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边低声问了女儿两句。
听到声音,确认女儿无大碍,霍光才算彻底放心,又交代了妻子两声,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准备告辞离开,却忽然察觉到一些不对,不禁皱着眉问妻子:“怎么只有你在这儿?”按道理,上官安的母亲也该在这儿。
东闾氏听出丈夫话中的意思,连忙解释:“大家去安排明日接子的事情了。”
将孩子从产室接至居处,必须择吉日而行,虽然是女孩,而不是长子,但是,祭祀卜吉等必不可少的程序还是要走的。上官桀是太仆,今日乘舆返驾,必是一通忙碌,上官安是羽林郎官,更是脱不得身,一应事宜都要上官家的女君安排。
想明白,霍光也就释然了,又叮嘱了一番表礼的事情,便跟女儿道别。东闾氏将外孙女送回内寝,便出来送夫君离开。
“我刚刚听你唤外孙‘兮君’,谁取的?”与妻子走出东厢,霍光才问起这事。
女孩没有男孩那么多的规矩,但是,取名这种事还是不应由母亲作主的。
东闾氏笑道:“女儿唤的小字,不是正经的名。幸君不是不知礼的。”
霍光轻轻颌:“是哪个字?”
东闾氏想了一会儿,不是很确定地道:“当时,幸君念叨什么……清扬婉兮……”
霍光不禁一愣,随即摇头失笑,对妻子道:“我还有两日才休沐,左右家里无事,你便在此陪陪女儿吧!”
东闾氏闻言便欣喜,刚要答应,又摇头道:“显姬免身不及三月,家里还是要有人关照的。”去年岁末,显姬为霍光生了一个女儿。
霍光却是不在意,随口道:“一两天,能有什么事?”见妻子还要反驳,便温和地低语:“幸君的身子不好,我看她那位家姑也不是易与之人,你在这儿,那位大家当有几分顾忌。”
听丈夫这般,东闾氏立时便应承了,毕竟,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至于显姬……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生育!
待霍光快出后院时,上官桀的妻子才匆匆赶来,与霍光赔罪,连道不是。霍光却是没心情她这么个妇人计较,客客气气地漫应了两句,便告辞离开。
登了车,直往建章而去,霍光不禁又想起女儿给外孙女起的小字。
“……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轻声低吟了一遍,霍光忍不住摇头,不明白女儿怎么会想到这么一句。
――听起来倒像是心有所属似的……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便让霍光再度失笑。
听完母亲的话,霍幸君不禁一怔,抱着女儿的双臂不由一紧,惹来女儿手舞足蹈的抗议。
“为人母了还这般莽撞!”东闾氏忍不住轻斥了女儿一句,待看见女儿有点茫然的神色,才惊觉不对。
“幸君……”
“没事!”霍幸君立时回神,微笑着回应母亲。
东闾氏见状,也不追问,笑着问女儿可要休息,待女儿拥着外孙女躺下,睡着了,才轻手轻脚退出内寝,正与刚进门的上官大家遇上,两人便到屋外,轻声商量明日的接子移室的诸项事宜。
内寝中一片寂静,搂着女儿的霍幸君虽然紧闭着双眼,却并没有睡着。
纤细的手指搁在女儿的颈后,感觉着女儿柔软的胎,霍幸君感觉自己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冬日的午后……
史良娣的寝殿中,得知皇孙所幸宫人有孕的太子在欣喜之后,一脸遗憾地看向她,又是关切又是期待地道:“幸君,快点生个孩子吧!若是女儿,就给我做孙媳!”
她又羞又恼,实在不知如何应对这个素来关爱自己的储君,还是史良娣拍着她的肩,为她解围:“太子是长辈,哪有这样说话的?再说,太子知道一定是男孙吗?”
刘据伏在凭几上闷笑:“没关系,总会有一个男孙能娶她的女儿的!”
这下连史良娣都词穷了。她也是脑中灵光一现,肃然正色地对刘据道:“太子信诺。日后,妾小女不堪他人室,定致太子家!”
史良娣愕然,随后抬手以袖掩面,却掩不住那一声声压低的笑声,刘据也是愣了一会儿,才将双肘支在凭几上,双手抵在颌下,困惑地道:“幸君,你与上官安的女儿能不堪到何种地步?”
