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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夜未央第12部分阅读

想到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段话。

    ――这便是天子之怒,需要用无数的鲜血与生命去平息!

    ――江充、苏文……就足够了吗?

    ……

    渭水刑场,昔日秦朝的秋决之地,自汉兴以来,只有夷三族之时,才会动用。那里紧邻横桥,平日里是商贩云集的交易之地。

    因为去年的那场变乱,长安城中,尤其是长安四市的市人,不少人都失去了不止一个亲人,今天,很多人都赶来渭水边,静静地站在北军士卒组成的警戒线外,在早春正月的晨光中,看着那些身着赤衣的囚犯被军卒驱赶着走向河滩边的刑场。刑囚中不乏老弱妇孺,但是,此时,却没有半点怜惜的目光投向他们。

    无辜?身在江充的三族之内,便是罪!

    平民无知,更愿意循本心行事。――对他们来说,将失去亲人的怨恨加诸于素来温厚仁善的皇太子……实在是有些难以想像……那么,就怨恨那个衣着奇异、行止诡异的江充吧!

    面上黥字,劓鼻,斩左右趾,以木杖笞杀之后再枭其,菹其骨肉于市――具五刑,夷三族对于长安人来说,除了这一次的人数多一些、刑罚十分齐全之外,并没有多少稀奇的,但是,当苏文被缚在横桥之上,身边堆满柴薪时,许多人都恐惧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更是紧紧捂住耳朵,可是,那凄厉的惨叫又岂是如此便能阻挡的?

    不知是不是天意,点着的柴薪数次塌散,负责行刑的北军司马不得不派人添加木柴,如此折腾了将近三个时辰,苏文才渐渐没了声息,而渭水刑场周围除了必须留下的军卒,总已没有一个人了。

    看了一眼灰烬中的焦骨,司马冷冷地摆手,几名士卒提来几桶水,迅速地清洗桥面,烧完的木灰、没烧完的柴薪伴着那些散架的焦骨落入暗红色的渭水之中,激起的几点水花又落回水中,一起东去,仿佛想追上那正在往东行进的千车万乘。

    征和四年,春,正月,上行幸东莱,临大海,欲浮海求神山。群臣谏,上弗听;而大风晦冥,海水沸涌。上留十馀日,不得御楼船,乃还。

    三月,上耕于距定。还,幸泰山,?封。庚寅,祀于明堂。癸己,禅石闾,见群臣,悉罢诸方士候神人。

    对于上官安来说,东临大海,登极泰山,亲见奇观,这一切都比不上妻子有妊的家书让他欣喜若狂。

    天子于明堂祀上帝,他便在山路上虔诚地祈求着母子平安的渺小愿望。

    夏,六月,还,幸甘泉。

    甘泉……

    得知天子不回长安而是直上甘泉,上官安莫名地感到了烦躁。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听到甘泉两个字!

    6、思子

    从泰山到甘泉,本可以从巨鹿渡河,从弛道直奔云阳,但是,天子却忽然改了主意,直往西行,进了三辅地界,几乎快能看到长安城了,乘舆大驾才停下。

    待知道了驻地所在,所有随驾之人都觉得颈后立时刮过一阵冷风。炎夏六月的天气中,不少人硬是打起了寒颤。

    ――京兆湖县。

    ――皇太子刘据的亡所。

    湖县有周天子祠二所,今上即位改称湖。

    沿着大河的堤岸而行,耳边全是河水奔腾东去的狂歌,霍光的脸色愈苍白,让金日?几乎认为他随时可能晕倒。

    ――霍光如此,那么,走在最前面的天子呢?

    金日?不无忧虑地注视着始终背对着他们的天子。

    ――天子真的想看太子的墓地吗?

    所有人都惊惧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子夏居西河,丧子,哭之失明。

    古人如此,今人何堪?

