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霍成君恍忽回神,随即扬手拂开凭几,冲过帷帐珠帘,直到殿门前才停步,正好将皇太后堵在门口进退不得。
“陛下不回舆长信宫,反至妃妾之殿,妾深为不安。”霍成君难得用上自谦辞,但是语气仍旧咄咄逼人。
上官太后对此毫不动容,正要说话,她身后的长御已经极为不满地开口训斥:“皇后当真守礼,便当恭请陛下中座,拜见参礼,而不是立于殿门,阻长之路!”
“无妨!”上官太后不等霍成君开口,便摆手示意长御勿需多言,“朕只是有些话要对皇后说,尔等都退下。”
长乐宫的宫人立刻行礼应诺,椒房殿的众侍御却是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了。
“尔等未闻东宫之诏吗?”那名年长的长御再次开口,依旧是不留情面的斥喝。
此时此刻,谁都知道霍家谋反,举家入狱,霍成君的亲近侍御方才也见过皇帝对皇太后的重视,哪里还敢怠慢,低下头,默默参礼,悄然退出椒房殿。
“上官嫱!”霍成君怒不可遏,连名带姓地冲着上官太后大吼。
上官太后却仿佛没听见,对她伸出手:“我向县官请求来见你,只是想把这个给你。”
霍成君看都不看,昂着头冷笑。
上官太后见状不由苦笑,却没有与她计较的心思,伸手拉过她的左手,将东西硬塞入她的手中。
“这是外祖父给我的。他当时说,深宫无常,若有一天,谁都护不得我了,这便是他能给我的最后的保护。”
清冷的话语让霍成君心中一颤,默默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东西――玉葫芦的青灰色黯淡了她的眼神。
――保护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
第八章 椒房殿不是金屋
霍成君眼睑微翕,默默地将玉葫芦收入袖中。上官太后吁了口气,目光越过霍成君的肩膀看向她身后富丽堂皇的宫室,若有所思地道:“还记得小时侯令堂最爱对我们讲的故事吗?孝武皇帝对窦太主许诺以金屋贮其女。”
霍成君抬头望向自己仿佛从未认识的皇太后,只见她淡然微笑,缓缓转身,清冷如冰的话音轻轻划过自己的耳边:“即便那般,许的也是金屋,而不是椒房殿……”
“即便那般,许的也是金屋,而不是椒房殿……”
入耳的话语轻描淡写,却让霍成君骤然变了颜色,双手紧握成拳,用力之大仿佛想将那只玉葫芦捏碎。
“上官兮君,你凭什么教训我?”霍成君冷然地质问,“不是先考护着你,你以为你能在椒房殿待到孝昭皇帝崩?”
上官太后无奈地止步转身:“外祖父不在了……皇后,为什么你们总是不明白这一点?”
“那又如何?”霍成君冷笑,“先考不在了,霍家就该任人宰割吗?你也是霍氏枝属!长信宫又如何?孝惠皇后还是高祖血胤呢!”
她的话一气呵成,语速极快,上官太后几次想开口都没有机会,终于等到她停下喘息,刚想开口,又听她不屑地嗤笑一声:“你以为刘病已有多么多情?”
上官太后闻言脸色刷白,双唇紧抿,瞪着她看了半晌,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拂袖而去。长信宫的待御见状,谁也不敢开口多言,神情肃然地跟着皇太后离开这座母仪天下的宫殿。
登上停在玄墀前的紫??车时,上官太后的手重重地拍在车户的边框上,令随侍宫人大惊失色,但是,随即,她便进车舆,并未再有任何泄情绪的举动。
本该同乘的两名长御面面相觑,最后,年长的那位轻轻叹息:“你去属车吧!我会跟陛下解释的!”
“谨谢君!”年轻的长御不胜感激。
年长的女子微微一笑,示意她先走,随后才登上皇太后的车驾。
“他们都吓坏了吧?”车户刚关上,长御便听到皇太后幽然的叹息询问,她默默转身,走在皇太后身侧跪下,低头道:“陛下何必在意中宫的话?”