霍家人的容貌都是绝好,上官家怎么说也是形容端正,能差到什么地步去?
她却是早已有了主意,一本正经地道:“妾不知先大母的形容,家姑……”她没有说下去,不过,意思已经明了――上官桀的妻子着实没什么姿色可言。
见史良娣附和地点头,刘据抚额呻吟:“不会那么巧吧……”
那是征和元年的初冬,长安城尚未经历闭城门大索十一日的惶恐……
10、奏书与命名
“生子当置之齐鲁礼义之乡!”
还没望见鸣銮殿的斗拱悬檐,天子暴怒的吼声便传入耳中,霍光不由停了脚步,稍待片刻,才继续沿着廊道往鸣銮殿行去。
到了鸣銮殿,看到几个郎官将一个官员装束的人拖出殿,霍光沉吟了一下,悄然从侧门进了庑殿夹室。
几名尚书、御史及诸吏正在夹室里为方才所见而颤栗,见到霍光,几个侍奉时间稍长的尚书连忙参礼,却被霍光示意噤声。
“何事?”霍光悄悄地询问尚书中最熟悉的一位。
那位尚书更加谨慎,用右手食指的指尖在笔洗里醮了一下,在书案下迅速地写下一行字,随即便用衣角拭去――“燕王请宿卫长安!”
霍光神色不动,轻轻颌后悄然出门。
步入殿门,霍光没有看到天子,只看到金日?蹲在天子的书案前,收拾散落一地的书简。
“主上呢?”蹲到金日?旁边,霍光一边帮他一起收拾,一边轻声问道。
金日?用捡起的简片指了一下后殿,随即又在空中划了一下,便算是回答了。
将简片交给尚书,两位侍中便悄然退出鸣銮殿。
“都安好吗?”很难得地,金日?先开口。
霍光点头:“安好。”稍顿了一下,他微笑:“幸君生了一个女儿。”
金日?不禁也笑了:“那要道喜了。”
正想再说什么,两人就停到哐当一声闷响从后殿内寝传来,不由立时赶到门口,却看不清情况,刚要出声询问,就见钩弋夫人步履不稳地从后殿走了出来,两人立时退到一旁,面墙而立,待一阵香风扫过,两人才再次转身,就见一名宦走了出来,向两人行礼后道:“上召霍侍中。”言罢便领着殿中宫人退出。
霍光微微拧眉,随即便步入殿内,以恭敬的姿态走进后殿内寝。
殿外夕阳西下,满天红霞点燃了一半苍穹,殿内锦帷重重,点点宫灯映亮了暗香浮动的空间,投下一片光暗交织的虚幻之网。
“什么时候来的?”天子陷在锦被与软垫之间,闭着眼睛询问近臣,平静的语气,淡漠的神色,若非地上那只破碎的漆杯,恐怕没有人相信,方才,正是这个虚弱的老人莫名的怒火让他的宠姬惊惶失措。
――或许这就是权力的威严,与掌握权力的人本身无关?
霍光默默在帷帘边止步,垂着回答:“臣刚到时,金翁叔在整理书简。”
天子默默颌,手指轻轻拨弄着床帐边的流苏:“那么,你知道方才的事情了。”
――他能说不知道吗?
“翁叔没有说。”霍光如实地回答天子。
“燕王奏请归朝宿卫。”天子讥诮地说出儿子的打算,“当仁不让啊……”
霍光没有开口,静静地听着。
“……可惜,自高祖践祚,大汉帝位还没有传过长子!”天子冷笑。
――不传燕王?!
霍光陡然一惊,无法不为这个讯息而紧张起来。
“诏廷尉案治燕王使!”天子摆手。
“诺!”霍光稽应诺。
天子的话让霍光与金日?面面相觑,怎么也猜不透天子的想法,隐隐有些期待,却又因为更深的恐惧而将那些念头强行压下。
――毕竟,天子似乎更喜欢少子……
春暖花开,天气渐热,刘弗陵在天子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侯,连朝臣谒见时,天子也会让少子在身旁待着。
――这是某种讯息吗?
