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书院 > 其他小说 > 长乐夜未央 > 长乐夜未央第11部分阅读

长乐夜未央第11部分阅读



    2、皇曾孙

    走进弥漫的苦味与果龙香氛的奇华殿,霍光的神色未曾有半点变化,平静地在帷帘外行礼,向天子叩拜、问安,没有听到天子的答复,便一直跪着,直到钩弋夫人走出内寝,向他轻轻颌:“奉车都尉请入内。”言罢便领着宫人往殿外走去。

    看了一眼钩弋夫人的背影,默默地记下她方才虽然疲惫却难掩欢喜之色的神情,霍光步入内寝。

    两名等候的宫婢放下帷帘,也退了出去。

    偌大的内寝中,只有天子与霍光两人。

    天子没有出声,霍光慢慢走到床前,再次参礼,随后在床前的莞席上安坐,平静地看着始终闭着眼睛的天子。

    看着天子毫无血色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霍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那个稚嫩的容颜,随即,比较的念头便在他心里疯狂滋长,最终,他只能向按捺不住的想法屈服。

    细细地在心中将二比较了一番,霍光终究是摇头――那个婴儿不像天子……更像某个记忆中已经开始泛黄的身影……

    心,无法抑制地疼痛起来,霍光咬紧牙关,双手在袖中握成拳,死死地抵在地面上。

    ――日后,他该如何面对那人?

    那个人执着他手,殷切叮嘱:“子孟,太子被宠惯了,不知凶险是何物……你是聪明的,多提点他……”

    他应下这个责任莫大的叮嘱。

    如今……

    “……子孟……”

    “臣在!”

    沉浸在自责中的思绪,仍旧本能地对天子几近呻吟的呼唤,做了应有的反应。

    膝行靠近天子的寝床,霍光低头等待天子的吩咐,随即听天子无力的声音:“君去趟弘农……”

    “臣不去!”拒绝脱口而出,根本没有让天子把话说完。

    “为何?”天子没有动怒,平静地表示疑问。

    霍光咬住嘴唇,无声地叩。

    天子闭上眼,片刻之后,轻轻动了两下伸在床外的手,道:“那就让太常去吧!”

    “诺!”霍光轻声答应。

    退出内寝,霍光对正殿内侍奉的御史低声转述天子的诏令:“主上诏太常赴弘农……治太子丧……”

    侍御史愣了一下,看着霍光走出殿门,才在身旁宦的提醒下回过神来,连忙书诏。

    走出帝寝,看着朝阳将温柔的光亮洒在鲜红的铺地方砖上,霍光忍不住闭眼。

    ――血一般的颜色……

    ――此时此刻,这种尊贵的颜色未免就太刺眼了……

    “子孟……你没事吧……”

    熟悉的关切声音让霍光睁眼,果然看到金日?站在自己面前,淡然的神色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关切之言出自他的口中。

    霍光摇头,唇角微扬,侧身让开。

    金日?不过是复命,片刻之后便也退了出来,扫了一眼,便走到霍光身旁,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廷尉言,皇曾孙系郡邸狱……你知道吗?”

    霍光点头:“君方才是去廷尉?”

    金日?微微皱眉,却还是回答:“陛下要查太子……前后经过……”考虑到霍光的心情,金日?含混地回答。

    霍光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静静地望着帝寝。

    良久,金日?忽然听到霍光飘渺茫然的声音:“好久没去昆明池了……”

    金日?不解,却也明白了,霍光一直看的不是奇华殿,而位于长安西南的昆明池……

    ――为什么想到那里……

    对金日?的疑惑、不悦,霍光只能沉默,他知道不该怀疑金日?,但是,长女的质疑声却在耳边、心头挥之不去:“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就必然是有人泄秘……不是小表叔,就是金日?……”

    ――卫登……

    ――背叛太子,他还是姓卫!这么简单的计算,大将军的儿子会算不过来?

    ――金日?……

    直觉地,霍光知道不是金日?……

    ――可是,现在,他能仅凭直觉便相信他吗?