上官太后垂端坐,没有立刻回应的意思,长御也不作声,默默坐下。
“……她也没说错……我是没有立场教训她……”
“陛下!”长御厉声喝斥。
压低的声音,凌厉的语气,令车舆内的气氛顿时一滞,上官太后抬头望向这位如保如师的长御,眼中满是迷茫与痛苦。
长御心中不由一软,伸手为她整理腰间的佩绶,温和地安抚陷入自己心障的皇太后:“陛下,还记婢子初谒之时所说的话吗?道也罢,德也罢,宫门之内,一切皆简在帝心。”
上官太后一怔,随即便听到长御在自己耳边低语:“时至今日,陛下所能依恃的只有县官,万不可存此念而疏之。”
温柔的细语却让上官太后不由颤栗,回神看到长御望着自己的眼神,不禁又是一惊,惶然垂,只觉得心乱如麻。
“陛下……陛下……”长御见她神思不属的样子,不由担忧,连声轻唤才让她重新抬头。
“方才在承明殿,县官可有说对霍氏诸人的处置?”长御正色询问。
上官太后闻言便感觉自己已是身心俱疲,却也知道她是好意,眉头微皱,摇头回答:“我没问。”
“为何?”长御纯粹不解地反问。
“何必问?史、许子弟自不会让县官有仁慈之念。”上官太后失笑,“就像当初,外祖能保住我不失后位已是难得了!”
长御微微点头,随即低头禀告:“方才婢子问了两位侍中,昨夜执金吾奉诏逐名捕人,平陵侯、乐平侯、冠阳侯自杀,其余诸人均入廷尉狱。”
闻言,上官太后的神色骤然一黯,思忖良久方凄然言道:“外祖父临终那点念想终究是奢望……”
霍光临终所求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无子国除的冠军侯一系立嗣奉祠。
刘询对此是不解的。
长信宫前殿,年轻天子坐在她对面,神色担忧,又十分不解“大将军此书何意?汉家从无此制……”
“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票骑将军去病祀。”不长的上书,除了谢恩惶恐之辞,唯一有意义的便是这句。
已做五年天子的刘询显然想得更多,上官太后唯有苦笑:“大将军只是想提醒县官,霍家之兴源于冠军景桓侯。”
“那又如何?”年轻的天子对她的话依旧感到茫然。上官太后忍不住在心中长叹一声,抬眼望向刘询,摇头低语:“冠军景桓侯亦是卫氏枝属……而县官是卫太子之孙……”
刘询讶然怔忡,良久才道:“大将军是告诉朕,他为何立朕吗?”
……
长御不知道上官太后正沉浸在回忆中,沉吟片刻,重新开口:“霍家既败,又经今日之事,椒房殿必要易主,陛下可有决断?”
上官太后猛然一惊,微敛眸光,皱眉道:“立后是县官决断的事!”
刘询看似随和,实则极有主见,初登帝位尚不肯附和众议,何况如今?
“陛下非县官至亲,皇后之位母仪天下……许、霍之别,陛下不可不思。”长御叩进言,字字诛心,上官太后心中却连一丝怒意都没有兴起,只是疲惫轻抚眉心。
“陛下……”
“我明白长御的意思。”上官太后轻声打断她的话,无奈地摇头,“只是……我并非县官至亲……如何理会此事?”
长御语塞,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但是,若不早作计较,只怕后事难测。
――上官家本就因谋逆被族,如今霍家眼看着也是相同的结局,若是继任皇后依恃圣眷,不将长信宫放在眼内,长信宫可就难堪了。
――谁知道皇帝的维护能持续多久?
