
“我倒以为『宠姬』此话倒也不假。”
皇甫昊天此话一出,屋内顿时噤若寒蝉。
“我这姬管事年轻有为,不但娴熟船务及商品流通之事。更难得是她对商船进出之货物选择极有见地。这样一位连我爹都想着要把她收为义子的人才,我怎么可能不多照顾一些。”皇甫昊天目不转睛地盯着姬子夏,笑意染上他那双媚眼,妖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姬管事,你说是吗?”
“能受到老庄主及庄主的赏识,小的没齿难忘。”姬子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她真想掐死皇甫昊天!
“没错,?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