    “……郡邸狱属大鸿胪……”金日?微微皱眉,按捺下其它心思,让自己专注于此事,“……商丘成刚因平乱封侯……”

    七月癸巳,太子兵败的第三天,大鸿胪商丘成因力战获统领乱军的太子宾客张光封?侯,斩太子使、调长水胡骑的侍郎马通封重合侯,随马通力战获太子少傅石德的景建封德侯。

    霍光抿唇:“我知道,可是……其它地方更不安全……”

    “郡邸狱……有什么特别?”金日?不解。

    霍光闭眼,无声地叹息:“……小女说,郡邸狱的治狱使……是史良娣的旧识……”

    ……

    昨夜,那个背着婴儿的年轻女子潜入家中,以一枚大如八铢钱的身毒国宝镜为凭,证明那个孩子就是皇曾孙――此时便是太子唯一血裔。

    女子蓬头垢面,将安然熟睡的婴儿摆在他的面前:“皇孙言,卫宅必是众目睽睽,君家应当安全一些;此子送至君前,生死由君。”

    抚过光滑的镜面,看着熟悉的纹饰,霍光肯定了襁褓中婴儿的身份――这枚宝镜虽然价值不菲,但是,除了当事人,谁也不会用这种毫无标记的东西为凭。

    ――这是元鼎二年,张骞出使乌孙归来,送给大将军卫青的礼物之一。据说佩之为天神所福,卫青只是付之一笑,从未佩过。元鼎四年,太子长子出生,卫青送的贺礼中便有此物。

    “你是何人,为何皇孙将此子托付于你?”虽然证明了孩子的身份,霍光还是很谨慎。

    女子抬头又叩:“婢子是皇后的长御,奉皇后诏送史良娣及王姬、曾孙出宫,不料,出了宫门,便回不去了。皇孙仁慈,携婢子一同逃亡……”

    霍光沉默地听完,再次询问:“皇孙等对此子可有计较?”

    “皇孙言,不奢望其它,但求此子得庇,平安一生。”

    “只是平安……”霍光心中刺痛――竟只是如此简单……甚至卑微的愿望吗?

    “……好……”

    “不好!”

    在霍光打算答应的同时,一个决绝的声音响起,生硬地打断了这场隐秘的交谈。

    看到长女,霍光不禁立时皱眉,一边示意女儿进来,一边轻斥扶着女儿的妻子:“幸君不知轻重,你也不知吗?她如今的身子怎么能出来?”

    东闾氏只是苦笑――夫君,女儿,哪个是肯听她劝的?

    只着居家绛袍的霍幸君坐在铺了蒲桃锦的独榻上,扶着凭几,脸色苍白却坚决地问父亲:“平安之后呢?让太子唯一的血裔一生卑贱地活着?让大汉正统的嫡嗣一辈子屈居人下?若是这样……太子起什么兵?皇后为什么自杀?……我们又为什么要让他活下来?……倒不如……倒不如现在就让他去与父母团圆!”

    长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片利刃划过他的心尖……绵绵不绝的疼痛得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幸君……现在……我们无法考虑将来……那么遥远的事情!”霍光忍着心中的痛楚对女儿解释。跪在房中的女子也轻轻颌。可是,他的女儿闭上眼,固执地拒绝:

    “长御,考虑将来已是奢望……”

    “没错!”

    “但是……若没有将来的希望,我们如今为何努力?”

    他的女儿睁开眼,清明的黑眸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决定。

    ――他能拒绝吗?

    “……就算保留他的身份……幸君……你知道诏狱是什么样子吗?”

    ――连正值壮年的健康男子都未必能经受得住狱中的寒苦,何况这个稚弱的婴儿。

    霍幸君沉默,用力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宝镜的合采系绳上。

    “……这是……”她困惑,霍光同样困惑。

    年轻的长御闻声看了一眼霍幸君执于手中的彩绳,给了答案:“这是史良娣从腕上解下的。”惊变突至,他们竟找不到东西将宝镜系在婴儿身上,最后还是史良娣想起自己身上还有此物。(注)

    “你见过?”霍幸君经常出入太芓宫,见过此物并不稀奇。

    霍幸君摇头又点头:“我在别人身上见过此物……”

    霍幸君努力思索,最后一拍凭几:“想起来了!是被征召治巫蛊狱的使……原来的廷尉监……我在史良娣的居处见过他……良娣说是家乡故人……叫什么……那个姓很古怪的……”