“……华婕妤与张婕妤所受的圣眷不相上下……陛下未必无所作为……”华婕妤育有今上的长女,恭哀皇后在世时,便深得宠幸,张婕妤受宠稍迟,却是皇次子刘钦的生母,很难说两人中,谁更可能得到椒房殿。
“椒房殿有什么可争的……”上官太后闭上眼睛,“那是什么好地方……”
长御讶然抬头,望向倚靠在凭几上的皇太后。
车舆内的光线昏暗,长御看不清楚,却恍惚地想到记忆中的另一个身影……
那时,她也是长御,侍奉的女子坐在重重帷帘后,以温软如丝的声音唤她倚华。那轻柔的声音即使在一片喧嚣中,仍然十分清晰――尽管也透着从未有过的疲惫,
绮罗帷帐里,温柔优雅的女子无奈地叹息:“倚华,椒房殿已不是什么好地方……将殿中侍御都调走吧!……椒房殿何曾是好地方啊……”
――那是征和二年的夏天,一场大风屋折木,而另一场更惨烈的暴风,在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坐巫蛊而死之后,以愈加狂躁的气势席卷整个未央宫,。
――那个夏天,偌大的未央宫竟无法找到一处安榻之地……
(对本文中的用词,各位觉得艰涩吗?如果有,请留言说明,我会改进,对前文也会加注的。)
第九章 不祥之征和二年的开始
倚华的记忆中,征和二年的一切永远都是异常清晰的,即使那一切都蒙着一层刺眼的红色。
冬天时三辅骑士大索长安城十一天的惶恐尚未消退,正月,丞相公孙贺与其子公孙敬声坐巫祭祠祝,下狱,死,公孙家,族。
岁孟春,正是万物始之季,刑杀不详,汉家自萧相国定九章之律,素来是于天地始肃的秋冬两季执行死罪之刑,但是,天子震怒之下,竟连天意之论都不顾,在正月就依相坐之律,将公孙弘父子的父母妻子儿女以同父所出的兄弟姊妹全部弃市,其中就包括皇后卫子夫的长姊卫君孺。
然而此案远未结束,公孙敬声已牵涉阳石公主,诸吏穷治,竟又牵连上了卫皇后所出的诸邑公主。
四月,大风,屋折木。
闰月,两位公主以祝诅上的大逆罪名被处死。
倚华记得,侍中韩增奉诏将此事告知皇后时,帷账内,皇后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竟立时苍白如雪,端坐的身子摇摇欲坠,令所有人心惊。
韩增面露不忍,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继续禀告:“陛下诏赵婕妤、皇子弗陵随驾幸甘泉,百官奏事皆上太芓宫。……为太子计,臣请皇后节哀……”
“……我明白……”皇后终是支撑不住,软了身子倚在凭几上,神色肃然悲戚,却没有一滴泪珠。
虽然年轻,但是,倚华还是明白韩增的进言是对的。
――卫皇后所生的三女一子如今仅剩太子刘据一人了。
――无论如何,皇帝依旧将朝政诸事交托太子,可见没有牵连太子之意。
――只要太子无事……
几天后,天子大驾行幸甘泉,但是,对未央宫中的诸人来说,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
自太初元年,皇帝起建章宫,除非必要事务,皇帝的一应起居都在那座千门万户的建章宫。――留在未央宫的,除了皇后,便是无宠的夫人诸姬,整座未央宫平静得就像古井,没有一丝波澜。
平静中,流年如水;平静中,红颜白。
无法不令人麻木的平静中,皇后渐渐平息了丧女之痛――也许,更多地是因为太子越焦灼的忧虑。
――自五月中旬起,太子派往甘泉宫请安奏事的家吏便再未谒见过天子,所请诸事也皆应“太子自平决。”
皇太子的担忧愈来愈重,六月初的一个午后,在窒人的闷热中,倚华听到皇太子决然地对皇后道:“臣明日亲上甘泉谒陛下。”
皇后沉默良久,才轻轻点头,随即又道:“不可大意,贴身着甲。”
“诺。”皇太子恭谨地回答。
六月、君驾在外、消息断绝、重臣皆不在帝侧……倚华听过相同的故事――秦始皇帝驾崩沙丘,长子扶苏受矫诏自杀……
她相信,熟习经史的皇太子不会不知这个故事,恐怕也因此而深深地担忧着自己的命运。
皇后担忧吗?
倚华不知道。
――在椒房殿住了三十八年后,谁还会轻易让别人看懂自己的心事呢?
她只知道,就在那个闷热的午后不久,当天夜里,长安城门被从甘泉来的使叩开。
――巫蛊!