不仅是内朝近臣,外朝官员也在猜测。
就在燕王上书的影响渐渐淡去时,青州刺史隽不疑上书奏燕王藏匿亡,这一次,天子没有动怒,随口吩咐殿中侍御史制诏御史大夫,削燕王三县。
这种态度比怒不可遏更能让朝臣明白天子对燕王的厌恶,一时间,中外诸臣都将目光投向了钩弋宫。
霍光没有时间理会这些事,他迫切地想寻找机会实践自己对刘病已的承诺。
“一般的赦免是不够的。”金日?根本不认为他的想法能够实现,“征和三年五月便有一次赦天下。”
――很明显,那一次没有惠及那位皇曾孙。
除了高祖即位前后大赦天下,大汉每次所谓的“赦天下”都不包括谋反大逆、谋杀故杀等重罪,而皇曾孙恰好与大逆沾边,除非是清楚明白的赦免,否则,官吏是不敢将他也纳入受赦范围的。
说到底,都是因为天子没有对太子的罪名有明确的说法,这种含糊实在让人难以决断。
霍光被点醒后,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甚至在外孙女的命名礼上都走了神,还是第二天被金日?才现上官桀给孙女所取的名似乎喻意非浅。
当时,金日?纯粹是不认识那个字,所以请教他:“嫱是何意?如何写法?”他不认为上官家给自家女公子用墙壁的墙命名。
“嗯?”霍光愣了一下,见金日?好奇地看着他,才回过神,明白他是指自己方才所说的外孙女命名的事,便回答:“《春秋左传》在《哀公元年》记‘宿有妃嫱嫔御’,是指君王内宫女官……”
霍光说着便停下了,金日?也不由皱眉。
“……春秋时还有一位美人也名嫱……”霍光笑了笑,继续解释,“《庄子?齐物论》说‘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少叔当时取自于此……”
金日?点点头,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霍光提笔写下“嫱”字的小篆与隶书体两种写法。
――上官嫱吗?
霍光想到的,霍幸君自然也想到了,不过,这种事情,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再说,舅姑与丈夫都没有明说,她当然不会先提,只是暗暗记了下来,平常还是以“兮君”唤女儿,上官安听多了,觉得“兮君”比“嫱”更好听,便也开始唤女儿的小字,这本是常有的事情,自然不值得计较。
霍光与女儿一样,也不好为这样隐晦的事情与上官桀说什么,思忖了一番便撂到一边,又开始为刘病已出狱的事头痛。
自燕王上书请宿卫长安后,经历了两个月的平静,不管是霍光还是金日?都没有料到,会有奏书让愈平静的天子再次勃然大怒。
这一次,金日?休沐,离天子最近的霍光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天子的怒火是如何难以承受,当然,承受这份怒火并不是他,而是,呈递奏书的尚书令张安世。
“君觉得这份奏书所言甚善,当呈进?”天子愤怒地质问尚书令,却没有像对待燕王奏书那般掷之于地。
按制,奏书皆为二封,署其一曰副,领尚书先副封,若觉所言不善,便当摒弃不奏。
虽然规矩如此,但是,张安世素来谨慎,深知天子是独断的性子,除非奏书言辞不敬,他从不敢将奏书摒弃。
这份小心使得他成了天子此时泄怒火的第一对像。
张安世不敢辩白,只能伏在天子案前,为自己的失职请罪。
这番姿态让天子想起这位尚书令的谨慎,怒意稍减,但是,握着奏简的手却愈用力,手背上青筋毕露。
“太子反,长平烈侯不宜陪葬茂陵……李寿可真是思虑周详……怎么不干脆捎上冠军侯?”天子冷笑,“或……奏请族灭卫氏!”
哐!
那卷奏简狠狠地击在漆几的边缘,编韦断裂,伴着天子冷冽的声音:“朕的陵寝要他来安排吗?”
啪的一声,?侯李寿的奏书终于被天子掷出,狠狠地砸在张安世的头上。
“朕没见过这份奏书!――也不想再听到、见到任何类似的言论!”