    “邴吉!”故廷尉监、与出身鲁国的史良娣同乡、姓很古怪,这三点足以让霍光猜到那人的身份了。

    “对!就是邴吉!”霍幸君肯定地点头。

    朝中的鲁国人并不少,霍光并没有见过其他人佩带此物。

    ――史良娣即使在逃亡中仍未解下……

    霍光若有所思,也有些犹豫,不知道仅凭这些,能否将刘据仅剩的血脉托付给那人,但是,他们的时间并不多,虽然,现在没有来霍家,但是,不代表明日没有。

    ――他们还有选择吗?

    “试试吧!”

    抱起婴儿,霍光叹了口气,看着婴儿因为自己笨拙的姿势不适地动弹,他将孩子递给妻子,转头看向那个女子:“你可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女子点头,下一刻便因霍光的话而怔忡了:“明日你抱着孩子自诣郡邸狱,出!”

    “你不愿意?”霍光明白地反问。

    女子神色一凛,断然地道:“只要有益于曾孙,婢子便是背上骂名又如何!”

    ――她是皇后长御,本就是必死的!

    “好……”霍光点头,不禁轻抚孩子的娇嫩额头:“这么多人的期望,这么多人的保护……虽然会很沉重,但是,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是不是……”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霍光没有看到,他的女儿同样望着那个婴儿,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注:《西京杂记》记“宣帝被收系郡邸狱。臂上犹带史良娣合采婉转丝绳。系身毒国宝镜一枚大如八铢钱。旧传此镜见妖魅。得佩之为天神所福。故宣帝从危获济。及即大位。每持此镜感咽移辰。常以琥珀笥盛之。缄以戚里织成锦。一曰斜文锦。帝崩不知所在。”

    (无限怨念地哀嚎:“我要收藏!我要推荐!……”)

    3、该告别的就必须抛下

    天色尚未大亮,天空仍是灰蒙蒙的颜色,一辆简陋的牛车在郡邸狱旁夹道中停下。

    霍幸君不适地挪了一下身子,抬手拭去鬓侧的汗珠,随后便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休息了两个时辰,尽管仍旧是一身肮脏的妆束,但是,女子的双眼已不再只是两潭死水,反而有种令人移不开眼的神采在其中闪现。

    见霍幸君注视着自己,女子微微低头,宫人特有的温顺气质彰显无遗。

    从昨夜到现在,霍幸君一直没有碰襁褓中的皇曾孙一下,因此,尽管她的态度很明确,受史良娣与皇孙托付前来的长御仍然有些不安,尤其是此时车内只有她们两人与一个只知吃睡的婴儿。

    霍幸君望了女子片刻,挺直了身子,郑重地叩拜行礼,让女子不由大惊。

    “少君……”

    霍幸君行过礼,正色而言:“我对你只是眼熟,可见你定是跟随皇后不久……受惠不过些许,却为曾孙做到如此地步,卿当得起妾的大礼!”

    女子嚅嚅无语,只能抱紧皇曾孙。

    “请教长御的姓名。”霍幸君也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女子不解,却还是回答:“婢子卑贱,无姓,皇后赐名倚华。”

    霍幸君点头,片刻之后才抬眼,轻声道:“你是宫婢,必要入掖廷狱,内官狱……”

    “婢子明白!”倚华微笑着点头,语气坦然,让霍幸君无法再说下去。

    ――禁中的内官狱所,哪怕是卫青、霍去病都无法插手,自然也无法照拂。

    轻轻地将婴儿抱得更靠近自己,倚华望着眼前的少妇,低声道:“生死由天定,但是,婢子会努力活下去的!”她的眼睛盯着霍幸君的眼睛:“婢子会一直记着少君父女昨夜的话,因此,一定会努力活着,代皇后、太子、良娣与皇孙看着……”

    ――看着你们能不能实现那个期望中的未来!

    霍幸君点头,白皙纤细的手指轻动,带起浅绿色的衣袖,如水如烟,却没有半点迟疑,微笑地请倚华下车。

    倚华将怀中的婴儿换了姿势,让婴儿的头搭在自己的肩上,因此,她没有看到,原本熟睡的婴儿迷糊地睁了下眼,似乎是被她的动作弄醒了。

    仍有睡意的黑眸半眯着,有些茫然地看了一下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子,随即,婴儿眨了眨眼,对着霍幸君笑了,仿佛是在说――我还记得你!