――又是巫蛊!
那个身着绣衣的使领着奇装异服、言行诡谲的巫在长安城中大肆搜捕,无数甲第豪门一夕倾覆,长安城内人人自危。但是,直到那个姓江名充的使谒见皇后,倚华从未想到,那场风暴会移入宫中。
江充的姿态很谦恭,却不容拒绝――他已有皇帝的诏令在手。
帷帐内,倚华看到皇后的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却依旧轻声慢语地拜领诏令:“妾敬诺。”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挖掘行动在未央宫中展开,先是诸姬舍馆,随后是各个夫人、美人的寝殿,连御座路寝都不能幸免,每天都有人因为居处被挖出桐木人傀之类的巫术祝诅之物而被送入掖庭诏狱。
当那个魁伟英武的江充再次到椒房殿请示皇后时,殿中所有侍御都被惊呆了――他竟要查椒房殿!
“江君差矣!”倚华看到皇后淡然一笑,语气一派温柔如水,“予理当为后宫之先,君此前之举,思虑不详!”
江充讶然抬头,随即在皇后带笑的眼神中低下头去,默然无语,行礼退下。
宫人在椒房殿外设帐,与皇后一起看着那些胡巫将椒房殿挖得千疮百孔。
巫蛊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神秘莫测,平素谁不是心存一份敬畏?谁又不知当今天子深信巫蛊之术,也因此巫术祝诅深恶痛绝?
――若是在椒房殿现祝诅今上的证据……
六月暑热之中,不少宫人却禁不住打起了寒颤。
当胡巫失望地走出椒房殿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倚华也不例外。
胡巫搜检过的椒房殿一片狼籍,无奈之下,皇后与他们只能到沧池中的渐台暂宿一夜。宫中仅剩的几位夫人闻讯而来,行礼问安后,便默然无语地望着皇后。
沧池的凉风穿过轩窗的花棱,舞动馆舍内的轻纱壁缦,却吹不散其中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
在夫人们绝望恐惧的目光下,端坐在独榻之上的皇后沉静依旧,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生过……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即使歌谣中的时代早已成了故事中的“从前”,但是,那毕竟是真实存在过的。除了那位字子夫的卫皇后,未央宫中,又有哪个女子能拥有霸天下的荣耀与由衷的笃定、安详?
……没有啊!
倚华的记忆中,征和二年的一切永远都是异常清晰的,即使那一切都蒙着一层刺眼的红色。
冬天时三辅骑士大索长安城十一天的惶恐尚未消退,正月,丞相公孙贺与其子公孙敬声坐巫祭祠祝,下狱,死,公孙家,族。
岁孟春,正是万物始之季,刑杀不详,汉家自萧相国定九章之律,素来是于天地始肃的秋冬两季执行死罪之刑,但是,天子震怒之下,竟连天意之论都不顾,在正月就依相坐之律,将公孙弘父子的父母妻子儿女以同父所出的兄弟姊妹全部弃市,其中就包括皇后卫子夫的长姊卫君孺。
然而此案远未结束,公孙敬声已牵涉阳石公主,诸吏穷治,竟又牵连上了卫皇后所出的诸邑公主。
四月,大风,屋折木。
闰月,两位公主以祝诅上的大逆罪名被处死。
倚华记得,侍中韩增奉诏将此事告知皇后时,帷账内,皇后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竟立时苍白如雪,端坐的身子摇摇欲坠,令所有人心惊。
韩增面露不忍,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继续禀告:“陛下诏赵婕妤、皇子弗陵随驾幸甘泉,百官奏事皆上太芓宫。……为太子计,臣请皇后节哀……”
“……我明白……”皇后终是支撑不住,软了身子倚在凭几上,神色肃然悲戚,却没有一滴泪珠。
虽然年轻,但是,倚华还是明白韩增的进言是对的。
――卫皇后所生的三女一子如今仅剩太子刘据一人了。
――无论如何,皇帝依旧将朝政诸事交托太子,可见没有牵连太子之意。
――只要太子无事……
几天后,天子大驾行幸甘泉,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