“诺!”张安世立即答应。
天子用最决绝的手段压下了这事,也意味着有更多的怒火需要宣泄。
霍光相信,自然会有人为天子找到最合适的宣泄口。
退出帝寝,霍光便看到钩弋夫人牵着儿子的手,站在门口,一脸复杂莫测的神色,静静地望着殿内隔开正殿、内寝的珠帘。
“夫人!皇子!长央未央!”霍光低头行礼,随即轻声道,“主上尚在怒中,夫人不妨稍后再来。”
钩弋夫人没有拒绝,领着儿子转身离开。
后元元年,因围捕太子封?侯迁卫尉的李寿,坐居守(注)擅出?安界,送海西侯至高桥,又使吏谋杀方士,不道,诛。
六月,因平乱有功而封?侯御史大夫商丘成,因作为詹事侍祠孝文庙时,醉歌堂下,大不敬,自杀。
季暑伏月,钩弋夫人却莫名地感到了寒意……
注:居守,指皇帝出征或巡幸时,重臣镇守京都或行部。
11、周公负成王朝诸侯
后元元年的夏天,天子没有北幸甘泉,也没有待在建章宫,而是去了鼎湖宫。(注)
鼎湖宫位于蓝田县,在上林苑的东南角。传说上古时黄帝采山铜以铸鼎,鼎成,有龙下,小臣攀龙髯而上七十二人。天子因此在蓝田建了此宫。
钩弋夫人是第一次来鼎湖宫,看着有些破败的宫室,心里十分不悦,天子却是不在意,对钩盾令的惶恐请罪也只是一笑了之。
“朕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与尔等无关。”天子的语气极淡,摆手让钩盾令退下。
钩弋夫人不解,却也无心好奇,隐下所有的心思,小心地伺候天子。
“卿退下吧!”天子在玉床之上躺下后便让宠姬退下。
“阿翁,弗陵陪你。”不待钩弋夫人开口,她身旁的刘弗陵便期待地提议。
“今天不用。”天子摸了摸了幼子的额头,“去休息吧!”
刘弗陵还想撒撒娇,但是,抬眼便见天子已经闭上眼睛,只能随母亲行礼离开,未出内寝就听到天子的吩咐:“召黄门令。”一旁侍奉的宦立刻应诺。
钩弋夫人的心不由一紧,却没有回头,携起儿子的手步出殿门。
回到居处,钩弋夫人便吩咐亲信宫人:“让中黄门来见我。”
帝寝内只点几盏灯,十分昏暗,接过天子亲自递过来的帛卷,黄门令受宠若惊,更是诚惶诚恐。
“这是旧图,照着绘一幅新的。明日时,朕要看到。”天子的声音嘶哑,让黄门令不禁颤栗。
“诺!”
“两图都要呈上,旧图不得有损。”天子淡漠地吩咐,没有更多的言辞说明若是做不到会有何后果。
“诺。”
不过是一件简单的绘图差使,黄门令却莫名地觉得其中绝对不简单。
退出帝寝,黄门令一边回官署,一边打开帛卷,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双手更是颤抖不止,几乎拿不稳那幅菲薄的帛画。
“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钩弋夫人不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拗口的名字。
“是何意?”钩弋夫人不明白。
同样出身卑微的中黄门原本也不知道,但是,刚才在黄门署,黄门令与署中的老人已解释过这个典故,因此,他绘声绘色地给钩弋夫人讲解:“周武王灭商之后驾崩,由其子成王即位,但是成王年幼,难以掌国,便由武王之弟周公摄政,诸侯朝觐时,周公便抱着成王接见。”
“上为何要绘此图?”钩弋夫人若有所悟,却有些不敢相信。
中黄门却是立刻叩拜:“夫人大喜!”
双手在袖中死死地握住彼此,钩弋夫人挺直身子端坐着,以困惑的语气反问:“大喜?”
“是啊!成王年幼即位,图中之意正是说主上有意立年幼之子啊!”中黄门谄媚地解释。
“如此大事,不可妄言!”钩弋夫人立刻训斥,不待他开口辩解,便摆手让他退下,“这些胡言乱语,我只当从没听过。”
中黄门讪讪地退下,其它宫人也在钩弋夫人