    霍幸君没有出声,抿紧的双唇勉强扬起微笑的弧线,回应着婴儿的笑容。当毡帘落下,隔绝了两人视线的同时,霍幸君伏身趴在车内,左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阻止自己出任何一丁点的声音,却无法阻止泪水浸透自己的右手的衣袖。

    受过叮嘱的御没有询问车内的女主人,看着倚华被两名狱吏带进郡邸狱后,便回到车旁,拉动牵牛的绳索,让老牛缓缓挪步,拖着车离开。

    牛车从霍家的后门进入,仿佛只是奴仆清早采购物品归来。

    东闾氏早已在后院等了多时,一见牛车回来,便连忙迎了上去。两名婢女上前扶着霍幸君下车。

    一见女儿两眼红肿的模样,东闾氏便叹了口气,却没有说什么,示意婢女退下,上前亲自扶住女儿,带着缓缓步行,一只手则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

    “身子可有不适?”沿着廊道走了一会儿,见女儿的脸色仍旧苍白,东闾氏不禁有些担心。

    霍幸君倚在母亲的臂弯中,沉默地摇头。

    东闾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女儿,只能在心里暗暗着急,因此,看到丈夫的下妻站在道旁,以困惑的眼神打量她们母女时,她立时火大:“你在这儿做什么?”

    那个女子瑟缩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抱住已经颇大的腹部,那姿态让东闾氏更为火大,霍幸君也不禁皱眉:“庶母,你为何在这儿?”

    ――这里离她的居处隔着三重院子。

    “上官大家来了……在大姬的寝室不见大姬……”女子颤栗着却仍然将来意完整地说了出来。

    “多谢庶母!”霍幸君对她点头致意,神色却依旧冷淡,东闾氏则根本不愿与她多说一个字,扶着女儿便离开了。

    望着母女俩离开的背景,女子抿紧双唇,环着腹部的双手更加用力。

    对上官桀妻子的疑问,霍幸君垂下目光,一声不吭,东闾氏扶着女儿躺回床上,才转身对亲家解释:“孩子半夜被噩梦魇着了,再睡不着,我便陪她在家里到处走走。没告诉奴仆。劳大家久侯了!”

    上官桀的妻子虽然仍有不满,却也只能接受这个解释。

    她不好跟东闾氏计较,自家子妇又在补眠,一肚子牢马蚤便只能回家对难得一同休沐的丈夫、儿子说了。谁知道,听了她的话,上官安只是心忧妻子,立即便要去霍家,上官桀虽虽然皱眉,却明显不是为她报屈,她立时怒了,狠狠地摔了木箸:“新妇进门,没了儿子,也就罢了!你堂堂太仆,九卿之一,倒要看霍光的脸色,连累我也在霍家抬不起头!”

    上官安刚走到门口,这时,哪里还迈得动步子,只能尴尬地转身,却听上官桀冷哼一声,啪地将木箸拍在案上,毫不留情地教训妻子:“太仆算什么?九卿算什么?丞相、御史大夫,也不过县官一句话,立时就是家破人亡,举族同坐!霍光是什么人?霍家是什么?你以为不是与霍家结亲,公孙敬声之后,太仆的位置轮得到我?妇道人家,少见识就少说话!学学新妇与霍大家,对你没坏处!”

    丈夫一番教训立时让她懵了,还没回神,就听丈夫对儿子道:“不是要去霍家,快去吧!顺便问问霍家小君,新妇若是稍安,还是归家休养吧!没有为人子妇却常住自家的道理!”

    “诺!”上官安虽然疑惑,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

    第二天父子俩同乘入宫回署,上官安才问父亲是何意。

    “太子一家都死了,只剩一个刚满百日的皇曾孙,主上得报却没有任何表示……”上官桀轻轻叹息,“已经过去的……再缅怀也没有!”

    “阿翁的意思是……”上官安眨眼。

    “……又快开始了!”上官桀很肯定地说,“所以,该告别的?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