    没有人知道独立长子墓前的天子是何神色,也没有人敢知道。

    对于后人来说,一座思芓宫,一座高筑九层的归来望思台……便是全部了……

    ――峨峨九层,已断兴哀之目;眇眇千里,不归幽愤之魂……

    ――望以穷高,思以及远……

    ――流眄无涯,增怀永久,意来思之可待,念追悔而终不……

    ――三年之恩,天伦钟爱……一朝之忿而致两伤,万恨悲寂,千载凄怆……

    ――望思望思……终不归……

    “……日?,朕没有儿子了……”

    望着那个烈日下的玄黑身影,金日?忽然想起奇华殿中的那声悲鸣,随即想起的却是当时未曾上心的钩弋夫人的神色。

    ――震惊!愤恨!委屈……

    天子的宠姬在那一瞬间究竟感受到了多少种情绪?

    金日?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如何,在那时,天子的意识中,只有刘据才是他的儿子!

    ――燕王、广陵王,还有年幼的刘弗陵……在那时全被遗忘!

    天子大驾在湖县泉鸠里停了一夜,第二天便北上甘泉,没有进长安。一直到七月,除了罢免太常靳石与任田千秋为丞相,再没有再生什么能让人记住的事情。

    事实上,离开泉鸠里,天子便病了,连从不假手于人的奏书都交由近臣处分。

    得知了这一消息,上官安的心情由烦躁转为恐惧,却偏偏不能流露半分,除了面对自己的父亲。

    上官桀对儿子的惶恐并没有一丝不满,只是很耐心地安慰:“贰师已降匈奴,无人可知的事情便从未生过!”

    上官安却仍是不安:“阿翁,李氏族,苏文焚,江充已死尚夷灭三族……县官是……”

    “噤声!”上官桀变了脸色,“安儿,不可说!”

    上官安的脸色苍白,却固执地向父亲诉说自己的不安:“阿翁,我们做的事情当真不会有人知道?”

    上官桀点头:“新妇身边的那个婢女,汝母已处置,报讯的那个苍头去岁暴病而亡,李氏被族,再说,他们本就不知道报讯之人的身份。线索俱断,谁能知道?”

    上官安这才稍稍安心,却还是脸色苍白:“那钩弋宫那边……”

    上官桀冷笑,拍了拍儿子的肩:“那边有主上处置,便是主上不处置,霍子孟也容不得她!”

    “阿翁为何这般肯定?”上官安皱眉,不解得很。

    上官桀笑得更加灿烂:“霍子孟素来都学大将军的行事,岂容有意外生?皇太子血裔尚存,少主在位,他自可护卫其周全,若是少主身后尚有太后,他如何保证那个皇曾孙的安全?”

    “皇曾孙?”上官安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存在,“他该有三岁?外舅不会真的想扶持吧?主上毕竟没有说太子无罪啊!那可是罪人之后!”

    上官桀轻轻挑眉:“安儿,想扶持稚子的……绝对不是只有霍光一人!”

    上官安讶然,却听父亲低声轻笑:“朝廷内外多少卫氏旧人都在看着――无论是谁继位,除非他能有超越太子的表现,而那个皇曾孙又实在是不成器,否则,他们对大汉的忠心都将集中那个皇曾孙身上!”

    “卫氏旧人?”上官安觉得这个说法太不可思议了,“卫氏素来不党不羽,便是有些故旧,又能如何?”

    ――那些人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上官桀没有回答儿子的疑问,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对没有真正见过那两位大司马的人,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楚这种问题的。

    “你既然心绪不定,我便涎着老脸为你告假吧!”上官桀见儿子始终不能真正平静,终究是不放心他继续在空中值守。

    上官安没有拒绝,待父亲起身准备出门时,才蓦然出声,唤回父亲,压低了声音问道:“阿翁,你是想扶持新君吧?”

    上官桀唇角一动,却还是没有回答。

    上官安也没有看父亲,而径自往下道:“那么,为何还要我与幸君生下孩子?”

    ――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孩子!若是有一日,上官家与霍家对立……孩子该如何自处?他的妻子又该如何?

    上官桀轻轻叹息,安慰地轻拍儿子的手背:“你想得太远了!世事岂会皆如人意?”谁都保证不了的……

    这个理由让上官安松了口气,安心了……

    步出居室,上官桀忍不住为儿子摇头――少年心性,儿女情长啊……

    甘泉紫殿,搜栗都尉桑弘羊与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商丘成一起为轮台戍卒屯田一事奏请天子。

    听完十三岁即为侍中的亲信重臣的建议,天子沉默片刻,却道:“富民侯以为如何?”

    六月,丁巳,天子以大鸿胪田千秋为丞相,封富民侯。

    富民二字正是思富养民之意。

    桑弘羊久侍天子,如何不知天子的意思,立时便不再进言。不久,大驾自甘泉回长安,天子正式下诏答复屯田轮台一事,言及兴兵用贰师之不当,深陈悔意,言辞恳切,以“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为由,拒绝了桑弘羊屯田轮台的建议。

    天子更加苍老,但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仿佛看透了沧桑,不再信神仙方士,不再迷恋边功,他似乎忽然看见了大汉上下为某些看似显赫的功勋所付出的代价,他开始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但求毋乏武备,不再对外出兵。

    忽然转变的天子让许多人无所适从,其中就包括负责奉封下书的尚书令张安世。

    杜延年对好友的困惑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县官是终于认识到,再继续用兵,就要把烈侯与景桓侯为大汉赢来的优势全输光了!”

    元封三年,赵破奴用七百骑便俘回楼兰王,太初四年,李广利将兵六万尚不能破宛!――高下立判!

    ――天子却用了十年来证明这个既定的事实。

    张安世怔忡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失笑,为自己竟会如此迟钝。

    “说正事!”杜延年见好友回神,便笑道,“转告奉车都尉……不,应该是光禄大夫了,?侯最近经常与方士接触。”最近,天子又给霍光加了光禄大夫的官职,

    张安世一愣:“不会吧……”现在官员对方士之流应该是避之唯恐不及才对。

    杜延年耸肩:“也许李卫尉被县官处置江、苏二人的手段吓到了……他可是直接导致太子死的人!”

    张安世不屑地冷笑:“居守之日,擅出长安,送李广利……他是怕自己被牵进大逆之列吧!”

    杜延年微笑:“也有这个可能。”

    “事情也不急,你明日去霍家自己告诉霍子孟吧!”张安世笑道,“他明日休沐,必要归第的。”

    “为何?”杜延年的印象中,即使是休沐日,霍光也鲜少出宫归第。

    张安世轻笑:“长女有妊,回长安的第一个休沐日,他不会不归的。”

    “霍侍中对长女这般在意吗?”杜延年有些惊讶。

    张安世被问得一怔,第一次思索这个问题:“……应该是在意的吧!他的嫡妻仅有此女,再说,太子似乎一直极钟爱此女……霍子孟的这个长女进太芓宫是不必通禀的……没听说霍家其它女儿有这个资格……别瞎想!”见杜延年的眼神愈暧昧,张安世没好气地堵了好友一句:“要是你想的那样,她就不会嫁进上官家了。”

    杜延年咳嗽两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听他这样说,却是不服:“谁知道?也许是今上不愿新妇出自卫霍两家呢……”

    张安世白了好友一眼:“太子一直不立妃,说不定就是因为卫霍两家找不出适龄女子!”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意会到这个话题的荒谬,不禁一起笑出声。

    “反正,霍子孟的其他儿女尚幼,第一次得孙辈,多在意一些也是难免的!”张安世笑道,“尤其是上官太仆也极重视这个孙儿……”

    “这么说,这个孩子会是两家的宠儿了?”杜延年挑眉反问。

    张安世点头:“肯定的!”

    ps:陡然现,我把刘据自杀的湖县搞到弘农郡去了……应该是京兆尹的地界……实在是……掩面……我去修改前文了……

    7、新纪元

    征和四年,秋,八月,辛酉晦,日有食之。不尽如钩,在亢二度。哺时食从西北,日下晡时复。

    京房《易传》曰:“‘妇贞厉,月几望,君子征,凶。’言君弱而妇强,为阴所乘,则月并出。晦而月见西方谓之?,朔而月见东方谓之仄慝,仄慝则侯王其肃,?则侯王其舒。”

    天道为何?天意为何?

    从来没有人说得清楚,但是,当事后回想时,人总是会为其中的巧合而颤栗心悸,不知是不是真的有某种更高的意识存在时时刻刻地关注世间的一切。

    八月的最后一天在诡异的天象中结束,征和四年的秋天也将结束。

    对长安的百姓来说,天子时好时坏的身体状况也不值得谈论,临近岁末,在冬日的寒意中,人们开始谈论边塞商旅带回的一个消息――李广利死。

    这个舍弃了一切投降匈奴的贰师将军,在得到单于信重的同时,也引来另一个更早投降的汉人的嫉恨,于是,当单于母亲生病时,那个名叫卫律的汉人勾结胡巫,让单于杀李广利以行祭祀。

    背叛死有余辜,让平民津津乐道的是商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李广利临死之时如何恶毒诅咒其死后必灭匈奴,而且,最具有传奇性的是,自李广利死后,匈奴境内雨雪不绝达数月,牲畜死,人民疫病,谷稼不熟……仿佛真的是阴灵作祟,匈奴单于惊恐,下令为李广利立祠室,雨雪竟然随即而止。

    “李广利也算是死得其所!”天子对昔日宠臣离奇的死法,只是如此平淡地给了一句评价。

    两年来,天子的身份愈虚弱,但是,只是虚弱,谁也不知道天子还能这般虚弱地支撑多久,而每逢七、八月两月便出的灾异之像,竟让满朝上下无人敢言国本之事。

    天子似乎也忘了自己的身后事,不管是元狩六年封王的燕王与广陵王,还是天汉四年册封的昌邑王,自受策就国便都没有入朝一次。眼见天子年迈,负责诸侯王朝见事家宜的大鸿胪还是在九月上书,询问是否命皇子来朝。

    天子的回答简洁明了:“否。”

    这种冷硬的拒绝态度让大鸿胪颤栗,为自己的侥幸心理而懊恼不襹岤d―天子终究是天子,君臣之分的沟堑不是任何人都能跨越的!有些事情是不容臣下置喙的。

    当然,这些事,作为天子近臣的霍光都清楚,只不过,恢复原本那种沉默得几近失去存在感的状态后,没有多少人再关注他。

    包括钩弋夫人。

    霍光很满意这种状况。如此,他便有更多的工夫去照看那些必须亲自照看的事,比如长女,比如……某个愈好奇、让人难以招架的孩子……

    郡邸狱的条件有限,但是,邴吉的确是尽力给了那个孩子他所能给的最好的一切,连名字都是不起眼却的确充满美好祈愿的“病已”。

    为了掩人耳目,霍光没有踏足过郡邸狱,一切消息都来自杜延年――杜延年将消息送到张家,由张安世再转告给霍光。

    即使是霍光休沐归家也是如此传讯。

    张安世不理解,霍光却只是笑而不答。

    当正月到来,天子再次改元,自元封之后,不管是不是再不愿听到“五年”两个字,事实就是,天子的纪年止于四,这次也不例外。

    当然,同样的,正月伊始,天子行幸甘泉,郊泰畴。

    早春时节,又在高山之上,苜蓿苑中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的田地上满是荒凉的气息,天子却径自来了这里,只让霍光与金日?随侍。

    寒风凛冽,裹着裘衣的天子在田畦边缓缓前行,霍光与金日?一左一右护卫着,生怕天子有所闪失。

    “霍光,日?……”天子忽然停步轻唤。

    “臣在!”两人同时应声,也很有默契地压低了声音。

    “今日之事,出口入耳,皆在君等与我三人,有一字外泄,立诛不赦!”天子的语气森冷,预示着接下来话题的严肃与重要程度。

    “谨诺!”两人不敢怠慢,郑重应诺,心中更是紧张。

    “太子孙现在如何?”天子的问题随即而来,却让霍光的脸色一白,差点就眼前黑。

    金日?比霍光知道得少,因此,镇定一些,抬起头,满眼困惑地回答天子:“太子之孙收系郡邸狱,臣不知其它。”

    “霍光?”天子看向霍光,眼神淡漠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霍光的手轻轻颤动,却不敢拖延不语,颤栗中,他微微躬身,力持平静地回答天子:“安好。”

    “朕想见见那个孩子?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